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窗而过，落在堂前几案上。
一碗热茶，雾气渺渺，蒸腾而上。雾气的背后，东郡郡丞许公南的脸多少显得有些模糊，表情略显不甘和无奈。
“世侄，这事情老夫爱莫能助啊……”
徐世绩的心往下一沉，脑子有些迷糊，接下来许公南说些什么他也就没怎么听清楚，恍惚片刻之后，方才恢复清醒，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以老夫之见，世侄，这事最好你也不要插手，这水又滚又烫，若是伸手下去，小心变成鸡爪子……”
徐世绩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颇为诚恳。
“许公，话不能这样说啊！”
他的身子稍稍前倾，提高了声音。
“许公，翟法曹这次入狱，并非单一事件，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也并非翟家这个家族的问题，而是我们东郡上下所有豪族的事情……这个时候，我们若是置之不理，不伸出援手，任由翟家败落，下一次，当那些人再向我们举起屠刀，那时候，别人也不会向我们伸出援手了！”
徐世绩长叹一声，面露忧色。
“许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两日前，徐世绩以视察家族生意的名义来到了滑台，和东郡法曹翟让秘密见了一面，双方交换了情报。
瓦岗那边，半边云那伙马贼已经被他们铲除，剩下的都只是小股匪盗，根本不成气候，很快就会被他们吞并或是消灭。总的说来，如今瓦岗方圆百里开外已经变成了翟让集团的基地，也算是有了一条退路。
在滑台这边，翟让动用手下多次打击廖昌杰的产业，使其焦头烂额，无法发起反击，也就没有心思返回顾家堡。
一切顺利。
然而，在昨夜，一个来自东都的御使带着数十个鹰扬府的甲士上门，以徇私枉法、草菅人命等罪责将翟让逮捕，下到了黑狱之中。
这件事情突如其来，让徐世绩始料不及。
他不认为廖昌杰有这样的能耐。
若不是廖昌杰，会是谁？
郡守大人董建北？
随后，徐世绩动用了徐家所有的力量，四处打听消息，虽然，得到许多讯息，然而，其中有真有假，很难分辨。
那个御使乃是关陇人士。
在这件事情上，一向和翟让交好的东郡郡守董建北起的作用并不太好。
当然，那厮以前之所以和翟让交好，无非是要靠着翟让治理地方，两人不过是流官和土官的关系。何况，董建北乃是弘农人，因为当地出了皇族的缘故，也算是关陇人士。再加上，翟让没有给他面子，正在对付他的心腹廖昌杰。所以，董建北这个时候落井下石，徐世绩并不感到奇怪，他也不是太担心。
在东郡，董建北算不了什么，真正掌控东郡力量反而是表面上只晓得游山玩水和文士们邀约唱诗的许公南。
许公南和徐世绩一样，背后站着荥阳郑这个庞然大物。
这么说吧，荥阳郑便是东郡这些豪族的靠山，他们为荥阳郑做事，也希望能得到荥阳郑的庇护。
即便是关陇门阀，要想在东郡进行什么大计划，也必须得到荥阳郑的允许。无缘无故地打击东郡豪族，那是不成的。每个世家门阀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贸然踩入别人的势力范围胡作非为，多少有些不合规矩。
就算是以武力建家的关陇门阀，行事也不会太过霸道。
你今天破坏了规矩，下一次，就不要怪罪别人这样做。
门阀世家的存在，终究是为了自家宗族的利益，若是获取利益的代价多于付出，也就没有必要这样做。
规矩就是规矩，打破规矩的代价太大了，即便是天下第一等的门阀也承受不起。
所以，当徐世绩晓得翟让入狱这件事背后站着关陇贵族的影子时，他立马求见东郡郡丞许公南。
那厮是荥阳郑在官场上的代理人。
在徐世绩看来，这些从东都来的人表面上是在针对翟让，其实，针对的是站在翟让和自己等东郡豪族背后的荥阳郑，如此，身为荥阳郑在东郡的代理人，许公南必定会想方设法救援翟让。
然而，他听到的只是推诿。
这让徐世绩的心凉了一大截。
这么看来，对方针对的并非荥阳郑，而仅仅是针对东郡豪族，不，针对的只是翟让集团而已。而对荥阳郑来说，抛弃一个翟让，东郡还有好几个翟让，只要他们想，随时都可以找到别的代理人。
“世侄啊，你说的诚然很有道理，只是……”
许公南叹了叹气。
“对方来势汹汹啊！动作太过迅疾，几乎在将翟法曹下狱的同时，就已经搜集好了证据，办成了铁案……郡守大人毕竟是郡守大人，有他配合，再加上鹰扬府的那些家伙都是外地人，很难渗透，老夫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说罢，他干笑一声。
“翟法曹的事情无力挽回，然而，那些家伙若是要想在东郡继续搞风搞雨，某却不依，这件事不可能再扩大，像徐家这样的良善之家，无需担忧！”
“多谢许公……”
徐世绩脸上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心却往下一沉。
什么意思？
这句话是警告？
是恫吓？
还是真的像话面上的意思一样，是支持？
在翟让的事情上，荥阳郑选择了退让，必定是在其他方面得到了补偿，名震东郡的翟法曹不过是他们的一颗棋子。这样说来，徐家的遭遇多半也一样，要是牺牲徐家能够换来更多的利益，对方也许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就会点头同意。
这次是翟家，下次就是徐家……
荥阳郑指望不上了，怎么办？
徐世绩有些不甘心，他忍不住问道。
“许公，这次究竟是谁要对付翟法曹？究竟是哪一家在背后使劲？”
许公南摇摇头。
“世侄，老夫只晓得那个御使来自东都，背后肯定站着一个庞然大物，也不知道翟法曹究竟在哪儿招惹了那些关西人，哎……”
是不晓得？
还是不想说？
既然在许公南这里问不出什么来，徐世绩决定适可而止。
接下来，徐世绩表现得就像是一只猴子，一只瞧见在一起待了许久的公鸡被斩杀之后的猴子，几乎是在恳求许公南。许公南也几乎是在赌咒发誓，说是他们必定不会放弃徐家，一定会保住徐家。
半个时辰之后，徐世绩出了许府。
这时候，他的面色变得坚毅起来，不像进入许府前那般失魂落魄。
人，终究只能是靠自己！
摆在他面前有两条路。
第一条路就像许公南说的那样放弃翟让，任由翟家败落，只要保住自己就好，暂时来说，徐家对荥阳郑还有利用价值，对方不可能放弃自己。要知道，徐氏船队这个时候正在负责运送大量物资前往辽东。徐家若是受创，徐氏船队肯定分崩离析，要想重新整合起来需要大量的时间，这不是荥阳郑以及各地官府想要看到的。
因此，自己只要袖手旁观，徐家就能够暂保安全。
然而，一旦征辽的物资粮草运送完毕，他们不再需要徐家船队，徐家还能保得住？铁三角就是铁三角，缺了任何一角都是不成的。
第二条路也就只能迎难而上，一定要救出翟让。
荥阳郑指望不上，也就是官面上的力量指望不上，要想救出翟让，只能铤而走险。这样的话，就像赌钱押上全部身家一般，一翻两瞪眼，是生是死，只看一铺。稍有不慎，徐家也就万劫不复。
饶是徐世绩聪明绝顶、坚毅果决，面对着这两个选择，同样摇摆不定。
他甩了甩头，没有继续钻牛角尖。
毕竟，事关重大，他不可能一个人决断。
知道翟让被抓之后，徐世绩就派了许多人往瓦岗报信，让单雄信和顾寻前来滑台会和，接下来该怎么办，需要商议一番。
从许府的后门出来之后，徐世绩带着几个随从小心谨慎地从小巷转入大街，一路上，非常警惕地观察四周，发现没人跟踪自己，这才快步离开。
一刻钟之后，他出了滑台北门，来到了白马渡口。
徐家在白马渡口有许多产业，他现在居住的地方是一个小宅院，表面上，并非徐家产业，若非万不得已，他不会启动这个地方。现在，已经是危机时刻，不得不启动了，希望能够敌人没有发现这里。
回到宅院之后，他发现院子了多了一些人。
顾寻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