六月十二，卯时。
东边的天际出现了一抹鱼肚色，然后，缓缓蔓延开来，一点一点艰难地将黑暗驱逐开去，渐渐地，占据了一隅，顾寻眼前的景物也就慢慢地清晰起来。
这个时候，顾寻正站在一个小山岗上。
准确地说，他是站在山岗上的一块大青石之上。在那块青石后面，是一个杂树林，青石前方，长着半人高的野草，野草从山头一直蔓延到山脚，然后，像青色的浪花一般随着晨风起伏往远方延伸开去。
站在青石上，借着晨光，顾寻能够瞧见数十丈外那个位于野草丛中的坞堡。
野草丛的尽头，是一片林子，坞堡就位于林子之中，透过林间缝隙，视力极好的顾寻能够瞧见某段围墙。
这个地方位于瓦岗山西北，乃是半边云那伙马贼的某个秘密基地。
半边云那伙人的老巢是在瓦岗深处的鹰愁崖，距离此处也就三四个时辰的距离，两者之间，只有隐秘的小道可以通行。这条小道，蜿蜒曲折、狭小艰难，只能容人通过，若是带上坐骑那就不便了。
所以，那伙马贼的坐骑也就养在这个坞堡内。
十多年前，黄河水多次决堤灌入瓦岗山附近，因此，在瓦岗外围形成了大量的湖泊和沼泽地，而在湖泊和沼泽地之间则生长着大量的芦苇丛。因其地形复杂、难以通行，这才成为了那些走投无路的乱民和盗匪的栖息之地，徐世绩和单雄信等人选择这里成为自己的最后退路也是这个缘由。
这个坞堡的左侧和后方被一片芦苇荡包围，在这片芦苇荡内，危机四伏，隐藏着许多能够吞噬人的沼泽，人一旦误入其中，若是得不到及时的援救，很快就会陷进去，转瞬消失无踪。
半边云之所以将坞堡建在这里，取的便是这里地势隐秘且险恶、易守难攻。
坞堡的右侧是连绵的山峰，山峰中有小道通往瓦岗深处。
正对坞堡的便是这片大草原，有着半人高的野草，也有着一尺来长的嫩绿青草。马贼们有时候会将坐骑放出去让它们自己啃食青草，有时候则用镰刀割下青草将其制作成为马儿们喜欢的干草，之后，再混杂着少量豆饼之类的玩意。
如此，养马的费用并不太大。
每逢行动，半边云就带着手下从鹰愁崖的老巢出来，来到坞堡带上坐骑潜行数十里乃至上百里前去作案。
这个坞堡如此重要，戒备也就极其森严，半边云留在这里的马贼并不比鹰愁崖的人手要少。此地甚是隐秘，纯粹只是养马之所，就连马贼们转运各种物资都不经由此处。然而，再是隐秘的地方，也不可能隐藏一世。
一直以来，翟让、单雄信、徐世绩一伙人表面上和半边云这伙马贼井水不犯河水，实际上，双方各自在暗里地较着劲。
在翟让集团里面，身居高位的干将基本都是东郡本地人。
虽然，他们也招收各地遁入瓦岗的流民为自己所用，然而，这些人只能位于最底层，基本上没有上升的通道。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翟让他们只相信自家的族人、只相信知根知底的同乡、不相信那些从外地迁移而来的流民。另外，如今他们在瓦岗的基地草创不久，一切还在发展，并非缺乏人才的阶段，只靠他们的族人和乡党就已经足够了。
半边云虽然是韦城人，却因为自身经历的缘故，和外来户也差不多。
他这个集团的骨干力量来自他背后那个支持他的势力，所谓十三太保，有好几个雷打不动，那些家伙就是主家派出的家将。
因此，他这伙人里面外地人甚多。
一部分是慕名来投的亡命之徒，手底下多多少少有几条人命；另一部分则是被他消灭之后然后吞并的其他匪盗；当然，在他手下，也有一部分东郡的本地人……身处位于东郡的瓦岗，这一点无可避免。
当初，双方都派了不少人前去对方那里卧底。
半边云派出的卧底有本地人也有外来户，然而，因为翟让集团的家族气息身为浓厚，他派出的人要嘛露出马脚被沉了沼泽，要嘛就位于底层勉强活着，基本上，每次传递回老巢的情报都没有什么大用。
自己晓得派出奸细去探察翟让的虚实，半边云自然也防着对方派出卧底来本方。
然而，有些东西是你想防也防不了的。
翟让等人毕竟有着地主之利，能够动用的资源和人力比半边云多了许多，他派出的人虽然无法进入半边云的核心集团，却也传递了不少有用的情报回来，像这个坞堡的存在和作用就是翟让派出的眼线传回来的。
这一次，徐世绩和顾寻便要将这个坞堡打下来。
只要打下这个坞堡，夺得半边云那伙马贼的坐骑，如此，也就把半边云等人封锁在了瓦岗山之中，没有了战马的马贼还能是马贼么？
失去了马贼，半边云等人也就无法远遁千里，如此，也就好对付了。
昨日一早，顾寻带着大头等人随着徐世绩和单冲锋一行离开了槐花坡。午时左右，来到了一个临时营地。在水潭旁用了干粮、歇息片刻之后，他们也就徒步进入瓦岗。之后，在树林里、在沼泽地、在芦苇荡、在野草丛中兜兜转转半日，天快要黑下来的时候，方才赶到这个小山岗。
昨天夜里，他们也就在这山岗歇息。
今日一早，准备借着晨光向坞堡发起攻击。
单冲锋和单家的那些家丁已经摸到了坞堡下方，徐世绩和他的手下则潜伏到了坞堡的左侧，埋伏在那条进山的小道上，不许一个马贼从那里逃入山中去给半边云报讯，至于顾寻和他的十几个手下，他们是作为预备队存在。
一旦那边战斗打响，顾寻就可以带着人前去支援，无需冲入坞堡，只需在外围拦截那些漏网之鱼。
昨天到达这里之后，顾寻提议为何不夜袭？结果，他这个提议遭到了单冲锋的嘲笑，徐世绩也没有支持他，这个提议也就不了了之。
在顾寻的年代，有着夜视镜的存在，夜袭和白日攻击并无多少不同。
就算没有夜视镜，夜袭同样非常可怕，当初，在朝鲜战场上，装备精良的美国大兵就最为恐惧志愿军发动的夜袭作战。
然而，在这个时代，由于摄入的食物的缘故，平民们大多是夜盲眼，也就是说一到晚上除非头上明月朗朗，不然就看不清楚任何东西。当然，那些经常食用牛羊肉也不缺少蔬菜供养的武士们没有这个问题。然而，徐世绩和单冲锋手底下的这些家伙却不成，一到晚上，他们很难视物。
再说，没有严密的组织力，一旦发动夜袭，本方的人也会成为一盘散沙，最终，只有乱对乱，战果如何，很难讲。
所以，徐世绩和单冲锋决定在天明的那一瞬间发起攻击。
之所以让顾寻和他的人作为预备队存在，倒不是单冲锋想要排挤顾寻，不想让他立功，原因很简单，他们的人没有和顾寻配合作战过，为了避免出现错漏，也只好把他安排在后方，负责收尾。
要知道，除非情况特别危急，需要一个人当机立断，大多数情况之下，无论是翟家、还是单家、以及徐家，他们的人都是由自家人统率，很少分拆开来组成一个队伍让别家的人来率领，之所以如此，家族利益至关重要。
说起来，他们三个家族的联合有点像后世的美联邦。
翟让虽然是他们名义上的头，不过，也没有权力去统率单家和徐家的队伍，自然，也没有权力去管理这两家的家族内务。
顾寻加入他们之后，也会如此。
不过，顾寻的实力不够，暂时来说，他只能依靠徐家而存在，在翟家人和单家人眼中，他只是徐家的分支。他们只是看在徐世绩的面子才接纳了他，以后，除非他能给这几家联合带来大量利益，自身的实力又得到了增强，不然，很难自立门户。
顾寻也明摆着这个道理，所以，夜袭的建议被否决之后，他立刻提出今天一早由他带着自己的手下当先锋。
然而，这个提议仍然没有通过。
翟让集团安排了许多眼线混入了半边云的队伍，机缘巧合之下，其中一个眼线上了位，手底下有好几个人，都是东郡的本地人。一段时间以来，那些手下全部被他拉了过来，因为没有得到这边的命令，他们也就一直潜伏着。
正好，那个家伙带着他的人在对面的坞堡里。
在准备向半边云发起攻击的时候，这边就和那人取得了联系，约定在今日一早发起攻击，天亮的时候，负责值夜的那个家伙就会打开坞堡的大门。
那个人是单家的人，他是单冲锋的熟人。
所以，攻坚的任务只能交给单冲锋带领的单家人，这样，才不会引起误会。
顾寻想要立功表现自己的打算也就落空了，不过，他并未感到沮丧，他又不是真正的十六岁少年，从来就不会觉得一切都会掌控在自己手中。他相信，无论多么英明神武的家伙都会遇到挫折和失败，这无可避免。
重要的是，伟大人物从来不在同一块石头上跌倒第二次。
天边出现了一丝红霞，风吹过，身后的林子沙沙作响。
随风传来的还有远处的喊杀声、惨叫声……
来了！
顾寻跳下大青石，无声地挥动手臂，当先向前钻入野草丛之中，猫着腰向前疾奔，他身后的那些人无声地跟上，只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在他身后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