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廖、顾两家的族老在廖家大院商议的时候，在顾寻家，同样有一群人在商量对策。
每天晚上，那些顾家的后生都会齐聚顾寻家，在顾寻的教导下舞刀弄枪练习武艺，绝大多数时候都会延续到子夜方才陆续散去，可以说是每一晚都像过大年一般热闹。然而，今天晚上却不复平日那般喧闹，有许多顾家后生都不曾前来，只有十几个人来到了顾寻家。其中，有些只是停留了片刻，表情愧疚地向顾寻打了声招呼便离去，到最后，留下的人只有区区几个人。
对此，顾寻并不意外，趋吉避凶乃是人的本性。
毕竟，大部分后生都未成家也就没有分家另过，父母之命对他们来说还是比较重要的，晓得顾寻杀了马贼头子半边云的儿子，又有多少父母放心自己的儿子和顾寻在一起呢？
这是人之常情。
少年顾寻不谙世事，后世的顾寻经历如此之多，早就看穿了，所以，现在的顾寻不会因此而沮丧或是愤怒。
他仍然面带笑容。
这让顾青牛有些迷惑。
在顾青牛看来，这会儿，顾寻应该表现得极其沮丧和不安才对，最起码，眼神中多半会夹杂着恐惧。他得罪的毕竟是半边云啊！然而，在顾寻的脸上，他看不到这些，只看到淡定的表情和灿烂的微笑，并且，这并非强行伪装出来的。
顾青牛长得牛高马大，很多人都认为他是个莽汉，有时候，他自己都以为是这样的人，但是，大多数时候，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之所以前来这里，并非完全出自义气。
他有自己的想法和计划，为此，他带来了一位客人。
这人不姓顾也不姓廖，乃是顾家堡里少有的外姓人，他姓林，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衣衫不整、胡子拉碴、面色枯黄、长着一个硕大的酒糟鼻……这就是林姓中年人的形象，他是一个酒鬼。
姓林的是韦城人，因为和顾青牛的母亲是亲戚关系，两年前，他迁移到了顾家堡居住，以租佃他人的田地为生。
他是一个马贼。
准确地说，他曾经是一个马贼。
在没有来到顾家堡以前，他在一个外号一阵风的马贼头子手下讨生活，老巢在瓦岗山鹰愁崖。如今，那里已经变成了半边云的老巢。两年前，在一次火并中，后起之秀的马贼半边云干翻了老牌马贼一阵风。在那场火并中，身为普通马贼的林姓中年人侥幸没有死掉，他没有像别的同伴那样改换门庭，而是借此脱离了马贼生活，改名换姓来到了顾家堡。
不过，那场火并仍然不时浮现在他的脑海，让他从睡梦中惊醒，也正因如此，他染上了酗酒的恶习。
唯有喝得烂醉如泥，他才能睡得踏实。
颤抖着拨开葫芦盖，借着跳跃的火光，姓林的举起盛满了果酒的葫芦，放在嘴边，狠狠地喝了一口。随后，很是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放下了葫芦，浑浊的眼神变得清亮了一些，手也不再颤抖了。
这一葫芦酒便是顾青牛请他前来的代价。
大隋律，禁止民间私自酿酒，所有的酒坊都必须在官府领取牌照。
在顾家堡这样的乡间，律令多半是废纸一张，不过，因为粮食紧张的缘故，很少有人用来酿酒，只能用山间的野果来代替，若是手法好，这些果酒同样美味。不过，这些果酒多半拿来自用，很少拿出来贩卖，姓林的为了喝到酒，往往要付出很多。
“半边云是个杂种，他老爹是鲜卑人，乃是大齐贵族，他老娘不过是老爹府上的一个汉人婢女，被他老爹趁着酒醉强暴后生下了他……听说那厮一出生就瞪着眼，不仅没哭，反而笑得很欢，所以，他被自己的鲜卑老爹当成了怪物，连带着他的老娘也被赶了出来。为了养活他，他老娘也就进了窑子……”
说到这里，姓林的举起葫芦，猛喝了一口。
“十岁那年，他的老娘过世，他一把火把窑子烧了！”说到这里，他面露惧色，顿了顿，方才继续说道：“那场大火非常有名，几乎把半个韦城都烧掉了，死了不少人，惨得很……”
顾寻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
火光落在他脸上，将他的侧脸照得俨如桃花。
“那场大火过去五年后，这小子又重新出现了，身边带着好几个半大小子，平时躲在山里面，隔一段时间就出来劫掠乡间，后来，聚在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名头也就慢慢打了出来，后来，他带人火并了山里的一些同行，渐渐地，半边云的声势就起来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官府就这样放着不管？”
顾青牛出声问道。
“官府？”
姓林的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流出泪来。
“官府靠得住，母猪能上树……”
“半边云现在多少年纪？”
顾寻打断了那人的笑声，冷冷问道。
“也就二十出头吧？”
姓林的止住笑声，想了想方才说道。
“不对啊！”
顾青牛提高了声音。
“那个被二郎干掉的家伙不是自称是半边云的儿子么？那家伙起码有十多岁，半边云才二十岁，怎会有这样大的儿子？”
姓林的笑了笑。
“你说的是马三吧？不错，他是半边云的儿子，只不过，不是亲生的，而是义子，半边云别的不多，儿子特别多，据我所知，两年前的他就有十几个义子了，号称十三太保，其中，有不少家伙年龄都比他大……”
武装集团的头目收取义子的传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现如今，甚是流行，它是武装集团的头领保持整个集团凝聚力让大伙儿都对他忠诚的一种手段，这种手段是不是有用，则另说了。
“半边云的义儿一向保持十三个人，有人死了，就有人替代进去，那个马三是两年前替代进去的，我家老大一阵风就死在那厮手里，不然，那个武功低微的家伙也成不了十三太保之一……”
说到这里，姓林的激动起来。
“生石灰啊！妈的，谁知道那家伙随身带着那玩意？”
“这么说来，二郎是给你家老大报仇了？”
顾青牛笑着说道。
姓林的用力地点点头。
“我的命是老大救的，二郎杀了马三，不仅给老大报了仇，也给小的报了仇，所以，小的这才前来给二郎讲讲半边云这人……大笨牛，你莫非真以为我是为了这壶酒而来？”
姓林的白了顾青牛一眼，顾青牛抬手摸着脑袋嘿嘿笑着。
“顾二郎啊！”
姓林的正色说道。
“你最好还是出去躲躲，半边云那厮惹不起啊！传说那家伙会飞啊！像郡城滑台这样高大的城墙都能轻易飞过去，以前有人得罪过他，躲到了郡城滑台的大牢里去，半夜里，仍然丢了脑袋……”
姓林的越说声音越小，就像害怕有人在一旁偷听一般。
有风吹进来，案上的油灯灯光跳跃，将他的影子拉扯得忽大忽小。室内，好几个顾家后生包括顾青牛都下意识地凭住了呼吸。
“顾家堡？”
姓林的摇了摇头。
“小的看过你们顾、廖家组成的护堡队训练，看上去还不错，不过，和半边云那伙人相比，差得太多了……说实话，二郎，顾家堡护不了你，你还是走吧！”
说罢，他叹了一口长气，低下头继续喝酒。
“是啊！”
顾青牛望着顾寻，神情严重地说道。
“二郎，还是离开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然后，视线离开沉默不语的顾寻扫了室内的众人一眼，顾青牛沉声说道。
“今天来这里的兄弟们都是诚心想随二郎你打天下，二郎若是离开，兄弟们一定随你同行，那个半边云既然能打出这样的名头，我们相信二郎决计不差，以后，必定能报今日之耻……”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顾寻瞧了顾青牛一眼，顾青牛心领神会，一个箭步窜到门后，拉开了木门，探头向外望去，低吼了一声。
“谁？”
“是我，三叔公。”
黑暗中应了一声，接下来是几声咳嗽。
“二郎，可否和三叔公聊两句……”
脚步声停下了，顾三义站在干枯的刺槐编成的篱笆墙外，身影躲在那片阴影之中，瞧不清，只听得人声。
“好，我这就来。”
顾寻应了一声，走了出去。
顾青牛瞧着顾寻的背影，眉头蹙了起来。
他之所以怂恿顾寻离开顾家堡，源自于他的一点小小野心。
他不想终日和锄头为伴，在土里讨食，然后默默而终。他渴望着高床软枕、渴望着妻女成群、渴望着粮食满仓、牛羊遍野、渴望着能像郡城里的大老爷那般一言能诀他人生死。
要想富贵荣华，唯有拿命去拼！
顾青牛深知，单凭自己一个人肯定闯不出什么名堂，依他的本事，也就只能在顾家子弟中称王称霸，一旦走出顾家堡，他就玩不转了。他原以为自己会被自己那点小小的野心焚烧致死，就在这时，顾寻出现了。
观察一阵之后，他认为顾寻是能够成事的人，只要紧紧跟随他，就一定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然而，任何参天大树都是从一株小树苗开始的。
眼看顾寻这颗也许能成长为参天大树的小树苗就要夭折，顾青牛心急如焚，这才带着姓林的来此，让顾寻知道半边云的厉害。
他相信顾寻是聪明人，一定会做出聪明的选择。
希望顾三义不会从中作梗吧？
顾青牛望着篱笆墙那边，很是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