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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知遇援拔(四) (1)


然而,我也十分清楚,不能拍案而起、拂袖而去;也无由拍案而起、拂袖而去。唯一的路径,只能忍耐下去。不仅不能对交办的差事搪塞推委,反而还要竭尽全力办好。所以,哪怕承当的差事在自己心目中简直就是荒谬绝伦,也只能毫不犹豫地全力投入。r

奇怪的是,当不得不静下心来撰写《兴都大志》的时候,反感也好,怨怒也罢,都不是障碍,像有一个戒律在导引着自己的思路,自然而然的,总是顺着既定的主题去思考,去遣词酌句。当形成文字的时候,满篇都是自己根本不认同甚至厌恶不已的谄谀之词。r

一个人,满腹经纶的士大夫,居然能写出与自己的真实想法截然对立的文字,而这个过程,并没有人现场监督,似乎也没有现实的、直接的逼迫。一种无形而又强大的力量已经融进每个官场中人的血液,形成了严密的自律机制,使任何人在说话、做事的时候都时刻把言行限定在当局所要求、所希望的范围内。r

袁炜差派给我的《基命纪》、《龙飞纪》、《圣孝纪》、《大狩纪》、《宝谟纪》几篇,只三个月时间,就顺利完成了。我自己知道,这些文字,最好的部分属于粉饰堆砌之语,无伤道义;中等的属于违背事实、悖乎情理的阿谀奉承之词,有违良知;等而下之的,甚至是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谎言谬论!那个至死连皇帝梦也没有做过的当今皇帝的父亲,在我的内心也从不承认他是皇帝,可我写的白纸黑字中,他不仅是皇帝,而且是可比周文王的皇帝!他的妃子、当今皇帝的生母,在我笔下,也拟于文王的皇后,“我献皇帝天纵圣哲,日跻诚敬,渊仁厚德,可比周文;而章圣皇太后明章妇顺,又于太姒徽音有似焉!”至于当今皇帝,在我看来,多疑、执拗、荒唐无以复加,可说是名副其实的暴君!可在我的笔下,他却成了“不世出之英主”!若直接说他超过自己的祖宗太祖太宗,似有不妥,毕竟,在原来的志书中,是把他列在太祖、太宗之后,是国朝的又一位英主,但既然对此还不能满足,就不能不再拔高一步,说他“开太平盛世,虽唐宗宋祖所不及”!言外之意,当今圣上的英明伟大,其实是太祖太宗也不及的!写下这些文字,我自己都觉得汗颜!我怀疑如果圣上真是英主,哪怕是还保留一丝常人的理智,恐怕也会觉得过分吧?我犹豫再三,是不是降低调门,最终还是保留了。就由袁炜去删改吧,拔高总比贬低保险!一切的历史经验都表明,颂扬的话,调门宁高勿低,这是绝对安全的。r

没有想到的是,袁炜还认为我的文字基调不高!r

“何以不能把献皇帝‘可比文王’,改为‘迈于文王’?”袁炜边翻看文稿,边颇是不悦地说,“章圣皇太后‘又于太姒徽音有似焉’,若改为‘又于太姒徽音有加美焉’,不是更为适当吗?再说当今圣上,岂是‘不世出英主’所能尽颂?改为‘今之尧舜’,有何不可?!”袁炜以咄咄逼人的眼神望着我,等待我的回答。r

我不能和袁炜辩论。不仅仅是畏于他的权位,更重要的是,我不能说他颂扬当今圣上和他的生身父母的话是错的,否则,就是贬损的嫌疑!所以,我很干脆地回答:“再适当不过!袁阁老站得高,看得远,又是钦封的‘国朝一支笔’,今日得袁阁老指点,学生茅塞顿开,受益匪浅!”r

“那就照改!”袁炜似乎听出了我话语中嘲讽的意味,用命令的语气说。就仿佛他深爱着的儿子,被我当面说成丑陋不堪,令他感到受了侮辱,“最为严重的是,”袁炜抖着手中的文稿,气急败坏地说,“议大礼一节,阁下轻描淡写,试图以礼仪之争掩盖之,这是一个严重舛误!”r

“掩盖?!”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年议大礼,挑起者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他以旁支藩王继大统,却硬说他接的不是武宗的班,甚至不是孝宗的班!透过这一“议”,在皇统中竟然把孝宗、武宗一笔抹煞了!仿佛国朝历史上,根本就没有这两个皇帝,而果真有一个兴献皇帝!当今圣上就是从他的的父亲兴献皇帝那里继承的大统。是故,想当年,此议一处,公卿翰林,儒林士子,不可能不提出异议,不可能不奋力抗争!当是时,只有很少几个投机钻营的势力小人出卖良心为圣上辩护,而满朝文武、士子庶民,无不把抗争者看作正义的化身!朝廷以铁腕镇压了抗争,竟在抗争者头上扣上了“****”的帽子!杀、关、管!多少士林精英重者失去生命,轻者失去家庭,因此丢官者更不在少数。可稍有良知者,并不因为当局的铁腕镇压就改变了对议大礼风波的认识。多少年过去了,这场风波,一直是圣上的一块心病,更是士林的伤疤!如此敏感的事体,我不能不格外小心。但基调已定,哪怕明知是颠倒黑白,我也只能按照既定的调子,把重复了一千遍的谬误说成真理。我斟酌再斟酌,掂量再掂量,终于形成了这样的文字:“惟我皇上,践祚之初,首命廷臣议举尊崇之礼,而当时议者率章缝之小见,执叔季之陋议,纷纭靡定,时廑睿思,亲赐折衷然后观其会通,协于礼仪。鸿号之称定,则一本之义昭;宗祀之礼成,则严父之教显;省巡之政举,则时迈之颂兴。爱敬通于神明,德教形于四海。”这段文字,已经完全站在圣上的立场上,将累累血污有意淹没在另作特别解释的宗法礼仪道理之中,为当年的暴行作了全面的辩护。可在袁炜看来,竟然是有意掩盖!听了这话,我本该感到震惊,但想到撰写这部分内容时我字斟句酌呕心沥血反复掂量昧着良心颠倒黑白,还是被说成有严重舛误,一下子反而感到轻松了。我笑了笑,这一笑,是自嘲,也是无奈,又因为无奈而放弃了内心的抵抗,一切都无所谓了吧!所以,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抵触情绪,“请袁阁老有以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