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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告一状(上)


永定门火车站广场东侧就是公交车总站,这年头公共汽车线路并不多,那儿拢共也没几个站牌子。

洪衍武从人群里掂起脚向东张望。他的视线穿过手拿大包小包行迹匆匆的人们,在一片乱糟糟扎堆的人群头顶发现了几个锈迹斑斓的汽车站牌。这些牌子大概其还能看出是白漆底色,可黑色的数字却仍很醒目。

“102”路。

他分辨出他要找的数字。

这趟无轨电车他是太熟悉不过了,“102”路打从开始运营起,几十年来就没变过路线也没变过线路号码。他只要过去坐上“102”,然后到游泳池站再倒“40”路,就能到家啦。

洪衍武直么楞登盯着站牌,正要直奔那儿找过去。就这时,他不知怎么忽然感觉到后背右侧的皮肤一阵发炸。

还没等反应过来,一股大力紧跟着结结实实撞在了他的后背右侧的肋骨上。

“我操……”

猝不及防下,他脚步踉跄。

他左边身子沉右边身子轻,不受控制地朝左前方一个趔趄歪了过去。

“腾腾腾”,他紧着单脚跳着往前垫了好几步脚,最终也没刹住闸,不得不和一个绿晃晃的影子抱在了一起。

还好,被抱的是个男的。要不就凭他左手按在了人家胸上,弄不好就得挨一“金光灿烂”或是一记“九阴白骨爪”。

虽说他抱的是个男的,可人家当然也不乐意跟他“搞基”,立刻一扭身把他推开。

洪衍武好在从小练跤,下盘有功夫,退了两小步就重新控制了身体的重心。

一站稳,他就急忙回身去找撞他的人,可肇事者早已经混进人群,无从分辨。

他不死心地四处张望。

这简直莫名其妙。这他妈谁呀?

洪衍武没着没落运着气,被他撞了的人可也不干了。

他的身后传来了骂声。

“哪来的老赶(土语,对农民的戏称。因当时京郊农民进城多赶牲口车而得名。)?你走道儿不长眼啊?”

还有另一个声音紧着帮腔儿,“怎么不看着点儿啊?这么大的人,路不会走?”

嘿,这哪儿来的一对儿鸟儿啊?口儿够正的?透着那么股不依不饶的矫情劲儿。

洪衍武回过头,想看是哪两位真神,结果面前站着两个毛还没长全的小崽儿。

说是俩人年轻,其实也是他忘了自己现在的年纪。按说这俩小子差不多和他同岁,也是十六七的样子。一个长着个三角眼,一个梳个小油头。刚才被他撞的人是那个“三角眼”,而“小油头”是帮腔的。俩人现在的表情全都一副横眉立目不忿儿(黑话,指愤慨不服气)的样子,拧巴得厉害。

这种和便秘相仿的脸色,洪衍武在血气方刚的小崽儿脸上见得最多。以往敢给他这种脸色看的人都被他一顿大耳贴子扇老实了,唯一一个死不悔改的特例是西四小五。那“犯照”的小子当时被他扇掉了半嘴的牙,连讨饶的声儿都听不清了。可直到最后,西四小五止不住的流眼泪,脸上那副铮铮硬汉的表情也没变过。后来他才知道,孙子原来是个面瘫的主儿,压根就不会笑。

这要搁过去,洪衍武早用他的“五指山”给这俩崽子盖戳留念了。可现在他不一样了,五十二岁不是白活的,他得讲理,谁让他撞了人呢?

现在什么事儿也没他回家重要。对,说声对不起就完了,这点事算个什么事?

“对不起,真没看见。我是先被别人撞了才撞的你。”洪衍武点着头解释。

“你俩眼睛是喘气用的?人家撞你,你就撞我们?找不着北回村儿去,别在这儿给首都人民添乱呀?”

挨撞的三角眼出言不逊,翻着白眼儿说着怪话,看来是把他当成进京的郊区农民了。这年头全国普遍存在城里人瞧不起农民的现象。

洪衍武一看眼前这俩小子就是欺生的主儿,赶紧讲明自己也是京城人。

“哥们儿,对不住啦。我也是京城人,好久没回来确实有点犯懵。”

一口标准的京城口音让俩小子多少有点意外,三角眼上下打量着洪衍武的衣着,随后撇着的嘴露出鄙薄的意味。

“兵团的还是插队的?怎么混成这样?够跌份儿的。”

“你穿的也忒惨了?多给京城人丢人啊?”旁边的小油头也一声嗤笑,话里意思似乎他们穿的才是京城人理所应当的打扮。

洪衍武细一看他们身上的穿着,忍不住想嘬牙花子。

这俩腆着脸的小子穿的上装是当时流行的立翻领儿军便服。这种服装是从军装变化而来,特点就是袋盖表面不露钮洞,在里面装钮攀。样式没错,只可惜他们身上的料子和颜色都不对,居然是斜纹布的。

要说军便服在历史上的第一次亮相,就是伟大领袖穿着它登上了天安门。因此军便服从一诞生就立刻受到“子弟”们的狂热追捧。那年月,不爱红妆爱武装,要耍帅耍酷,就得紧跟革命的路。军便服也就和军装并列,成了当时“大院子弟”中奢侈的“时尚”,并且流行了整个的“十年浩劫”时期。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喜欢模仿“子弟”的穿着打扮,就连玩主们也追上了院派的这种时髦,军便服便终于演变为年轻人用来炫耀的“鲜衣凶服”。

“时尚”这东西,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便宜。军服和军便服市面上卖的都很贵,而且花钱还买不到好的。因为市面上卖的都是仿制品,用的面料和军队大院的有区别,质地不一样,颜色还不正,用今天的话说那是“山寨版”的

就拿军装来说,四个兜还是两个兜有着关键上的差别。四个兜是干部穿的,而市面上卖的大多数还是两个兜的战士服。当初西院的球子妈为了给球子买军装楞咬着牙俩月没吃肉,攒下钱借了布票才买了件上装。可没想到买到的就是件俩兜的战士服,结果球子只穿了一天就脱了再也不穿了,还说同学都笑话他。球子妈气得骂了儿子三天败家子,最后也没能让那小子再穿上,只好送进了信托行。

这件事就说明,真正讲究的还是要穿“正货”。

同样的道理,军便服也是一样。洪衍武一眼就看出了这俩小子的军便服质地不正,真正的军便服得穿粗毛呢的,哪儿有穿斜纹布的?像这俩小子穿的这种假的仿的,那还不如不穿,还不够丢人呢。

他对这些东西可太了解了。

在“折”进局子前,他从没缺过军装和军便服穿。什么军帽、军挎、军水壶、板带、将校靴和军大衣,所有装备一应俱全。他还经常把多余的军服、军便服换钱喝酒,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他是什么将军的儿子。这些当然不是他买的,而是他靠刀子“扒”来和“飞”来的。

为了弄到这些时髦的东西,他当年可真没少祸害大院里的孩子。要说过程也简单,他只要见了军队大院的小子就骑车跟上,然后找个僻静的地用车一别,一把刀直接就架人家脖子上。任谁这时候也立马就尿,乖乖儿就把衣服脱了。要是动作慢点都不行,保准得挨他几个耳光。

而他在这个过程里一点不怕,每次干的都是轻松自如,充满了愉悦感。他清楚那帮公子哥儿是什么德行。军队大院里的孩子们向来只敢打以众欺寡的架,单打独斗的时候都是废物。他从来都没见过敢反抗的,无论那些孩子外表看着多威猛健壮,这时候温顺得都像个羊羔,任他摆弄欺凌。要是碰上个服务意识好的还会帮他把衣服叠起来。

对旧日激情岁月的缅怀,让洪衍武的嘴角泛起一丝坏笑。他再接茬看俩小子下面,那更是泄了底。

你说弄不着将校靴,也得将就双三接头皮鞋啊?再惨也得是回力吧?怎么能鸡腿裤配白边黑布懒汉鞋呢?大冷的天还真不怕冻脚。

再看他们脖子上,每人还套着一个脏成了灰色,起了球的棉口罩。没跑,这俩绝对就是模仿玩主装扮,靠衣服来充大的崽儿。

这年头,京城里有很多这样的小痞子。光注重外表上模仿玩主和院派,嘴皮子利索也能咋呼,可真碰上硬碴子一下就成软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