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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


“我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五彩的云,头顶不时划过太阳神金光闪闪的六驾马车,猎鹰和麻雀在一起翱翔,我穿过天际,能看到蟒蛇和青蛙在河边嬉戏,野狼和羔羊在一起打盹,人类把襁褓中的婴儿放在猛虎的巢穴里抚养。全世界的人都抬起头冲着我快乐的笑着,于是我问身边的人我在哪里,他轻声的,一脸惊恐的在我耳边低语:这里是地狱,充满欺骗和假象的天堂。”

他不记得在哪里读过这段话,但是当他躺在病床上,除了盯着天花板之外没有别的事情可干时,就只能反复的背诵着这个段落,一遍又一遍。

有这么一句话,不要粉碎别人的心,他们只有一个,粉碎他们的骨头吧,那玩意他们有206个。

他的206根骨头被完好无损的保存下来的估计不到40根。他的全身都被用绷带紧紧的缠了起来,嘴上接了氧气罩。他躺在病房里就像一个人蛹,经过他的护士都不敢发出声音,好像一点噪音就会把他那好不容易接上的骨头再撕裂一样。

和白天熙熙攘攘的人群比起来,夜里静悄悄的。

炎热的夏日里,偶尔只有几只不甘寂寞的鸣蝉趴在墙上叫两声。白天的时候他闭着眼睛,但是他能听到人来人往,有他的同事,他的朋友,几个报社的记者,还有几个警察。

这些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误以为他处在昏迷中。

套在手指头上的夹子在测他的氧饱和度,绑在手上的自动检查带在检测着血压,锁骨下红黄绿的电极片记录着心电图波和呼吸次数。

静谧的夜,是个适合讲鬼故事的好时间。

医院里没人敢给他翻身,怕惊扰到他。他也不需要,就这么直直的脑袋向上,盯着天花板,他数过,一共爬过去了五只蟑螂,这医院蟑螂怎么这么多?卫生检查都是吃白饭的么?

还有只蜘蛛。

这蜘蛛在他的正上方停了很久,一动不动地,好像在观察他,看他死没死,似乎在打着如意算盘,假如没死的话,就顺着蛛丝爬下来,在他脑门上降落,钻进他的眼眶,然后在他的眼睛里面产卵,小蜘蛛就吃他眼睛里的脓水长大。

不过那只蜘蛛呆了很长时间后,还是乖乖的离开了。

他松了口气。

夜已深,月上树梢,准确时间无从得知,只知天色已晚,因为他能听见外面一辆一辆汽车离开的声音。

他费劲的把头向左边扭了扭,把目光投向了旁边的那张床上。

空荡荡的病房,有他家里的卧室两倍大,但是他只能被禁锢在小小的病床上,望着空旷的空间发呆。

今天白天,他一直在装昏迷,来人都没有看出来,也没有人打扰他,正合他意。

来探病的人把礼物都放在了他旁边那张空余的床上。病房里的人一整天都往来不绝,礼物已经堆满了整个床。

他看了看那些礼物,有精心包装的果篮,有补品,还有的礼物被包装盒装了起来,看不到里面。

他面无表情地扫了过去,觉得没什么新鲜的,不过都是些常规的探病礼物而已,但是当他的目光落到其中一个礼物上面时,他的脑袋僵住了。

在这一大堆礼物的中间,有一张脸。

这张脸似笑非笑,黑漆漆的瞳孔,紧闭的嘴唇,惨白的面孔,死死地盯着他,很诡异。

他使劲的眨了眨眼,看着那张脸,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在吓自己,那不是什么脸,一张面具罢了。

面具都是那个样子,没有了眼睛的人脸也就没了灵魂,没了灵魂就是恐怖,所以很多人看见稍微吓人一点的面具就做恶梦。

他看着这面具,渐渐地来了兴趣,这是谁的恶作剧么?难不成指望靠这个面具把他从病床上吓得跳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这面具给人一种不属于这里的感觉,这面具有它的使命感。

在这样的夜晚,它的使命不是在这里跟一个半死不活的病人对视,而是应该在这个城市的其他角落目睹别的东西,更刺激的场景。

这面具更应该出现在一个杀人现场,白色的面具上面沾着几滴鲜血,在受害者不停尖叫,凶手丧心病狂大笑时,冷眼旁观。

或者在树梢上挂着,阴笑的看着在树下拥抱亲吻的情侣,风一吹,这张面具就会随风晃动几下,但是绝对不会有丝毫动静。

不过这个面具似乎跟他一样,看过了世间百态,看腻了,最后却落得了这个下场,在医院里一动不动的躺着,歇歇脚。

他还在注视着这个面具,他会看多久?可能一直看到忽然感到恐惧为止。

那个瞬间比他想象的来得早。

他发誓,刚刚,就刚刚,他看见这个面具后面出现了一张脸,一张真正的脸。面具原本黑漆漆的眼睛处猛然间冒出了一双眼睛,他觉得面具后面的那张脸在笑。

他的身体像被电击一样猛地一颤,那个不是幻觉,绝对不是。他现在浑身缠着绷带,但他很自信自己的视觉绝对完好无损。

他顿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勉强说出他的第一个字。

“谁?”

他知道有人在听,第六感告诉他这个房间里不只有他一个人,他的身体根本没有办法动弹,只能看到天花板和左右两侧,很有可能,这个人此时此刻就在他的枕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盯着他看,像是一头巨蟒盘在树上看着树下毫不知情的猎物。

他以最快的速度把头转了一圈,但是什么也没看到。

这个人没有一点声音,丝毫都没有,但是他确信无疑,绝对有另一个东西在这个房间里。

“到底是谁?”

这一次,他这句话是冲着那个面具说的。

但是这一次,他得到了答复。

“可曾听说过赢鱼?”

房间里忽然间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这声音不是从一个方向传来的,更像是从墙壁里往外渗出来的水珠,一滴一滴的滴在他的额头上。

这个人究竟在哪?

他的眼睛在飞快的转来转去,最终,他在眼角的下方看到了这个人。

他站在月光照不到的墙角处,他看到这人的时候,这人从黑暗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一点一点走进了他的视野,像是从海平线上升起的太阳。从上到下,头发,前额,眉毛,眼睛,鼻子.

然后,就停住了。他没有再往前走一步。

这个人鼻子以下,是一片黑暗,他的嘴上戴着一个口罩。

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人,银灰色的头发散漫的垂下,额头上铺着几道皱纹,看样子有40多岁。黑框的眼镜后面藏着一双鹰一样的眼睛。

但是最引人瞩目的,还是那个纯黑色的口罩。

“在听我说话么?”

银发人的嘴隔着口罩又动了,像是在黑暗中蠕动的虫子。

银发人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他,似乎能从他的视角看见东西一样,在他有限的视野范围内,不多不少,只露出了一个脑袋。光是看这个银发人的头,他都要费劲的把眼球往下挤。

他点点头,作为回应。

“山海经中的怪兽,赢鱼,鱼身,人面,背生双翼,出现之处便洪水滔天,湖泽泛滥,嗯.山海经实为上乘之作,推荐你有空拜读一番。”

这个银发人说话完全不着边际。

这个银发人是谁?在这个房间里多长时间了?难不成一直在这样静静地观察着自己?

他没有把自己的问题问出来,肯定无济于事。他的手上一直握着医院的呼叫器,但从来没用过一次,因为他不屑求助于那些小护士和有上帝情结的医生,但现在他恨不得把那个紧急求助键按烂掉。

可他的手指头没有听大脑的指令。

手指头动不了了。

“不过你可知这赢鱼最让人着迷之处在哪么?”

而这种趋势并没有停在他的手指头上,没多久,脖子也僵硬了起来,紧接着是舌头。最后,全身上下能活动的地方只剩下了眼睛。

“在于无人能证明它的存在。”银发人眼睛眯成了一道线,他在笑:“山海经中怪兽现身之前,重者雷鸣电闪,狂风大作,轻者模仿人声,虽说婴儿啼哭居多,但多少还是会出点声。”

“唯有这赢鱼,无声无息的出现,洪水来临之时他还呆在水中,伴着洪水一起席卷村落山林,跟着洪水一起离开,无人能擒。人类不知道他跟其他鱼类有何差别,水不知道他跟其他鱼类有何差别,其他的鱼甚至都不知道赢鱼跟他们这些鱼有何差别。唯有那些溺亡之人,在临死之前,在水中恍恍惚惚之间,能一睹赢鱼的尊容。”

银发人顿了顿,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他,笑容又浓了一层,接着继续他那不遗余力的夸赞:“完美,完美。”

他现在已经没有了任何抵抗的能力,连眼睛都没有了任何表示反抗的意思。

身体彻底无法动弹了。

“对了,顺便一提,你现在体验的是河豚毒素。小剂量即可致使人全身肌肉麻痹,无以反抗,虽然可能用它有点过激,不过我可不想你一时冲动站起来与我搏命。我称其为:把人变成最佳听众的饮料,就混在这里头。”

银发人说着朝输液瓶扬了扬下巴。

他喘着粗气,心里不停地在回忆到底哪里出了差错?他全天虽然表面装昏迷,但实际上都是清醒着的,比执勤的保安还要警惕。每一次护士换药的时候都会眯着眼睛死死盯着,怎么可能会有人趁机往里面加入河豚毒素?

“小兄弟。”这人忽然跟他开始套近乎:“我赶来这一路舟车劳顿,我看你这床铺也不小,可否容我坐下稍事休息?”

这句是废话。

假如他能张口说话的话,他也会告诉这个人刚才那句话是废话。

银发人把他的腿朝左边移动了一丁点,空出一块地方,然后将床单捋平,最后慢慢的坐了下来。

“嗯.刚才说到哪了?”那个人思索了一会儿,看了他两眼,接着讲了下去:“对,说到赢鱼完美的犯罪。”

“历史长河中,罕有生性嗜杀之人名垂青史,赢鱼算其一,但是同样的,还有那些更真实的杀手,那些你愿意承认存在过的杀手。比如说杨新海,林过云这种后人愿意演绎的。你觉得他们的共同点是什么?嗯?”

银发人盯着他看,好像在装作不知道他没办法给出答案一样。

“抱歉,瞧我这记性,想让我直接告诉你答案么?想就眨眨眼。”

他瞪着那张该死的脸,眼睛里面充满了怒火和杀气,他看不见面罩下面的嘴,但是他觉得那张嘴在笑。

他不想眨眼,但是眼皮子却不争气,他没有吉尼斯世界纪录3天不眨眼那种能力,眼睛不一会儿就开始酸了,上眼皮和下眼皮像是一年才一见的牛郎和织女,恨不得抱在一起打滚。

最后,“啪”的一下,他的眼睛狠狠地一眨。

“很好。”面罩人点了点头,接着说他的故事:“他们的共同点就是.”这人一字一顿的,看着他眼睛,慢慢说道:“他们愿意用杀更多人的罪恶来掩饰他们不想杀更多人的良知。”

这个人坐在那里,讲着故事,假如没有现在这个诡异的环境和河豚毒素的话,他看起来就像东北炕头上一个正在回忆往事的老头一样。也许还会吸两口烟,磕两个瓜子。

但是讲故事显然不是他此行的目的。

银发人的眼神,一点一点的冷却了下来。

“屠一人者,人罪;屠十人者,人魔;屠万人者,人王。但这话应添上一句:‘不论最后杀了多少人,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杀第一个人的理由。’因为杀第一个人的理由,永远都没有任何正义可言。”

他的眼睛盯着天花板,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开始一点点往下流。

那个戴面罩的人也观察到了这一点,坐在他的旁边,默不作声。

房间里,一下子静了下来,那个人不说话了。

这样子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他不知道这个人还在不在说话,也许还在说话,但是自己耳朵已经失去听觉了?

沉默了好久,银发人再次张口。

“头交给我。”

四个字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这个人的声音现在已经像铁一样冷和硬。

他的眼睛瞪大了。

“你扮昏迷整整一天,无非是不想让人发现.”那张脸猛然间凑到了他的耳边,悄声低语:“床上,头颅,两枚。”

话音未落,银发人猛地掀开了床上的被子。

今天一天出入他病房的人中不乏几个以眼尖而出名的警察,也不乏好奇心极重的记者,但是没有人敢碰他,自然而然的,没人发现这病床上的诡异之处。

他全身上下根本就没有任何伤口,但是他仍然假装昏迷,缠着绷带,原因只有一个:他要藏住那个人头。

只要他还假装昏迷,就不会有人打扰他;没有人打扰他,就没有人会掀开他的被子。他就有机会在没人的时候把那个人头处理掉。

就在他以为万事大吉,一切都躲过去时,他的被子被掀开了。

被子上面,是天堂一样的洁白,而被子下,却是地狱一样的血红。

他的两条腿中间,夹着一个血淋淋的脑袋。

他的脸从愤怒一下子间变成了极度的恐慌,他被揭发了,他想爬起来掐死这个戴面罩银头发的神经病,但是身体的僵硬否认了脑袋的建议。

“杀他时,你认真的听他尖叫了么?”

银发人看着这个双目暴睁的脑袋,摇摇头。

这个头颅临死前肯定遭受了非人的痛苦和恐惧,神色扭曲,表情极度惊愕,而这些来自于谁?不消说,是病床上这个看似羸弱不堪的“病人”。

银发人没有太大的反应,而是双手捧起那个脑袋,像看艺术品一样左右的端详了一下。

“记住我的两句话:头交给我,还有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杀他的理由。你现在躺在温床上,但你应心知肚明,这床单被褥是另外八条人命替你铺好的。你今后如何行为也不用我一一赘述。”他这一番话似乎像是在冲着这个脑袋讲一样。

“临别赠品。”他看到这个人从怀里面掏出了一副扑克牌,放到了他的枕头边。

“那个也是。”银发人又指了指隔壁床上那副面具。

“好好养伤,痊愈之后.。”银发人俯身把被子重新盖到了他的身上,又像父亲给儿子掖被子一样细心地掖了几下,但这一切都掩盖不了他话里含着的笑腔。

“天黑请闭眼。”

然后,一点一点的,这个脑袋消失了,这个人一步一步退出了他的视线。这么长时间,他都没有看见这个人的身体。

他最后看见的,是那个人似笑非笑的上半边脸。

赢鱼,人首鱼身,背有双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