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满天红霞，层林尽染。
绚烂的霞光照在长街之上，顾寻行走在霞光之中，身上像是披着璀璨的光泽，每一个人与他相遇，或是露出讨好的笑容、或是出于某种缘故远远地避开、或是冷脸相对……不过，无论何种表情，在那些人脸上，却再也见不到以往的嫌弃和鄙视。
丫头跟在他身后，蹦蹦跳跳地走着，手里拿着一个野果，不时放入嘴里咬上一口，脸蛋像是涂上一层胭脂红彤彤的的甚是可爱。
对孩子来说，那场灾难似乎并不存在。
远处，不时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他们在大街上东奔西跑，跟随在大人们身后拾着街上的杂物。
破坏容易建设难。
数十个青壮花一刻钟左右的时间在长街上堆积的杂物，数百个人花了一下午仍然不曾完全收拾干净。
现在，人们依旧在忙活着。
就在顾寻前面不远处，脱下了头盔和铁甲赤裸着上身露出满身毛发的大头正将一个石磨高举过头吭哧吭哧地往一个院子行去。一旁，好几个人皆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一个个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要知道，当初要将这石磨从院子里挪出来，可是出动了三四个青壮，还动用了撬棍、绳索等工具。
古有霸王举鼎，这厮的力气比得上霸王了！
顾寻那样的身子骨，竟然能将有着霸王之勇的家伙活生生打服，让其俯首称臣不说，就连让做这样的低贱的力气活也没有二话，若不是亲眼所见，实在是难以置信……听一些来过顾家堡的游商说，在东郡以东，在那运河的东边，在历城的城南乡下，有一个十一岁就打死一头老虎的叫罗士信的少年，那厮有万夫不当之勇。我顾家堡的顾二郎恐怕也不遑多让吧？
在这些人看来，大头干这样的杂事对其是一种侮辱。
真正的勇士应该拿着刀剑上阵厮杀，那才是他们的宿命。
不过，大头并没有那样的概念，拿起刀剑上阵厮杀是花力气，赤手空拳扛着石磨同样是花力气，两者并无不同。他只知道，只要听那个小子的话，晚上就有烤肉吃，要是不听话，拳头打在身上的滋味并不好受。
顾寻缓缓走着，若有所思。
他在寻思今日的得与失。
一开始，他准备计划利用半边云的威慑以便让堡内众人对廖士元、顾大忠等老朽失去信心，转而对其顶礼膜拜。要做到这一点，需要他在众人面前演一场好戏，需要他痛痛快快、干净利落地击退半边云，使得顾家堡上下所有人不受伤害。
最初，他非常有自信，认为自己能够完美地完成这个计划。
作为穿越者、有着后世的阅历、曾经在沙场上征战多年、通晓众多杀人的技巧、并且拥有与这身子骨并不相称的力气和速度……拥有众多资本的他，对付区区一群马贼完全没有问题。
为此，他殚精竭虑地制定了一个庞大的计划。
A计划、B计划、甚至还有C计划……
一定万无一失！
然而，现实给他上了一堂课。
那就是，即便是穿越者也不可能掌控一切！
首先，他自以为万无一失的警戒失灵了，在堡内某些人的配合下，半边云那伙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二道梁进入了顾家堡所在的山谷。若不是他运气好、若不是他有着超越常人的听力，在狂风暴雨中隐隐听到了村外田地传来的那声惨叫，恐怕要等贼子摸上门来才有警觉。那样的话，他接下来的那些布置都会失效，只能纠集众人与那些马贼死拼，那时候，就算赶跑了那些马贼，恐怕也不止死这么点人。甚至，很有可能是被马贼破堡，唯有独自逃亡。
顾寻长吁了一口气。
看来，就算身为穿越者，也不能小觑土著啊！
我须得谦虚、谨慎、不可狂妄……
他抬起手，将手放在胸间，自己对自己说。
远处，在河滩那边，隐隐传来了一阵哭声。
那是失去了亲人的人们在举行葬礼。
说到葬礼，这还是顾寻来到这方世界之后第一次所见，让他颇为奇怪的是，顾家堡的葬礼居然不是土葬。
后世的他十岁就离开了故国，十岁前，却也参加过几次葬礼。乡下人讲究的是入土为安，实施的是土葬，那是故国数千年的传统。在他离开故国之前，许多区县都兴建了火葬场，然而，真正火葬的人并不多，火葬场的客户大多为有着公职的城里人。
为何顾家堡举行的是火葬。
莫非是因为家贫买不起棺材，不得不进行火葬，但是，像顾大忠等顾氏族老的家境并不贫寒，他们为何也要火葬？
最初，顾寻不明白，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种宗教仪式，顾家堡大部分人都是那个宗教的信徒。
这会儿，几十具尸体蒙着白布摆放在河滩，河滩上，插着许多火把，人们在尽量收集干柴，将其堆积在河滩上，每一具尸体一个柴堆，如此，河边也就多了几十堆像小山一样的柴垛。
火葬尚未进行，他们在等某个上师。
那个上师没有住在顾家堡，而是住在数十里外的金台子。整个顾家堡众多信徒竟然没有出一个上师，在众人的闲聊中，顾寻听出了一些怨愤。在那些人看来，一切都缘于廖家大爷廖士元的强行压制。
廖士元并非信徒，且对那宗教颇为排斥。
以前，若是有信徒过世，家人都会依照族规将尸体埋入地下，很少有人敢违抗廖士元的命令悍然把亲人火葬。
如今，廖士元的威信降到了最低点。
信徒们也就公然用宗教仪式送走亲人，并且，还特意派人去金台子请上师前来，从某方面来说，这也是一种针对廖士元的反抗方式。
什么马贼进堡大开杀戒，不得不关闭堡门……
这样的说辞能够忽悠那些乡民，廖士元特意制造的厮杀现场也能够瞒过他们，然而，他的所作所为并不能瞒过顾寻的双眼。
像顾大忠等人多半是死在廖士元刀下，至于廖士元为何要干掉他们？顾寻也有自己的看法。那厮多半想和半边云里应外合，一举铲除顾氏家族，让他们姓廖的能够独霸顾家堡。
不想计划出错，顾寻竟然打跑了半边云。
怎么办？
廖士元唯有将计就计，制造马贼进堡大开杀戒的假象，不然，为何那些死在马贼刀下的全是顾家人，随后，那厮狠下心肠干掉一些自家的庄客，将他们的尸体摆放在一间宅院里付之一炬。
虽然看穿了廖士元的计划，顾寻却没有拆穿对方。
他没有证据，诚然，他能够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抽丝摸茧地寻出一些破绽来指责廖士元，不过，那需要大量时间。
进堡之后，廖小七曾经暗示他暴起杀掉廖士元。
管你多少奇谋妙计，我只一刀下去！
有时候，简单粗暴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
其实，他也有想过这样做，最后，还是否决了。
现在，并非群雄逐鹿天下大乱的时候，这时候，虽然已经出现了一些征兆，比如，山里面多了许多流民，然而，比起二三十年前的几国征战的乱世却好了不知道多少。毕竟，就算是所谓的太平盛世，像土匪流民等仍然时不时会出现。
顾寻依稀记得，大隋朝是三征高句丽失败之后才灭亡的，现在，当今尚在组织第一次亲征高句丽，距离灭亡还有一段时间。
要是不想成为乱匪的话，他不能这样做。
何况，如果他像廖小七所想的那样毫无理由地暴起杀人，在那些姓廖的乡民眼里，他会变成什么？
裹挟？
通过暴力裹挟民众成事的能有几个？
对于故国的历史虽然不太了解，顾寻也知道，凭借暴力裹挟老百姓能够成事的一个都没有，真正能让他们将压在头顶的大山推倒的动力唯有利益，所以，到最后窃取农民起义成果的都是所谓的地主阶级。
当他们活不下去时给他们一口饭，让他们有活下去的希望；当他们想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时候给他们一个类似掉在驴子前头的胡萝卜之类的玩意，让他们随着你的指挥棒而动；当他们想满足自己内心的时候给他们一个伟光正的目标、比如开创太平盛世让所有人都安居乐业之类的……
然而，所有的一切归根到底不过是利益。
一个人内心深处可以阴狠狡猾、可以六亲不认、可以冷血无情，然而要想成为领导者，他给人的印象却必须是伟大光明正确的，唯有如此，方能成事。
所有的上位者都是如此。
所以，顾寻没有采纳廖小七的建议。
要是乡民们群情汹涌要求杀掉廖士元，那么，顾寻肯定会第一个出刀，这才是顺势而为。
一个想要成就伟大功绩的人在某些时候必须逆势而为，但是，他在大多数时候还是必须顺势而为，如果每时每刻都逆势而为，那么，他必定会四处碰壁撞得头破血流最后成为渣渣。
如今，虽然他没有干掉廖士元，然而，在那些乡民心目中、甚至包括一些比如廖小七之类的廖家人对廖士元都颇为不满了。
总而言之，廖士元屁股下的那张椅子已经摇摇欲坠。
顾寻只要轻轻推一把，就能将其从椅子上掀下来，至于，什么时候动手，他心中已经有了腹案。
在他心中，如今的廖士元不足为虑。
现在，顾寻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顾家堡的大多数乡民都是一个教派的信徒，那个教派信奉的神灵是未来弥勒佛，那个教派的名字的弥勒教。
弥勒教？
这是什么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