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小七扶着自己的老母亲往吊桥方向行去，他走得很慢，一路沿着墙角而行，不像其他人那样蜂拥着你推我搡地从街心奔过。如此，虽然他和母亲落在了队伍后头来到吊桥边，却没像某些运气不好的人那样摔倒在街心，任由众人踩踏。
沿途，他已经瞧见好几个熟人血肉模糊的躺在大街上，任由雨水冲刷。
这些人中，大多为老人小孩，运气好一点的能够大声惨呼、喊着救命；运气一般的唯有低声呻吟、听天由命；运气差一点的则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已经死去或者正在死去……
来到吊桥边，廖小七原本因为感觉得救了而炽热的心又冷却了下来。
曲溪边，吊桥高高挂起，不曾放落下来。
“七郎，干嘛不走？”
他的母亲顾氏视力不佳，这样的天气看不了多远，感到已经走到了吊桥前，搀扶着自己的儿子却停下脚步，于是，忍不住发声问道。
“人太多了，要等一阵……”
说完这句话之后，廖小七感到嘴唇有些发干，他抬起头，让雨水打在双唇上，忍不住抿了抿。
人们堵在吊桥这头，望着高高挂起的吊桥、望着曲溪对面顾家堡的围墙、在暴风雨中发出了绝望的呼救声。这样的喊叫声穿过雨幕，在天空久久回荡，就连来自九天之外的雷声也无法压制。然而，那座泥褐色的坞堡却始终沉默着不为所动，那道墙上，那些墙垛的后面，一个人也瞧不见。
后面，不时有人赶来，好几百号人堵在了这里，后面的那些人不晓得前方的情况，为了逃命只顾向前闯，于是，人群中，不时传来谩骂声、推搡声、人体摔倒在地的声音、以及各种各样的惨呼声……
廖小七并未像后面那些人一般盲目向吊桥涌去，而是选择了后退。
因为刚才他没有带着母亲挤进人群，这个时候，也就有了后退的余地。不像那些挤进人群的家伙，这会儿虽然已经感觉到了不妙，却后退不能。
站在最前方的人像下饺子一样被后方的人推下了曲溪，暴涨的曲溪水不像往常那样温顺，这会儿，化身成了噬人的怪兽。
惨呼声不绝于耳，现场一片混乱。
远远地瞧着那一幕，廖小七心情颇为复杂。
为何如此？
从小就显得比其他同龄人聪明的廖小七很快就有了答案。
说实话，作为廖家人，他不相信自己得出的这个答案，然而，除此之外，他找不到别的解释。
你大爷的，还真是心狠啊！
这里除了顾家人，还有姓廖的啊！
廖小七虽然姓廖，却住在外堡，除了因为家境贫寒的缘故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的母亲姓顾，母系亲族大多住在外堡，能够互相帮扶，大多数住在外堡的廖家人都是他这样的情况。
或许就是因为如此，那个廖家大爷才会狠下心舍弃他们吧？
廖小七只能如是想。
就在这时，那些敲着铜锣报警的少年奔了过来，他们一边敲着铜锣维持秩序，阻止人们相互推搡，一边大声喊着。
“乡亲们，别去内堡，吊桥已经拉上，堡门紧闭，廖士元那个老杂碎和那些坐拥良田什么都不做的大老爷们已经舍弃我们了，他们把我们丢给了马贼，想要我们死在马贼手里，想要夺取我们的田产房舍，乡亲们，你们愿意吗？”
人群沉默了下来。
诚然，被抛弃的他们内心极其愤怒，然而，那些上位者多年的积威却不是那么容易能在心头驱散的。
所以，他们沉默着。
“就这样任由那些家伙作威作福，你们愿意吗？”
大雨中，少年们的喊声略显孤独地回荡。
人群众，有人在默默哭泣、有人在轻声呻吟、有人在发出野兽一般意义不明的吼叫……
“不愿意！”
这时，有人大声应道。
那声音充满了怒火，像是能够将这场大雨全部蒸发掉的怒火。
那个高声应答的家伙恰恰就在廖小七附近，他看清楚了那人的脸，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那家伙姓顾，廖小七知道，最近这人常常和那个惹祸的顾寻厮混，和那些敲着铜锣的家伙是一路人。
不知道是不是有所感应，雨中的那人朝这边扭过头来，廖小七慌忙移开视线。
“那些马贼来了，抢夺你们的粮食、砍掉你们的脑袋、劫走你们的女人、杀掉你们的孩子，你们愿意吗？”
少年的声音在雨幕中回荡，久久不散。
“不愿意！”
这会儿，高声应答的人多了起来，里面不再是顾寻事先安排的托。
“老爷们放弃了我们，我们难道也要放弃自己吗？乡亲们，你们是愿意站在这里向那些铁石心肠的老爷求饶、就这样等着身后的马贼来砍掉自己的脑袋、还是愿意和我们一起回过头去和那些马贼厮杀，保护我们的家产、保护我们的亲人……”
一个少年爬上大树，跳到一间茅草屋的屋顶上，说出那番话后，他挥舞着拳头用极其沙哑的嗓门喊道。
“留下？还是回头？”
“回头！”
人群中，几乎每个人都挥舞着拳头高声怒吼，这里面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面容枯黄的妇人、有扎着双角髻的童子、也有精壮的汉子……
廖小七也挥舞着拳头高声呐喊。
大声呐喊的他内心并不激愤，反倒冰冷如雪。
只是，身边的那些人都被少年的话所打动，一个个像打了鸡血一般异常愤怒，他不得不配合。
将所有人拒之门外的廖家大爷不是个东西，这些顾家少年支持的那个家伙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人？
让这些手无寸铁的民众忽悠去和杀人不眨眼的马贼厮杀，岂不是草菅人命？
然而，不回头去搏一搏，又能怎样？
廖小七无能无力，心如死灰。
人群在少年们的引导下散去，老弱妇孺们被几个少年集合起来走向一边，像廖小七这样的青壮则被另外一些家伙引导另一边，那些少年和在场诸位基本上都沾亲带故，所以，很快便完成了分组。
廖小七有些不舍地和母亲分开，临走前，母亲让他多杀几个马贼，他连连点头，心里却哭笑不得。
自己这个老母亲竟然也被那些家伙的言语忽悠了。
只顾着吩咐自己多杀几个马贼，却忘了让自己小心点不要丢了性命。
人群散去之后，只留下一片白茫茫的雨雾。
城楼上，廖士元戴着斗笠的脑袋探出了墙垛。
隔得有些远，又是风又是雨，他听不清楚曲溪对面的那些人在喊什么，他纯粹以为那些人只是绝望而散去。
只是，散去的速度如此之快，让他颇为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