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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范雎至秦


  “原文”

  范雎至秦,王庭迎,谓范雎曰:“寡人宜以身受令久矣。今者义渠之事急,寡人日自请太后。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以身受命。躬窃闵然不敏,敬执宾主之礼。”范雎辞让。

  是日见范雎,见者无不变色易容者。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秦王跪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有间,秦王复请,范雎曰:“唯唯。”若是者三。

  秦王跽曰:“先生不幸教寡人乎?”

  范雎谢曰:“非敢然也。臣闻始时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阳之滨耳。若是者,交疏也。已一说而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故文王果收功于吕尚,卒擅天下而身立为帝王。即使文王疏吕望而弗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也。今臣,羁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之之事,处人骨肉之间,愿以陈臣之陋忠,而未知王心也,所以王三问而不对者是也。臣非有所畏而不敢言也,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弗敢畏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不足以为臣耻。五帝之圣而死,三王之仁而死,五伯之贤而死,乌获之力而死,奔、育之勇焉而死。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何患乎?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夜行而昼伏,至于凌水,无以饵其口,坐行蒲服,乞食于吴市,卒兴吴国,阖庐为霸。使臣得进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终身不复见,是臣说之行也,臣何忧乎?箕子、接舆,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无益于殷、楚。使臣得同行于箕子、接舆,漆身可以补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又何耻乎?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尽忠而身蹶也,是以杜口裹足,莫肯即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保傅之手;终身暗惑,无与照奸;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弗敢畏也。臣死而秦治,贤于生也。”

  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僻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至此,此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庙也。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此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此!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范雎再拜,秦王亦再拜。

  范雎曰:“大王之国,北有甘泉、谷口,南带泾、渭,右陇、蜀,左关、阪;战车千乘,奋击百万。以秦卒之勇,车骑之多,以当诸侯,譬若驰韩卢而逐蹇兔也,霸王之业可致。今反闭而不敢窥兵于山东者,是穰侯为国谋不忠,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

  王曰:“愿闻所失计。”

  雎曰:“大王越韩、魏而攻强齐,非计也。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多之则害于秦。臣意王之计欲少出师,而悉韩、魏之兵则不义矣。今见与国之不可亲,越人之国而攻,可乎?疏于计矣!昔者齐人伐楚,战胜,破军杀将,再辟千里,肤寸之地无得者,岂齐不欲地哉,形弗能有也。诸侯见齐之罢露,君臣之不亲,举兵而伐之,主辱军破,为天下笑。所以然者,以其伐楚而肥韩、魏也。此所谓藉贼兵而赍盗食者也。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今舍此而远攻,不亦缪乎?且昔者,中山之地,方五百里,赵独擅之,功成、名立、利附,则天下莫能害。今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王若欲霸,必亲中国而以为天下枢,以威楚、赵。赵彊则楚附,楚疆则赵附。楚、赵附则齐必惧,惧必卑辞重币以事秦,齐附而韩、魏可虚也。”

  王曰:“寡人欲亲魏,魏多变之国也,寡人不能亲。请问亲魏奈何?”范雎曰:“卑辞重币以事之。不可,削地而赂之。不可,举兵而伐之。”于是举兵而攻邢丘,邢丘拔而魏请附。曰:“秦、韩之地形,相错如绣。秦之有韩,若木之有蠢,人之病心腹。天下有变,为秦害者莫大于韩。王不如收韩。”王曰:“寡人欲收韩,不听,为之奈何?”

  范雎曰:“举兵而攻荥阳,则成皋之路不通;北斩太行之道,则上党之兵不下;一举而攻荥阳,则其国断而为三。魏、韩见必亡,焉得不听?韩听而霸事可成也。”王曰:“善。”

  “译文”

  范雎来到秦宫,秦王亲自到大厅迎接。秦王对范雎说:“我早就该亲自来领受您的教导,正碰上要急于处理义渠的事务,我每天又要亲自请示太后;现在义渠的事已经处理完毕,我这才能够亲自领受您的教导了。我深深感到自己愚蠢糊涂,让我恭谨地向您施行宾主的礼节。”范雎也表示谦让。

  这天,凡是见到范雎的人,没有不肃然起敬,另眼相看的。秦王把左右的人支使出去,宫中只剩下他们两人,秦王直起腰腿,跪身请求说:“先生怎么来教导我呢?”范雎只是“是是”了两声。过了一会儿,秦王再次请求,范雎还是“是是”了两声。就这样一连三次。

  秦王长跪在席上说:“先生不肯教导我了吗?”

  范雎道歉说:“我并不敢这样。我听说,当初吕尚与文王相遇的时候,他只是一个渔夫,在渭河北岸钓鱼而已,那时,他们很陌生。此后,吕尚一进言,就被尊为太师,和文王同车回去,这是因为他谈得很深入的缘故。所以文王终于因吕尚而建立了功业,最后掌握了天下的大权,自己成为帝王。如果文王当时疏远吕尚,不与他深谈,周朝就不可能有天子的圣德,而文王、武王也不可能有人来辅佐来成就帝王的事业。现在,我只是个寄居在秦国做客的人,与大王比较陌生,但想陈述的又是纠正君王政务的问题,而且还会关涉到君王的骨肉之亲。我本想尽我的愚忠,可又不知大王的心意如何,所以大王三次问我,我都没有回答。我并不是有什么畏惧而不敢进言。我知道,今天在大王面前说了,明天可能就会遭到杀身之祸。但是,我并不畏惧,大王真能按照我的计谋去做,我即使身死,也不会以为是祸患;即使流亡,也不会以此为忧虑;即使不得已全身长癞,披发发狂,也不会以此为耻辱。五帝是天下的圣人,但终究要死;三王是天下的仁人,但终究要死;五霸是天下的贤人,但终究要死;乌获是天下的大力士,但终究要死;孟贲、夏育是天下的勇士,但终究要死。死亡是人们不可避免的,处在这不可能避免的情况下。如果可以对秦国稍有补益,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我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伍子胥当年是躲藏在口袋里逃出昭关的,他晚上行动,白天躲藏,到了凌水,没有东西糊口,双膝跪地,双手爬行,在吴国的街市上讨饭度日,但终于复兴了吴国,使吴王阖庐建立了霸业。如果让我像伍子胥一样能呈献计谋,即使遭到囚禁,终身不再出狱,只要能实现我的计谋,我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当初殷韩的箕子,楚国的接舆,漆身为癞,披发为狂,却终究无益于殷、楚。如果使我的行为与箕子、接舆相同,也漆身为癞,只要有益于圣明的君王,这就是我最大的光荣,我又有什么可感到耻辱的呢?我所担心的是,我死了以后,人们见到这样尽忠于大王,终究还是身死,因此人们都会闭口不言、裹足不前,不肯到秦国来。大王对上畏惧太后的威严,对下又迷惑于大臣的虚伪,住在深宫之中,不离宫中侍奉之人的照顾,终身迷惑糊涂,没有人替你了解坏人坏事。这样,大而言之,则会使得国家遭受灭亡之祸,小而言之,则使得自己处于孤立危境。这就是我所担心害怕的。如果我死了,秦国却治理的很好,这比我活着要好得很多。”

  秦王长跪在席上说:“先生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呢?秦国是个偏僻边远的国家,我又是一个没有才能的愚人,先生竟然有幸能到卑国来,这是上天让我来烦扰先生,来保护先王的宗庙啊!我能接受先生的教导,这是上天同情先王,不抛弃我。先生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呢?今后事无大小,上至太后,下及大臣,都希望先生一一给我指点,千万不要对我有什么疑惑。”范雎因而再次拜谢,秦王也再次回拜。

  范雎说:“大王的国家,北有甘泉、谷口,南环绕着泾水和渭水,西南有陇西、蜀地,东面有函谷关、崤山;战车有千辆,精兵有百万。凭着秦国兵卒的勇敢,车骑的众多,来抵挡诸侯国,就如猛犬追赶跛兔一般,完成霸王的功业是完全可能的。可是如今却反而闭关自守,不敢出兵向山东诸侯窥视一下,这是秦国穰侯魏冉为秦国谋划不忠实,导致大王的决策失误啊!”

  秦王说:“我愿意听所失计之处。”

  范雎说:“大王越过韩、魏的国土去进攻强齐,这不是好的计谋。出兵少了,并不能够损伤齐国;多了,则对秦国有害。我揣摩大王的计谋,是想本国少出兵,而让韩、魏全部出兵,这是没有道理的。如今明知盟国不可以信任,却越过他们的国土去作战,这行吗?显然是疏于算计了!从前,齐国攻打楚国,打了大胜仗,攻破了楚国的军队,擒杀了它的将帅,又拓地千里,但到最后连寸土也没得到,这难道是齐国不想得到土地吗?是形势不允许它占有啊!诸侯见齐国士卒疲敝君臣不和睦,起兵来攻打它,齐缗王蒙受侮辱,军队被攻破,遭到天下人的耻笑。落得如此下场,就因为齐伐楚而使韩、魏获得到便宜。这就是所说的借给强盗兵器而资助小偷粮食啊!大王不如采取交接远国而攻击近国的策略,得到寸土是王的寸土,得到尺地是王的尺地。如今舍近而攻远,这不是个错误吗?从前,中山国的土地,方圆有五百里,赵国单独把它吞并,功成名就,利益全归赵国了,天下也没能把赵国怎么样。如今韩、魏的形势,居各诸侯国的中央,是天下的枢纽。大王如果想要成就霸业,一定先要亲近居中的国家以便控制天下的枢纽,来威胁楚国和赵国。赵国强盛,那么楚就要附秦;楚国强盛,那么赵就要附秦。楚、赵都来附秦,齐国一定恐慌,齐国恐慌肯定会卑下言辞,加重财礼来服侍秦国。如果齐国归附,那么韩、魏就有虚可乘了。”

  秦王说:“寡人本想亲睦魏国,但魏的态度变幻莫测,寡人无法亲善它。请问怎么办才能亲近魏国呢?”范雎说:“用卑下的言辞,加重财礼来服侍它。这样不行,就割地贿赂它,这样还不行,就起兵来攻伐它。”

  于是后来秦国起兵来攻打邢丘,邢丘被攻陷,而魏国果然来请求归附。

  范雎说:“秦、韩两国的地形,相交纵如锦绣。秦国旁边有韩国存在,就像树木有蛀虫,人体里有疾病一样。天下一朝有变,危害秦国的,没有比韩国再大的。大王不如收复韩国。”秦王说:“寡人打算使韩国来归附,可韩国不听从,可怎么办呢?”范雎说:“起兵攻打荥阳,那么成皋的道路就不通了;北部截断太行的道路,那么上党的兵也就不能南下了;一举而拿下荥阳,那么韩国将分成孤立的三块。韩国看到自身将要覆亡,怎么能够不听从呢?韩国一顺从,那么霸业就可以成功了。”秦王说:“这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