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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二头


随着几个热心群众的吆喝,围观的人群如海水般一样分开,让开了路。

在一片掌声和喝彩声的欢送中,赵振民打头,神气活现押着仨崽儿。他的后面是仨盗窃团伙骨干,洪衍武和邢正义押后,队伍最后面紧跟着的仨事主。一行人排了挺长的队伍,浩浩荡荡离开了这里。

队伍中几个贼数尤三的样子最惨,耷拉着脑袋戴着手铐,上身只披着那件捡回来的棉袄,光着个膀子就像只被扯掉了毛的鸡。哆哆嗦嗦佝偻着腰,一步一拐地走。

在人群外一个背风的墙角边,有九个神色阴冷的主儿正远远的看着这一幕。

站在最前面的是两个二十出头的人,看着像是打头的。其中一个是个敦实的光头,一副典型的糙老爷们的容貌。光头没戴帽子,像是怕冷,缩着脖儿,把手插在袖子里抱在胸前。而他身旁的那个长着一副吊丧眼的人却似乎一点不冷。这主儿大敞着衣襟,右手搭在眼眉前遮挡着阳光,狠毒的目光正在瞄着那条队伍缓缓远去。

光头先说了话,“邪唬,看见了吧?别怪我不伸手。”

“嘿?还真是‘雷子’?”邪唬满脸惊讶地把手放下,接着又骂,“尤三这傻缺,马上该交月份了倒‘折’进去了?这不是招程爷上火吗?操!”

二头哂然一笑,嘱咐了一句,“你回头可得跟程爷说清楚啊?我可背不起见死不救的罪名。”

“哪儿能呢?不会。”邪唬讪笑着。他也知道,自从程爷把二头身边的老兄弟挨个挖走以后,这俩把兄弟之间就不那么对付了。他和尤三一样是被程爷上位后亲手提拔起来的,算是程爷的嫡系部队。对此他自然不好多说,对二头的话只能尴尬的歪歪嘴应付着。

忽然,他又想起一件要问的重要事,赶紧指着远处的洪衍武问,“唉,二头,后头那穿一身破烂的小子就是踹咱们山头的主儿?”

二头点点头,“你跟程爷说,帮‘雷子’灭了尤三的,是自新路的红孩儿。”

“红孩儿?没听过,我他妈还齐天大圣呢。程爷知道他?”邪唬满不在乎。

“那可是一年前的煽主儿,在南城名声顶尖儿呢。该怎么办还得看程爷……”

“你懵我?看那岁数,小崽儿一个。”邪唬瞪起了眼珠子。

二头只是笑笑,“要是岁数大,还能叫红孩儿?你是没看见,刚才就是他把尤三揍成了花瓜的……”

邪唬听了一皱眉似乎在思考,可嘴却还硬撑着,“爱谁谁,谁也不是吓大的。我就不信了,已经翻篇了东西还能捅破天?敢惹咱们?老子照样得放这小子三斤血。”

邪唬一脸不忿,带上他的仨手下一起摇着膀子走了,他要赶紧去给程爷报信。

二头抽出手摸了摸光头,笑呵呵地看着邪唬的背影远去。可片刻他眼睛里却闪过一丝光芒,憨厚的笑容也转为讥笑。他嘴里喃喃念叨着,“操,你才混多久?还给红孩儿放血?七百斤的牛八百斤的逼,你都快把牛吹死了。今儿算你邪唬命好,让你瞅见我了。老子刚才要是藏好了,让你小子不知死活往里一扑,这主儿当时就能给你攥出屎来……”

“二头哥,幸亏今儿尤三没答应咱们,要不钱借了他,这下可全完了。”

身后传来一句话,二头回过身,他看到了一个滑头滑脑的手下。不是别人,说话的正是“小佛爷”滚子。

二头嘿嘿笑了,搂手给他后脑勺来了一‘瓢’,“操,真悬。也算咱们命好,要不还真打水漂了。”

其余的仨手下也都互相看着呵呵笑,要说这还真是一件幸事。

“二头哥,你看……”滚子又是一指。

顺着指向二头看去,原来直到这时候,售票处旁边的车站派出所里才转悠出来几个警察。他们像是才发现这里刚才喧闹的动静,过来查问原因。其中有个细皮嫩肉大白胖子二头很熟,他就是永定门火车站有名的镇站之宝郭******。

“操,真他妈肉,难怪叫******?不过对咱们来说,这还真是个千金不换的好宝贝儿。”

二头的话让几个人又都嘿嘿笑起来。

滚子转转眼珠忽然问,“唉,二头哥?抓人那俩‘雷哥’够猛的,尤三一伙六个可全‘折’了。咱以后是不是躲着点儿啊……”

“放心,那俩‘雷子’一看就是俩嫩芽,而且绝不是火车站派出所的。其实,今儿我是全是认出了红孩儿,才没敢让你们动。”

二头的答案让手下们都很意外。

门板忍不住插嘴,“谁?是说拿脚踢趴下尤三那小子吗?他怎么啦?比‘雷子’还吓人?”

二头一听就横了他一眼,“实话告诉你,要只凭这俩嫩‘雷子’,今儿抢也能把尤三抢出来。可只要这个红孩儿在,那就是纯没戏。咱们加上邪唬那边一共九个人,绑一块都不够人家十分钟揍的,老子今儿没让你们往上冲,你们就谢谢我吧。”

“大哥,有那么邪性吗?你这说的忒神了。”门板有点不服气。

“你还不信?没看见尤三的惨样是怎么着?尤三这小子功夫你们都见识过。他练过吧?踢他的那个人更练过。尤三那从不落空的二起脚这会彻底瞎眯了。结果呢?他倒让人家踢了十几脚。腿瘸了,人也肿了。”

旁边的扎枪赞同,“是厉害唉,尤三成天仗着有功夫牛哄哄的,好像咱们这儿除了程爷就是他了,还真没想到今儿让人揍的这么惨……”

门板听了却又抬杠,“可双拳难敌四手啊?好汉也架不住人多……”

二头听了瞄了门板一眼,“操,要是不能以寡敌众还叫什么好汉?就这红孩儿,凭他自己的拳头,打哪场群架也得楔趴下十几、二十个的。你小子见过的那些所谓英雄豪杰要跟他比,那点能耐都只是蛤蟆跳儿,提都提不上趟。今儿你小子开眼吧,这才真是个能打的。”

说完这话,二头见除了佛爷大眼儿灯,剩下的仨手下听了都在撇嘴,就知道他们都不信。他也懒得再和这帮没见识的磨嘴了,索性找了个代言人,“眼儿哥,这仨小子屁嘛不懂,你给他们说说。”

大眼儿灯因为长了一对特别大的眼珠子而得名。他岁数有二十五六,是所有跟过二头的“佛爷”中资格最老的。他在永定门混饭吃的时间比二头都长,二头也得叫他哥哥。因为江湖经验足而且为人老成,从不夸大其词。所以他说的话,了解他的人一般都信。除此之外,大眼儿灯还是滚子“手艺”上的师傅。

“红孩儿是自新路那片儿的。要说煽起来其实也就是头两三年的事儿,别看岁数不大,手却真硬。我就说我知道的,这个红孩儿干趴下了南樱桃园的郎家五兄弟,玩跤摔断了南横街扣子的胳膊,扇过西四小五十八个大嘴巴,灭过先农坛大河流、小河流哥儿俩。就连咱们永定门以前的‘把子',为了争地盘和他走跤那也输了。红孩儿不光手硬,口气也大,号称震菜市口,戳陶然亭,踢白纸坊,摔永定门,一根擀面棍捅天桥儿,大院儿的全灭。够狂的吧?他都周边的地界得罪光了。可人家放出这么大的话来,登门比试的也不知多少人了,都是一个字‘折'。这可不是说输了就完了,而是真折,敢上门找他‘练’的,不是折胳膊就是折腿。尤三今儿算好的,被红孩儿踢断的腿都不只三四条了。要说红孩儿也不算吹,他在南城干仗还真就没输过一场,不光自新路附近的大小玩儿闹,就连白广路总参大院和水电部的孩子都让他打怕了。这小子打架从不肯吃亏也从没吃过亏,可是个人见人怕的祸头子。”

大眼儿灯表情木纳,只把他知道的事实讲了出来,说完就跟个闷葫芦似的又不言不语了,这样反而更增加了他描述的可信性。

滚子,门板,扎枪仨人听完大眼瞪小眼全傻了。

干架没输过一场?这不成了武功天下第一了?忒传奇了。

滚子一转眼又问,“二头哥,照你这么说他还是个‘老炮儿’?”

二头摇头,“‘红孩儿混得时间太浅,资历不够,不过份倒是够了。其实,就是‘老炮儿’也不敢惹他。”

二头一见几个手下又都露出诧异的眼光,继续给他们详细说明。

“‘老炮儿’可怕地方除了心狠手辣,就是江湖经验丰富,朋友多路子广,人头熟面子大。要是赶上碴锛的话,得靠底下兄弟们帮衬,才能做到一呼百应。可我不是说了吗?红孩儿基本就靠自己的拳头。他还有一个哥们儿陈大棒槌,那也是个生主儿,这俩人纯靠生滚。一般能打的,一人能应付三五个的就算牛逼的了。你们谁听说过碴架,俩人能干挺二十几个的?我亲眼所见,就在右安门石桥上,红孩儿和陈大棒槌就凭一人一根擀面仗,把右外老褡裢二十来口子从桥上全楔护城河里去了。就这俩牲口,跟豹子似的,连摔带打,就没一人能近身的。要不然,就这小岁数,红孩儿凭什么能混上40路和19路两路公交车的‘把子’?”

一听还是两路公交线的‘把子’,几个人全不言声了,谁都明白这话里的份量,那是得包裹着多少腥风血雨才能达到的高度。

看着几个手下终于面露惊悸在意起来,二头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跟你们说这些,不是为了吓唬你们,而是为了教给你们一个道理。江湖上混的,不打奸的,不打坏的,专打不长眼的。以后看人下菜碟,都得给我把眼睁大喽,擦亮喽。吸取教训吧,别跟尤三那傻逼东西似的,不识真神给自己找雷嘬。”

“是喽。”除了大眼儿灯照旧沉默,几个手下齐齐答应。

二头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再提醒你们,‘红孩儿’这仨字只有那帮星星级的‘老炮’才能这么叫,人家和菜市口的鬼子、前门的八叉都是平辈相称。换咱们?连我在内都得称红爷。红孩儿可就住自新路,地头和咱们接着,以后难免遇见碰上。你们都给我记住,甭管什么事,以后见着这位都客气着点儿,别自己找不自在。”

“噢。”又是三声齐应。

“唉?二头哥,可红孩儿这回坏了大规矩,那程爷肯定得找回来呀?”滚子又问。

“哼,那也得看他找得回来吗?看吧,这会可热闹喽,够他闹心的。管吧?红孩儿他惹不起。不管吧?他又没法和底下人交待。况且,就冲他对40路还惦记着,这位爷回来后还未必肯放过他呢?咱们程爷屁股下的这把椅子,现在坐着可不那么舒服喽。”二头说着又笑了,这次可是真心实意从里到外的乐。

“不是。我是说咱们也是程爷的人,要去碴架咱不也得点卯吗?到时候……”

滚子急着解释,可不等他说完,二头嗤的笑了一声,又给了他一“瓢”。

“你傻啊?出工不出力会吗?再不成,动手时候学耗子溜边儿跑总会吧?”

二头说着又转向门板和扎枪,“还有你们,赶上这种时候都机灵着点,别把自己填进去。”

见俩人都应了,二头有点动情的说,“别看你们仨跟我时间都不长,可咱们凑在一起是缘分。今儿我跟你们说几句实的。偏门这条道儿可不好走,别去羡慕那些冲在前面的。辉煌那是扯蛋,以后有你后悔的。像我,滚了这么多年,也就现在才明白怎么回事。以后有好处咱们务必争先,有危险让他妈别人去。我和你们做兄弟就两条,一是保证咱们这口锅里有肉吃,另外的就是要保证你们一个个全须全尾,不缺胳膊少腿。谁让你们跟了我呢?都是爹生妈养的,我不能拿你们的血去换饭吃。要说起来,我现在也就是个窝囊废,我不会再去充什么英雄豪杰了,我也不会再和什么人硬磕。你们要是谁觉得跟着我这样的大哥窝囊,要奔远大前程趁早说,我决不拦着。可我告诉你们,无论以后跟谁,千万别信什么哥们儿弟兄,千万别拜什么把兄弟,别他妈的哭着喊着两肋插刀,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都他妈是扯蛋,关键时刻,算计你的就是他妈的把兄弟……”

二头不知道触动了心底哪儿根弦儿,越说越激动,一连几个“他妈的”,到最后的时候声音已经完全哽咽了。

门板、扎枪带滚子面面相窥,他们感动之余也都听出二头的话里是触动了某种旧日伤情。他们大概其能猜出是和程爷有关,可他们对这些事又都不太清楚,没法答话。仨人只得都低了头保持沉默……

旁边的大眼儿灯看了看哽咽的二头,眼神里也闪过一丝黯然。忽然,他第一次主动说了话,“今天二头说的话,哪儿听哪儿了,谁都不许传出去,谁要是敢外面瞎说去,小心犯了规矩。”

说完,大眼儿灯眼神严厉扫视了一圈,警告似的举起了他的右手。

门板、扎枪和滚子全都一个寒颤。

大眼儿灯的右手是一只残手,除了拇指和尾指,其他该长手指头的地方全是光秃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