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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六亲如冰炭(下)


从大狱里出来,洪衍武回到了家。二哥却把着门不让他进屋,脸上全是嫌憎和厌恶,好像他是个乞丐是个瘟神。大嫂和妹妹好说歹说,才拉开二哥给他在厨房里铺了张床铺。可大哥下班一回家就发了火,坚决不认他这个“蹲过大狱”不争气的兄弟。大哥不顾大嫂和妹妹的劝阻,叫上二哥一起把给他的床铺给砸了,连他的行李一块扔上了大街。最后两个哥哥扔给他二百块钱,让他卷铺盖走人,从此自生自灭。

当着众多街坊邻居的面,两个哥哥又抖落出当初骂他的那句话,“你是这个家的忤逆!你还敢回来?要不要脸?”

他是一个忤逆?这是哥哥们的话,还是去世母亲的话?

他们这么做,就等于把母亲因他而死的秘密公开化。让他以后的路还怎么走下去?

洪衍武觉得无地自容,有一种被人剥光衣服的耻辱。本来是全家人团聚的日子,他的心里却只有悲凉与沧桑。他忍不住产生一种想要毁灭一切的冲突。

要真动起手,俩个哥哥绑一块儿也不是他个儿。

可他……不能!他确实愧对去世的父母!

最终,他没闹也没吵,而是默默从地上捡起了钱,选择了离开。

临走时候,大哥又撂下句话,“天大的罪过以后你一个人扛着,从此你跟我们,跟这个家再没关系。”

他心里全是苦涩。

天虽大没有一地容身,房虽多没有一瓦遮身,他竟然被逼到这个地步?成了一条丧家之犬?

在街坊四邻轻蔑的眼神中,在妹妹抽泣的哭声中,他人格尽失,被扫地出门。

洪衍武走在绝不属于他的大街上,像行尸走肉一样踽踽而行。漫无目的,脚步踉跄,他撞到许多行人,到哪儿都会引起别人的斥骂……

有人常说“失落感”这个词儿,他当时就是这种感觉,像是从电视台发射塔上掉了下来,半空中没着没落的那种滋味。他其实并没指望俩哥哥用热情的笑脸欢迎他,他只希望念着兄弟之情,他们能给他张小床,管顿饭他就知足了。可没想到哥哥们全不拿正眼看他,还把他轰出家门,像唯恐沾惹上他身上的邪味。

世态炎凉啊。他就不信,他要是个当官的或是有个好工作,俩哥哥能这么对他?

没有了!什么都没了!连家都没有了!除了坐牢的经验,他什么都没有!

人到了这份儿上,可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人要是穷困潦倒,就只有看冷脸子挨挤兑的份儿。

洪衍武突然产生了想死的念头。

别活了!活着没劲!一死百了!去投湖还是去跳楼?

他抬头远望,看到了远处灯火阑珊的高楼大厦。

什么人能拥有这么好的房子?

这世界就是这么不平等,身处那些高楼的人们是不会有他这样的苦处的。同样的一座搂,他却只能从楼顶跳下去。

十年“运动”早过去了,他也早不再是“狗崽子”。可为什么他还是停留在社会最底层呢?

不,还不能死。他不信这个邪。

哪怕去偷!去抢!去骗!去夺!他一定要变成人上人!

对,人争一口气。他一定要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可现在,他又上哪儿去呢?

洪衍武无处可去,他出来的时候就知道社会正在闹“严打”。他过去那些“哥们”们除了吃枪子的和逃亡的,剩下的都进了“圈儿”。现在外面只有一帮当年的“崽儿”,半混不混的瞎浪着。他就是再“毁”了,也不愿意投奔那些小字辈,跟他支使过的那些碎催瞎混去。所以,他最后就只有到火车站去刷夜(黑话,指有家不回,夜里在外面度过)。

喝了一整瓶二锅头的他,晕头晕脑的发着高烧,浑身酸软地躺在了候车室的椅子上。

怎么眼眶子里像有火在烧着?头真晕,也够冷的,

要是说这世上还有人对他好,也就是妹妹了,其他的人?哼,都等着瞧。

当他裘着铺盖卷入睡时,他只记得一定要让哥哥们为撵走他而后悔……

多年后,当菜市口大街面临拆迁的时候,鑫景集团参与进改造工程,洪衍武终于有了报复的机会。

他依仗拆迁办和土地局的人脉关系,通过伪造文件的手段,通过律师起诉两个兄长侵吞父母遗产,从法律上占有了老房子的大部分权益。胜诉后,他使用强拆的手段把大哥二哥全家都赶了出去。经过此事,兄弟三人彻底从法律上脱离了关系。从此,他唯一的亲人只剩下了对他最好的妹妹,可这份仅存的亲情也没能维持多久。

两年后,土地局和矿业局合并成国土资源局。高鸣去贿赂新任国土局官员,结果惹上了大麻烦。

案子牵搅进了华国上层的争斗,“大人物”为了撇清,迟迟不伸援手。高鸣情急下把大部分责任都推到了洪衍武身上,他这时候才知道了当法人的坏处,敢情当初高鸣不和他争,就是早预料到了这种情况。

为了不当牺牲品,洪衍武是真急了,他不得不另想办法。动用了所有社会关系,使尽了浑身的解数来自救。

终于,他找到一个门路。京城公安局第十九处(后为经济犯罪案件侦察总队)的肖处长,曾是暗恋过妹妹的同学。他暗地里上门,恳求肖处长救他一救。

肖处长过去的暗恋到现在成了难忘的遗憾,或是为了满足心底的欲望,或许也是觉得洪衍武的情况还是有开脱的可能,肖处长答应可以帮忙试试去疏通环节。只是开出的条件,除了两千万的好处,还包括让洪衍武已经结婚生子的妹妹陪他一夜。

洪衍武回去一夜没睡,挠着头眨嘛着眼儿想招儿,烟一夜抽了三盒,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这事弄不好得判个几十年。他还能等到从监狱放出来的一天吗?他拥有的一切全得飞灰湮灭。

人万万不能没有钱,人没了钱,连臭狗屎都不如。他穷怕了,决不允许自己被被打回原形。

顾不了那么多了,再等下去就是等死了,到时哭都来不及。

只能去求妹妹了!妹妹不会看着他死!这是仅有的办法!

什么?无耻?

人都一个德行,谁他妈也别装!

趁着妹夫带孩子回外地老家,洪衍武找上了妹妹的门。他记不得是怎么跟亲妹妹说出这么恶心的要求的,他只记得为了让妹妹答应,他直挺挺地跪在了她的面前。妹妹被他惊天动地的一跪吓呆了,她为这个千载难逢的逼迫场面而当场晕眩。

“你是我三哥吗?你怎么能这样……”妹妹清醒后,喃喃的说着。

他只敢面对地面,不敢抬头看妹妹的眼睛。

“人哪,心怎么这么坏?人哪,怎么这么没有廉耻?这么会坑人?人哪,没有良心!你再对他好也没用,反过来还要卖你!到头来,还会让你跳火坑!人哪,太没良心了……”妹妹说着心碎了以后才能够说出来的话。

说到最后,妹妹流下了眼泪,她由抽泣变成了嚎陶,从哭又变成傻笑了。说了一夜,哭了一夜,笑了一夜。

他没去打断妹妹,他没资格,只是长跪不起。

妹妹最终被迫同意了。

他把头狠狠地磕在地上,一下一下,出了血……

几天后,洪衍武把妹妹送到了肖处长订好了房间的酒店。在大堂临别时,妹妹的脸上仅剩冷冷的淡漠。

妹妹带着绝望和疲惫告诉他,她再没什么可惦记的了。这件事后,她也没有能力再帮他。见面伤心,从此之后还是不见面的好,也不要再联系。

妹妹的如同呓语的声调异乎寻常地平静、柔和,使他心里头发痒发麻。他愣愣地望着妹妹的背影消失在大堂电梯里,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他的案件终于遮掩下来,事情平息了,他的一切都保住了。可妹妹从那天起就换了电话号码,再也联系不上。他傻了眼。

这件事并没有就此结束,肖处长在此后仍然不断对妹妹骚扰纠缠,最终被妹夫发现了端倪。妹夫因此和妹妹离了婚,把孩子也带走了。深受打击的妹妹因此精神失常,坠楼身亡!

他最后在太平间里见到的妹妹,已经是一具被摔得稀烂的尸首……

洪衍武从恍惚里清醒。嘴唇哆嗦,泪流满面。

所有回忆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深深地吃惊。他不愿相信是自己的经历,多希望都是别人的故事。

办的全不是人事!他!是一个罪人!

他的心里像是被刀子搅动般的疼!哭泣中他感觉要窒息,喘不过气,憋闷地要死!

他身不由己地嘶声大叫,声音如狼似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