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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永定门火车站(下)


点完了钱还有粮票。

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人们可以很自由地购买食品,但在这年头,粮票可是人们生活里绝不可少的。这个年代要想购买任何食物,几乎都必须出示粮票,后世有人把粮票形容为“吃饭护照”,也有人叫做“第二货币”。其实粮票的重要远远超过真正的货币,应该叫做“生存护照”“第一货币”才对。要是没粮票,即使有再多的钱,也能把人饿死。这绝对是票证年代的特殊情况。

洪衍武手里的粮票都是茶淀农场发的。虽说农场早出了京城范围,可仍隶属京城劳改局管理,因此所发的票证也都是京城粮票,不存在异地不能使用的问题,他探亲假期内全得靠这些票证填肚子。

要说起来,粮票这种不到火柴盒一半大的小纸片,要比人民币更多种多样。这都是因为当时人们的饮食划分是主食多于副食,副食里又以青菜为主。所以人们肚子没油水,导致了粮食需求量大。而粮食供应里粗粮又多于细粮。所以粮票就变得五花八门起来。以京城为例,这时的供应比例是二成大米,四成白面,四成玉米面,被老百姓们戏称为“二白一黄”。

洪衍武数完的粮票一共是十二斤三两。其中米票一斤半,面票五斤一两,剩下的就都是粗粮票了。除此之外,还另外有一张一两油票,这可不是后世加油站给汽车加汽油用的,而是去粮店购买食用油用的。

至于那把旧钥匙……

洪衍武还真是想不起来了,他估摸或许是农场宿舍钥匙吧。

这俩烟屁股?

妈的,什么玩意。

洪衍武看着就生气,一抖手,义无反顾弹掉了俩个烟屁,只把半盒火柴揣在了兜里。

刚扔完,他又一琢磨,也想起来了。

别说,劳教的时候,他还真有过这种爱好。

那时他最喜欢替管教干部打扫办公室,由于积极的态度还受过表扬。可他的目标其实是在簸箕里的烟屁股和干净信纸。为的就是把烟头里的烟丝掰出来,制成用手“拧”的“烟卷”,俗称卷“大炮”。农场不让教养抽烟,他只有抽这种手工卷成的“大炮”过烟瘾。

这事儿没人知道,为了保密他连陈力泉都没告诉。当时他并不觉得抽烟头有什么难堪。什么时候办什么事儿,这好歹也比别人没烟抽强。而且通过这事他还了解到管教干部们的烟头抽得都奇短,这让他比可怜自己还可怜他们。那扔了的烟屁,多半也就是他藏在身上的“纪念品”了。

全数清了。人民币一共七块六毛五分,粮票合计十二斤三两,一两油票,半盒火柴,一把钥匙,这就是他的全部财……哦,不对。

洪衍武忽然想起身后广场的地上还扔着一个铺盖卷。那里面会不会还有什么?

他掉头一路找回去,却发现原地只有烟头和纸屑,被他仍在地上的铺盖已经不翼而飞。那玩意又脏又破,油叱麻花脏兮兮的,此时却居然不见了。

是被扫垃圾的扔了?还是被别人拿走了?这玩意还会有人要?

得,丢就丢了吧。原本也只打算看看铺盖里面还有没有裹着其他的东西。

他放弃了寻找。

一九七七年的京城气候不比后世,楼少车少,可没什么温室效应。三月底的京城还非常寒冷,西北风一刮跟小刀子似的。

这时一阵冷风刮过,洪衍武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战。鼻尖都是凉的,还真感觉有点儿瑟瑟发抖的意思。

他没穿劳改农场的黑色衣裤,棉袄棉裤外面的罩衣是一身洗得发白的人民装。屁股、膝盖、胳膊肘都打着补丁,脚上穿了一双破旧黑色大棉窝,鞋帮都露了棉花。如果搁三十年后,他这一身打扮绝对是丐帮不外传的法宝,弄不好能混上个六袋弟子,可在这年代却并不引人注意。他站在广场上,就如同绿草中的一片叶子,毫不起眼。

要说起来,这都是因为衣服打补丁在这缺吃少穿的年代太普遍了。“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当时的社会就是这种生活水平。大家的穿着都是一样的朴素单调、浸透汗水、打着补丁,所有的人一起引领着朴素的潮流。

十年“运动”还导致了华国服装的“一元化”,全国人民都一个样儿。这个年代的人们衣着,几乎全是蓝色(包括青黑色)、军绿色(包括军黄色)灰色这三种“老三色”。服装款式也不过是军便服、干部服、工作服(青年服)这些“老三服”。这些衣服可谓席卷全国,男女通穿。而因为这种抹杀个性的政治化服装时尚,全国人民被西方人讥称为千篇一律的“蓝蚂蚁”。

或许不少八零后九零后看到这种情景会觉得很土,很可笑。要用他们眼光看,京城简直成了一个被乞丐占领了的城市,这年头的人个个全堪比“犀利哥”。但在这个特殊的年代,人人都穿这个,人人都是如此。衣着朴素是一种荣誉,更是一种无奈。这是大时代的原因,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这年头的事儿,没经过的人可不知道。

洪衍武站在记忆中的广场上,他看着很久以前的熟悉景象,眼神真有点发直。

三十多年前的老火车站,来来往往的人们骑着自行车,旅客们或是背着行李或是手里提着铺盖,从他身边匆匆而过,每一个人的面容看上去都那么遥远又那么亲近。

眼前这一切虽然普通,可对他而言却极为震撼,说是半梦半醒可一点不过分。因为不久前他还在2012年,就那么一撞,他居然跨越了这么长的时间跨度重新回到了这里。这让他怎么能不惶然?怎么能不激动?

眼睛里那种湿润的感觉又来了,让他忍不住渴望大声呼喊。

一九七七年!我洪衍武又杀回来了!

他握紧了拳头咬住了牙。接着,脑子里不知怎么又冒出一句特煽情的话。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他甚至有种冲动想在满是脏土的地上打个滚儿,让家乡的土,家乡的地和自己好好亲近一下。

寒风中,他眼圈红了,鼻子也抽起来,像极了一个淘气的孩子,因父亲的责罚而委屈着抽泣。

福儒里二号院那早已久别的平房从他的心里跳了出来。一想到家,他浑身马上荡漾起一阵暖暖的激动。那房子里有他的亲人们,有还健在的父母和妹妹,还有仍把他当成弟弟的哥哥,甚至就连陈力泉也还平安地活着。

回家,我要回家!

对!马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