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下雨天。
江暮尘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看着瓦片上的雨水落下来，砸进平日里他用来点火玩的土坑里。坑里横着几块木炭，已经被水打湿，没了烟熏味儿，看着倒有些陌生。
土坑是汪翰挖的。汪翰知道他喜欢点火玩，又怕跑远了不安全，就在屋檐下挖了个不大的坑，这样就是下雨天也可以玩火。不过原来遮雨用的瓦片在那天晚上被打碎了，一下雨就有水流进坑里，里面积了不少水，就是晴天也玩不成火。
“殿下。”曲焕章在背后小心地躬身，“这场雨停了，咱们就真该走了。”
江暮尘点点头，他也知道自己该走了。在这儿逗留这么多天，完全是因为自己的小性子。
可是真的走了，自己还能回来吗?回不来，时间久了，是不是就会把汪翰和秋姨忘掉？
忘了他们，这世界上就没有人记得了。
所以他不想走，他不想忘记秋姨，不想忘记汪翰。不想忘记和他们一起在山里生活的日子。曲焕章说要带他去帝都。帝都什么样，他只听秋姨讲过。那里有好吃的好玩的，可那里没有汪翰和秋姨，没有屋檐下简陋的土坑，屋子后面也没有山坡，抓不到兔子套不到野猪。那么帝都就没什么好玩的，江暮尘不想去那里。
可现在秋姨和汪翰都不在了，土坑里只剩下浑浊的泥水，再也没有人陪他一起抓兔子，屋子后面的山坡上隆起一个个小土丘，浅浅的一层泥土下面埋着数百具黑衣人的尸体。
还有秋姨和汪翰的。
所以他要走了，逃离这个地方，越远越好。远到过去的影子追不到那里，那么秋姨和汪翰也就会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好好的活着。不会为了他挡箭，也不会死在一座名字都没有的荒山里。
一切厄运都可以假意从未发生。大家都过得很好，没有病痛，不会伤悲。
雨又大了些，似乎是想多给江暮尘一点回忆的时间，又或者是为了顺着他的心思，用呜声完成他最后一次悼念。
······························
曲焕章骑在马背上，不时回头看一眼马车，嘴上不自觉的哼起了歌。
他是打心眼里觉着自己运气好。先是得了这个接皇子的美差，到了云州又发现自己唯一需要忌惮的叛贼早在三天前就被人杀了，就这么得了护驾的功勋。回去之后甯帝一定高兴，加官进爵不在话下，没准还会格外开恩，准许他进内阁议事，从此平步青云，光耀他曲家门楣。
这么想着他不仅有些喜不自胜。晃一晃脑袋忽然发现后面没了动静，回头一看只见驮着男孩的马车停了下来。
“呦！殿下殿下，这怎么了这是？”曲焕章在侍卫的搀扶下跳下马，提着长袍麻利的跑上前。
江暮尘从马车上走下来，“里面有点闷，出来透透气。”
“是啊，下官也觉着这马车设计的不好。向我们这些下人坐着，那是勉强的富贵，殿下万金之躯，坐着实在有失身份呐。”说着，曲焕章把头伸进马车里，然后迅速捂着鼻子把头缩回来，眉头紧蹙，好像里面一刻都不能多待。
江暮尘窘迫的抓着褂巾，他本意是想和曲焕章聊聊天，不过曲焕章过于谄媚的作态却让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殿下可是有些紧张？”曲焕章突然收了奉承的表情，脸上露出一点深意，还有一丝狡黠。
“不·······不是的！我······我······我只是······”
曲焕章点点头，挥挥手示意左右退下，“下官明白，明白。”
江暮尘低下头。
“说起往事，下官和殿下也是同病相怜啊。”曲焕章突然叹口气，屁股一提坐到车辕上，从袖子里取出一把折扇，徐徐打开，徐徐轻摇。
“下官祖上本是琮州人，武帝时中了武举。传到家父这辈，先帝见下官父亲尚有些拳脚功夫，就封了个戍边的差。于是家父便举家搬去了南疆。”曲焕章幽幽的叹了口气，两眼盯着马蹄道，“下官就是那个时候被遗弃的啊。皇上下了令，迟迟不去赴任就是死罪。下官家里人口多，赶起路来实在麻烦。家父就一狠心，把当时最小的我还有几个兄长，通通踹下了马车。”
曲焕章用袖子压了压发红的眼睛，“殿下见笑了，下官年纪大了，没事就爱想想过去，一想这眼泪就下来了。”他有点后悔跟江暮尘说起这件事，因为说这事多少有点儿埋怨先帝的意思，于是赶紧笑道，“多亏了咱大嬴朝君主圣明，国泰民安呐。殿下瞧，楞是叫下官活下来了，还进了学堂，这都是陛下的英明，百姓的洪福啊。臣就是肝脑涂地，也难报陛下的恩德！”
江暮尘抬起头道，”先生的父亲还安康吗？”
“听说还在南疆，下官也没去看过。”
江暮尘点点头，不再说话。
曲焕章也察出自己方才的失言，笑道，“殿下看这距驿站还有些时辰。车里虽然闷，也好过在外面晒着。不如先进车厢休息休息？”
江暮尘被曲焕章扶着走进车厢，曲焕章理理袖子正要离开，忽听江暮尘在车里道，“曲先生想过接自己父亲回来吗？”
“想必家父自己也不愿意吧？”
车厢里不再传来回应，曲焕章抬起脚，向着队伍前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