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没有过滤嘴，洪衍武呼出一口烟后，吐着粘在唇边的烟叶低声问，“二位，分得出他们仨哪个是头儿吗？”
邢正义犹豫着不太确定，狠嘬了一口烟，“是不是那个穿灰色人民装的黄脸瘦子？”
洪衍武的回应是肯定，“没错，那黄脸瘦子就是尤三。算是这伙儿‘佛爷’的头。”
赵振民听了挠了挠头，“不是还有俩人吗？我怎么分不出来谁是头儿？”
洪衍武一笑，提点着他说，“那你得注意尤三和其他人的区别。你看，按照团伙作案的特点，他们是各有分工，相互补充。寸头现在正忙着盯别人的兜，尤三和大个儿负责‘巡风’。可是，那个大个儿的眼神只管看护人堆儿里的那仨小崽儿。而尤三呢？这小子的眼神专门四下里在人堆里扫来扫去，这叫‘扫雷’，就是在找你们便衣。他最贼，疑心也大，这小子可是故意和同伙保持着一段距离，在后边遥控。如果失主察觉了，他大可先让大个儿出来‘挡风’，他留在后面探风色。要是万一发现有雷……不，便衣。他肯定把其他人扔了，一准儿先溜。”
他说到最后，嘴一打滑，差点没把“雷子”俩字给秃噜出来。好在俩警察都没注意，也没人和他计较。
“这尤三忒精了，不好逮啊？”邢正义愁着匝嘴。
“是啊，他自己不偷，就是抓了他也没证据啊？”赵振民也犯难。
“所以咱们得等啊。”洪衍武继续给俩警察详细解释，“您二位一会就看见了，只要底下人下了货，都得交尤三手里。这既是规矩也是为了安全转移贼赃。打个比方，比如寸头偷到手内的时候又转给了尤三，这样即使失主发觉被寸头偷了也无法证明。这手儿在行儿里叫‘二仙传道’，也叫“过托”，接着赃物就叫“得道”。没见过这手的警察都容易吃这个亏，有时候明明看见‘佛爷’下手了，可等抓着了人却找不到赃。”
这里面的道道儿洪衍武都给点清楚了，俩警察听到这儿脸上都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茅塞顿开。
“捉贼捉赃，咱们就在尤三“得了道”以后拿他，到时候只要有赃物在他身上，谁没事他也脱不了干系。”
洪衍武又补充了一句，这话让俩警察心里都有了底。
赵振民忍不住一拍洪衍武的肩膀，“兄弟，有两把刷子。看样子我们今儿得听你指挥了。”
洪衍武立刻脸上堆笑谦虚，“不敢不敢，水再大漫不过山去，我的意见仅供您二位参考。”
他知道他刚才说的话让俩警察都服气了。可他考虑谁都好个面子，新入行的小警察恐怕更是爱拿大、脸皮薄。他要真跟警察面前得瑟那不是找死吗？他不能犯这傻。
可没想到和他想的完全不同，邢正义听了就是一皱眉，没丝毫婉转，硬邦邦给了他一句，“别来虚的，你要是真有把握我们就听你的，你要是不行也别逞能，最重要是咱们得抓住这伙人。”
这话可真顶人，恨不得能直接撞人一个跟头。
洪衍武楞住了，被噎得直眨嘛眼儿，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尴尬中，却见旁边赵振民幸灾乐祸地笑了，随后又安慰似的冲他一挤咕眼。
这俩警察，可真是一冷一热。
洪衍武这会已经知道俩警察的姓氏了。这个姓赵的没架子挺和善，还挺爱开玩笑，是一个极好相处的人。可这个姓邢的却是个冷性子，脸上带霜，话里带冰，就跟块冻上的石头似的。
根据他的经验，人生在世因为各自不同的性格，每个人难免会有几种性格特别投缘的人，相处起来格外的融洽。但与之相反，每个人也都会遇到与自己性格几乎处处相冲相克，难以相处的人。他早就感觉出来，冥冥之中似已注定，他和邢正义之间，恐怕就是这种天敌型互犯互克的人。
为什么？因为他和邢正义在东庄三条那种互不相识、互不知情的情况下相遇，只凭一照面，居然也是彼此谁看谁都不顺眼，谁看谁都堵气上火，还都想给对方点颜色瞧瞧。没说的，这就是天生的对头，注定的冤家。
不过，对这个他不担心。这个姓邢的虽然不太待见他，可人挺直，没那些虚头巴脑的。给他这个钉子碰大概也没什么恶意，多半是性格使然，反倒能看出这小子是个做实事的人。这样的人怎么比两张脸的强多了，只要不假模假式，就是态度生硬点其实也没什么。再说了，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份。别说俩警察了，哪怕就是在普通人面前，他一个劳教份子也比耗子高级不了哪儿去。挨俩句呲儿，正常。
另外，他心底其实还藏有个顾虑，虽然俩警察是答应了他的条件，可最后到底能不能信守承诺还是个问题。他可不敢全信，过河拆桥的事儿他见多了，人家代表政府，完事不尿他，他一点辙也没有。所以退一步想，他就是套不上交情，最起码也不能让俩警察烦他。
这一想明白了，洪衍武就再没打磕巴儿，马上就应了，“那……今儿就委屈二位了。我可当仁不让了。”
邢正义见他没推诿，板着脸点点头，再没说话。赵振民却鼓励地拍拍他的肩膀，以示无碍。
他们仨人又都把视线集中到人群中的几个目标身上。
这会儿，人堆儿里的仨小崽儿正闹得欢实，大概是在争着看热闹的人群里已经完全适应了，他们的动作越来越大，前后左右踅摸着。这仨小子一点儿肝儿颤都没有，尽情地推来搡去，随意伸手。
邢正义的眼睛紧跟着人堆里的仨小崽儿一眼不敢眨。他是属于见贼搂不住火的，俗话说是一根筋。可人来人往，他眼前视线常被经过的人挡住。他的表情就难免皱眉挤眼，显得很焦急。
赵振民更是神情紧张，他把脖子探得老长，看样子要是再看不清楚，恨不得就要站起来了。
洪衍武发现了俩警察眼神越来越直接，一看就是在较劲。这要让尤三看见了，一下就“醒”，那就全吹了。
他赶紧出言提醒，“你们可别这么直接紧盯着，他们都鬼着呢，只能偷眼瞧，千万别看脸。”
“可不看脸怎么找人啊？这要是他们一会儿“下”东西了呢?别把机会错过去呀。”邢正义焦急中追问。
“就是，我盯人到现在眼都花了，不这么看也不行啊？”赵振民也跟着犯嘀咕。
这俩雏儿，还真是嫩呢。连盯人都不会？
洪衍武正要跟他们细说，可这时就发现尤三忽然离围观的人群又远了几步，开始转着圈儿地用眼睛扫视广场。
他一看就知道要不好，赶紧提醒俩警察，“快低头，尤三看过来了。”
邢正义和赵振民一听他语气里的急迫，都吓得一缩脖，把头一埋，半天也没敢抬头。
又至少过了两分钟，他们才重新又听见洪衍武的招呼。
“行了，能看了。”
邢正义和赵振民抬起了头，再望去，尤三已经转过了身，换了另外的方向，可仍在往人群里张望着。
刚才差点就和尤三打个照面，俩警察这时面面相觑着都有点后怕。因为太突然，俩人手心里全冒了汗。
“还真没说错，佛爷的眼睛真厉害，跟箭一样。”邢正义感叹，看样子，他这时才对“佛爷”的眼神有了点儿体会。
“嗯，多悬哪？刚才我和那小子的眼神差点儿撞上。”赵振民也对“抓佛爷”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洪衍武算是明白了，这俩警察盯人就是没经验，刚才要是不这么使劲的看，他们就搞不清状况。
没办法，事到临头。为了不出状况，他也只有把自己的经验教给俩警察，让他们跟他学了。
嘿，他想也没想过有一天他还能给警察当师傅？
这事都邪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