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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惊醒(下)


大棚门口许多正要进来的人撞上这热闹都停住了脚,这里一下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赶紧走啊,没事别这耗着。再看见你我可叫警察。”

值班员一身刷蓝的制服在周围满是补丁的环境里显得十分有权威,满脸不屑给洪衍武下了最严厉的警告。说完她冷哼了一声,翻出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球,然后翻身掀开大棚门口的棉帘子,人就回去了。

围观的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纷纷窃窃私语。

“这小子不是小偷吧……”

“要是的话早逮了,还能放了他?不过真得小心点,这儿小偷儿确实多……”

“这是刚被值班员轰出来的,估摸是劳改犯吧?”

“差不离儿,你看那脑袋上的刀疤,这小子准不是好鸟儿……”

嗡嗡的声音逐渐乱成一片,仍是不断地有人过来凑热闹。

洪衍武赶紧细看值班员还给他票根。

非常窄小的一张硬纸片,侧面被打下个缺口,这是出站检票时的痕记。这种车票至少要几十年前才使用,几乎已经在他的记忆中淡忘了。

车票是红色底纹,盖着“津介”俩字的红色公章。票面清楚地写着,茶淀经/至永定门火车站/硬座普通车/全价3。20元/。价格数字的旁边,还有一个“半”字和一个“孩”字。俩字中间打了个叉子,表示既不是半价票也不是儿童票。票面的最下面则印着“乘指定日指定车,两日内有效”的字样。

把车票再翻过去,背面清楚的印着发车日期和列车车次:4420次/一九七七年三月廿一日。

一九七七年?我去!

洪衍武瞪大了眼睛,脑袋里不知有个什么东西猛烈地撞了一下,眼前有点发花,脚都软了。他心里狂跳,手都有些颤抖了,着急忙慌打开手里的那两张纸看。

第一张是薄薄的半透明的信纸,纸张上面是用蓝色钢笔墨水写的请假证明书。

内容为:该人系劳教期满离所,现为我清河农场职工,特批探亲假期十五天(1977年3月21日至1977年4月4日),准予回京,特此证明。下面是农场场长的签字和红色的公章。

第二张纸则是正式的铅印文件,触目惊心的宋体黑字印在最上面:解除劳动教养证明书。

再细看下面的内容:解字166号/兹有劳教份子洪衍武,性别男,现年17,发于1976年2月28日因打架斗殴被收容劳动教养。在劳动教养期间表现良好,准予解除劳动教养,特此证明/日期:1977年3月20日。日期上依旧加盖着清河劳改农场红色的大章。

洪衍武分明感受到那印章的分量,像是猛地盖在了他心上,沉甸甸的给了他一下子。他整个身体像在过电,四肢大脑都是麻酥酥的,四周的声音一下全部消失。

茶淀清河农场?难怪刚才的值班员是那副嘴脸……

茶淀可是在历史上就是罪犯的流放地,京城人只要是进过看守所和监狱的人都知道那儿。在京城人的眼里,茶淀这个地界儿根本就是流氓和坏人的代名词。人们一直都习惯于把那些因惹事生非、小偷小摸或者打架斗殴而送进这里的强劳人员称为“劳改犯”。可强制劳动教养其实算不上刑事处罚,只能算是行政处分。但大多数的人可分不清犯人与劳教的区别,索性把劳教与犯人划上等号。所以劳教分子虽不能算是犯人,实际上却一直遭受着如同犯人一样的待遇,在社会上更是同犯人一样遭受歧视。

洪衍武手捧着纸张,在不敢置信中热泪盈眶。

我居然?……回到了?……过去?

真的?还是假的?这也太……不可能啊?

可身边的一切却又这么的真实。虽不可思议却又分明地发生了。

他呆立半晌才从懵懂中清醒,却仍然不敢相信,抬手给自己一嘴巴。

“啪!”

耳光嘹亮。

疼!

没错,是他妈真的。

他眼泪落下……

周围忽然一阵混乱,人群里骚动的声音越来越大。

“真使劲唉。把自己都扇哭了,这五个大指印儿……”有人瞅着挺乐呵。

“快走,这人有病。别招他……”又像是有人发出惧怕的声音。

“怎么着?什么事?好玩吗?”还有上赶着过来凑热闹打听的。

“看嘿,这神经病多半儿安定(指安定医院,京城精神病专科医院。)跑出来的。你看,没事吧他扇自己玩儿……”更多看热闹的人则根据自己的想象跟别人描述着。

“嘘。别说了。他看过来了……”

最后这一句时,洪衍武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周围热情的群众围了个严实,大家正像看耍猴一样地关注着他的举动。

大棚其实是个候车室,一共两扇门,都紧挨着。他站立的门口已经被严严实实堵了个结实,不少着急出来的人嘴里吆喝着“劳驾”“让让”,正费力地往外面挤。而旁边另一个门口,出来进去有不少人也被这边的热闹所吸引。一有站住的,马上也就走不动了。

我嘞个去!交通大堵塞!这要把警察给招来……

他清醒过来,抄起地上的铺盖卷儿拔脚就跑。所到之处,人们纷纷后退闪避,还有人惊恐地大叫,“疯子过来了!”

这一嗓子,让场面更加混乱,许多人嗷嗷叫着乱跑乱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东京汴梁的牛二爷复生,跑到这儿来遛弯来了。

洪衍武眼尖,抓着人堆里瞬间闪过的一条空隙,把握时机夺路而逃。一通硬挤硬冲的狂奔之下,他终于突破了层层包围,一溜烟儿逃离了热情关注他的人民群众。

他从南向北穿行,一直向前跑。直到向西拐过了一个弯,他才把行李卷扔在了地上,从拐角的墙边探出脑袋回头张望。

只见远处散乱的人丛中果然出现了两个蓝色制服的民警。大棚候车室门口,刚才围观他的人里还有几个人冲着他跑掉的方向张望着,对他的离去很是恋恋不舍。

这要慢半拍非惹麻烦不可。真悬啊……

他还真有点心惊肉跳之感。一个不留神他就成了人群中的热点,出了一次这么丢人的风头,

这年头可真行,人民群众的好奇心大了去了。谁的举动稍微反常点儿,就立马就成焦点。这些人也真有闲心管别人的闲事?

过了片刻,他又探出头去看了一眼。

还好,后面的人群已经恢复平静。两个民警也并没有追来,在原地疏散着聚集地人们。

他的心踏实了,扶着墙回身。

拐过弯的这边是个不大的广场,熙熙攘攘,人也更多。他发觉自己正身处一个高大水泥建筑下,建筑前面排着长长的几列队伍。他的面前人头涌动,一列列的铸铁栅栏把队伍最前面的人们分开,人们都挤在一排排玻璃窗下的木头窗口前,窗口上方高挂着“售票处”三个大字。

队伍中的人们纷纷注视着他,显然不少人看到他是刚才仓皇逃窜着跑来的。

为打消这些人的好奇心,他控制着自己的神态举止,站直了身子,同时却心中猛跳。

这里?难道是……?

他向上仰头看去,水泥建筑的屋檐下,铁路路徽两边各有一条巨幅标语。左边是“伟大的红色政权万岁!”,右边是“战无不胜的红色思想万岁!”气势磅礴,红底白字。屋顶上面的几个立体大字因为距离太近,斜度陡峭而辨认不出。

他再向右前方跑了几步,向左转身正面面对建筑,终于看清了面前建筑上的四个大字,“永定门站”。

这四个字似乎是冲进他眼睛里去的,他实在是不敢相信。

他向身后看,广场的后面是马路,过了马路是一条河,河流远隔的对岸一片郁郁葱葱,还围着绿色油漆的铁栅栏,似乎是个公园。

这里要是永定门火车站,那里就应该是……陶然亭公园?

可怎么会?毫无逻辑,不符常理。这太不可思议了……

他又跑到了售票窗口旁边找当日列车时刻表。发车时刻表就写在悬挂的几张黑板上,他夹在人群中垫脚探头,终于证实了今天的日期。

确实没错,就是一九七七年的三月二十一日。可这一切要是真的?那自己……

他扭头寻找,眼睛注意到出站口旁边有很多的玻璃窗。他在一阵狂烈的心跳中走了过去,在一扇窗户前站定身影。

他在忐忑中闭住呼吸看去,玻璃的反光中呈现出了奇迹。

那里面真的是一张年轻的面庞,瘦削,短寸头,上唇已经有了淡淡的绒毛。这张脸看着熟悉又陌生,表情既悲又喜,正露出一幅合不拢嘴的讶异表情。

果然,玻璃中正是十七岁时的他。

在这一瞬间,要说他如遭雷击一点不过分。

洪衍武心里乱的像麻,一切都这么的不真实。他再次掏出了票根仔细端详了几遍,才终于相信了。

他真的没死!确实没死!百分之二百的的确确没死!

同时,他还意识到自己居然奇迹般地回到了一九七七年三月二十一日。这一天,是他解教后回京城探亲的日子,而这个地方,对他来说简直是太熟太熟了。

这里千真万确正是他当年解教回京时刚下火车的地点,永定门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