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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惊醒(上)


“小伙子,起来,起来……”

一个女人的催促声在嗡嗡的嘈杂声中越来越响亮。同时还感觉有一只手在推他,即蛮横又无理,缺乏对人起码的尊重。

洪衍武紧闭双眼皱起眉头,用手扒拉开猛推他肩膀的那只手。

这谁呀?谁在推我?就不能让我安静地睡会儿吗?

“说你呢?别睡了,起来嘿……”

不耐烦的声音突然变得焦躁非常刺耳,一个硬物粗暴地捅在他的腰眼上。

什么玩意?

洪衍武一激灵。

他刚睁开眼,就看见一双带着怒气的眼睛正居高临下地瞪着他。

他受惊似的从座椅上一下蹦起来,像条活蹦乱跳的鲤鱼甩着尾巴翻了个身,“呱嗒”一声稳稳站落在地上。落地平稳,身手矫健,如体操运动员比赛最后的成功一跳。

他眼前的人更是出乎意料,像被吓着了,紧着后退几步。

“哎呦,蹦的还挺高。你以为你是呱嗒扁儿(土语,指尖头蚂蚱。学名中华剑角蝗,翅膀呱嗒作响得名)?”

语气带着怒意透着讽刺,可口音听来真是亲切,一口标准京城土语他已经久未听到过了。

洪衍武迷蒙中发楞,有点搞不清状况,使劲眯着眼睛想看清楚。

哟?眼前是个三四十岁的妇女,手里倒拿着墩布,把墩布棍儿当成了武器似的冲着他,似乎他是什么危险的敌人。刚才他大概就是被这玩意捅了一下。

“举起手来。”这娘们的声音尖利得就像麦克风发出的电流杂音。

洪衍武像个俘虏一样举起了手,一脸迷茫。

“哪儿来的你?怎么跟这儿睡啊?叫你还不起来,装什么大瓣儿蒜你?”妇女唠唠叨叨,语气一点不客气。

洪衍武细一打量,见她身穿一身蓝华达呢制服,头上还带着大檐帽,帽徽是红五角星中间镶着路徽。

这是哪年头儿的铁路制服?演戏哪?

他带着疑惑环顾四周。

大棚一样的屋子里光线昏暗,屋顶的几台老式吊扇布满灰尘。大棚中间是一排方形水泥立柱,四面的墙和立柱下方都有用绿色油漆刷上的墙围。墙边有很多农民打扮的人,他们身旁放着行李。这些人大都坐在上面抽着劣质的纸烟,或是在张望,或是在交谈。除此之外,大棚里还有更多扛着行李提着包裹的人脚步匆匆,穿梭往来。

这戏棚也忒逼真了?可不是一般的怀旧剧。

他再一看,就连他刚才躺过的座椅都是老式木头的,斑驳的油漆基本快掉光了。而且周围群众演员的衣服全都是补丁摞补丁,绝对的天衣无缝。

拍大片儿呢?国人的电影水平怎么一下提高了?还走上写实派了?

可……空气怎么这么污浊?还到处是嗡嗡哄哄的噪声?远处更是一片嘈杂烦乱的景象……

不对,这是哪儿啊?这摄影棚也……忒大了……这可不是布景。

我好像……不,我确实……车祸……这怎么好像一觉醒来……我……还活着?

他捋着脑子里纷乱的思绪,下意识的去抚摸自己的脸。

唉?我这手怎么跟锉似的?

他像被什么咬了一口,赶紧张开手掌。

这可不是一双亿万富翁应该有的手,手掌上不仅掌纹粗粝而且还有厚厚一层老茧,这表示他最近肯定从事过非常繁重的体力劳动,

这……我的手?

他看直了眼,随后就跟受了刺激似的,焦急地四处乱摸自己身上各处的零件。

还好还好,都在都在。而且这身体……有劲。浑身是劲。

周围也是一样,空气还在,温度还在,时间也还一样在流淌。

没死?我没死!我确实没死!

他几乎要欢呼雀跃着蹦起来,可惊喜的情绪却猛然被面前那双冒着凶光的眼睛打断了。那双眼里已经不仅是愤怒,而是恨不得要把他扒皮拆骨的恨意。

“干嘛呢你?我说你有病是怎么着?”身穿铁路制服的妇女咬牙切齿,看着是真生气了。

惊骇中,洪衍武一阵心虚,“我?怎,怎么啦?”

“刚问你话呢,你不理我还四处瞎摸乱看,整个儿一装傻充愣学抽风啊。”

“我……我,我我我我……”洪衍武整个一嘴皮子拌蒜,他傻瞪着俩眼就跟只鹅似的,只会一个劲的“我”了。

“恶心不恶心?一大老爷们扭着屁股摸自己?你耍猴呢还是耍流氓……”

妇女骂到半截,忽地停了口。她脸上现出怀疑的神色,很有些惶然,“你?不会是神经病吧?”

洪衍武一听这话,身子瞬间僵直。他这才意识到,他刚才的姿势太暧昧了,居然像个缺少爱的怨妇似的不停摸着自己全身。够淫贱的。

他头上冒了汗,连连否认。

排除了精神病人的可能,妇女脸色稍缓,随即脸色就跟翻书似的又是一变,极不耐烦地喝问,“有票吗你?拿出来。”

洪衍武一边懵懵懂懂地掏兜,一边低头抬眼,偷偷观察周围环境。

……嗯,这里好像是个火车站候车室。面前这个老娘们应该就是这里的工作人员。没错,她是火车站的值班员。

他翻遍了全身,乱七八糟掏出来一大堆,整个儿一杂货铺。他都捧在手心里,有钢蹦儿,有纸币,有粮票,半盒火柴,两个没过滤嘴的烟屁,一把旧钥匙,还有两张折叠在一起的纸张。好在最后终于找到了票根。

值班员看了一眼票根,接着又一把抢过他手里那折叠着的两张纸,扫了两眼后半扔半拽似的还给他。

她的脸倒是更长了,简直耷拉成个驴脸。

“哼,早看出你不是什么好东西。原来还真是茶淀回来的。”

茶淀?从茶淀回来?

洪衍武听着心里咯噔一下。他的人生中唯一一次被强制劳教,就是在茶淀的清河农场。

可……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洪衍武很想看看票根,可值班员却不给他这功夫。

她带着满脸鄙夷轰他走,“这儿你不能睡啊。麻利儿的,赶紧给我走人。”

她的大嗓门还招来周围很多旅客往这边探头探脑,有不少人都满脸新鲜样儿的凑了过来。

“拿着你的行李……快点。”她一脸的厌烦,不管不顾踢着座椅旁的一个圆滚滚的铺盖卷儿催促。

洪衍武对这铺盖没印象,可架不住值班员跟轰鸡似的撵他,只得犹豫着低头拿起来。

值班员还嫌慢,抓着他就往外薅,可拽着他衣服走到半截却忽然自己停下了。

“你身上怎么这么臭啊?”她踪着鼻子问。

接着往下一打量,她有了重大的发现。像碰了脏东西似的马上撒开手,咋呼着蹦起来,“哎呦,老天爷呀,看看你鞋底子……”

洪衍武根本没来得及低头,值班员就又举起了手里墩布,像扫垃圾似的把他往大棚外边撵。同时,她像被猪亲了似的大叫,“还踩了屎了你?我说这么味儿呢?快给我出去!我地都白墩了!”

周围的人群发出一片散落的哄笑,洪衍武就这样在晕头晕脑中被值班员连骂带赶轰到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