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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沉机密谋(二)


二r

严嵩对我拟写的《贺元旦表》深表满意。这满意当然不仅仅是文字上的,更是对我的举动本身的。连他自己一手提拔的同乡、工部尚书雷礼都已与他离心离德,竟敢当面顶撞他,让严嵩感到树倒猢狲散的悲凉,在这个时候,我张居正一如既往,卖力替他撰写善颂善祷的文字,严嵩自然会格外满意,甚至有些感激了。所以,正旦节期间,他特意差人请我过府餐叙。或许是多日受到圣上的冷落,明显看出,严嵩是在强颜欢笑,他要么不住地夸奖我的文采和为人,要么极力描述着他与徐阶的和谐,从细枝末节中委婉表达出多年来他对徐阶的关照、提携之意。r

“市井传闻,都说华亭是我严某的对手,”严嵩感慨道,“可老夫从未作如是观。若老夫果以对手待之,华亭还能有今日吗?”r

“是啊,”我也感慨道,“自学生授编修之职,恍然十余载,中枢得元翁主持,徐阁老襄助,从未发生阁潮政争,真是国朝二百年来所少见。端赖元翁胸怀高旷,处事本公,待人以诚,方有此一安定局面,举国为之庆,朝野更盼此等安定局面,能一直延续下去,学生相信,这也是圣上的愿景呢!”r

“圣上以外藩入主龙位,二十年来身居西苑,然权柄独运,威福自专,掌控全局,可谓游刃有余,如此英主,历朝历代,能有几多?大明国朝,又有几位?圣心深不可测,常常是忽功忽罪,”严嵩像是自我安慰,又像是劝导我,“外人不明就里,只知表象,什么某某失宠,某某得宠,揣测多端,可老夫侍侯圣上几十年,知道这是圣上的控御之道,因此,不可以一时之宠辱来猜测圣心之向背!”r

“学生明白,”我诚恳而又谦虚地说,“圣上视元翁为臂膀,以学生的观感,圣上须臾离不开元翁。目下是元翁还在西苑当直,若元翁果离中枢,学生敢断言,圣上会顿感失落。至于徐阁老,不瞒元翁,学生是常常求教的,以学生的观察,徐阁老视元翁为师长,以执弟子礼为本意,绝然不会存取代之心。这一点,学生敢以人格担保!”r

“叔大是坦荡君子,”严嵩夸奖说,“从未有人在老夫面前说过常常求教于华亭的话,彼辈在老夫面前提及华亭,要么贬损,要么挑拨,唯叔大坦然言之,令老夫颇感欣慰。既然叔大如此坦荡,老夫也就不必避讳。叔大说到华亭绝无取代之心,老夫深以为然。不过老夫毕竟年过八旬,若不是如叔大所言,圣上有须臾难离之态,老夫早就告老还乡了。当下老夫眼看华亭日蒙圣眷,制青词、助修玄,也力所胜任,也就心安了。当此之际,正是老夫激流勇退之佳机,老夫已有托付之意。请叔大代为转达,上元节,老夫请华亭屈尊到寒舍一叙。”说着,严嵩命人取出事先备好的邀帖,交到我手里。r

我没有想到严嵩会有这等举动。更没有想到的是,上元节当徐阶来到严府,竟出现了严府一家人跪拜徐阶的场景。r

据徐阶事后的描述,那天徐阶一到严府,山珍海味、各色鲜果,已摆满桌案。严嵩执意要徐阶坐了上手,推杯换盏间,严嵩慨然道:“有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存斋的才华人品,朝野敬仰,严某也钦佩甚矣!嵩老矣,今后,严家还要倚仗存斋关照。”r

徐阶忙起身鞠躬道:“元翁何出此言?多年来徐某多亏元翁栽培指教,方有今日。况元翁正秉朝纲,稳主政府,百官莫不仰元翁鼻息,要说关照,该是元翁关照徐某才是啊!”r

严嵩颤颤巍巍站起身,亲自执手扶徐阶坐下,对着次孙严鸿凄然道:“孙儿,看到上手坐的徐世伯了吗?这是我严家的恩公,就是你等未来的靠山!爷爷老了,今后全家就倚仗你徐世伯的照应了。”说着,严嵩禁不住老泪纵横,他哽咽着,指着严鸿道:“还坐着干什么,还不快快给恩公叩头!”r

严嵩话音未落,严世蕃、严鸿都乖乖地跪在徐阶面前。严家的女眷,也从屏风后边闪出身来,错落着跪在严世蕃和严鸿的身后。r

徐阶被这场景惊呆了,一时手足无措。严嵩擦了擦眼中的泪水,拉着徐阶的手说:“存斋,你看,我全家都跪在你的面前,请你答应老朽,待我死后,你要关照他们。”r

徐阶诚惶诚恐,忙挣脱严嵩的手,上前搀扶严世蕃起身,边道:“快快请起,真是折杀徐某了!想我徐阶才疏学浅,得以与元翁同殿称臣,已经深感荣幸了,自元翁一手提携,令徐某入阁,近十载矣,元翁关照有加,徐某感激不尽!”说着,向严嵩深深施了一礼,又转身向严氏家人施礼道谢。r

严嵩确实做到了能屈能伸,以朝廷百官之长,居然能向自己的僚属卑躬屈膝。这令我颇感意外。难道严嵩真的要激流勇退了吗?当年,严嵩跪拜首辅夏言,那是他的恩人,自己的上司,但已经够骇人听闻了;十五年以后,严嵩身为堂堂内阁首辅,八旬老人,怎么能要家人跪拜自己的晚辈、属僚和政敌呢?我感到不可思议。也许,严嵩以为这样一来,就可以打动徐阶,阻止徐阶出击?r

果然,从严府回来,徐阶也确实犹豫起来,一个多月过去了,徐阶一直心事重重,再也没有了临战前的紧张和激动。r

徐阶犹豫不决,我焦急不安,又等待了好久,他一直没有再召见我。冯保给我传递的一个讯息,促使我不得不登门说服徐阶。r

我是在裕王府结识冯保的。冯保是圣上面前的传旨太监,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到裕王府传达圣上诏旨,而每次来,临走前总忘不了到讲官直房点个卯。据说,过去高拱在裕王府时,每当冯保进了直房,高拱就脸一沉,露出厌恶之色,从不和冯保搭话。在高拱眼里,太监都是惹是生非之徒,绝对不可交往。而在我到了裕王府任讲官后,对冯保的态度与高拱截然不同。第一次见到冯保,我就热情地站起身,谦和地让座上茶。一口一个“冯公公”,连称“公公辛苦”,老实说,对同僚士子,我也从来没有像对冯保这样谦恭热情过。这令冯保简直有些感动。也许是他的身份在太监里面无足轻重,还没有偿到过朝臣抬举他的滋味,也许是他格外看重我的裕王府讲读身份,总之对我主动结识他喜出望外,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所以以后每到裕王府,只要我在直房当直,他必定要到直房稍坐片刻,互致问候,寒暄一番。据我的观察,此人虽已是近四十岁的年纪,身材矮小,微微发福,但却精力旺盛如同少年,两只小眼睛总是机灵地眨巴着,一看就是善于察言观色之辈。因为在“内书堂”读过书,还透出些许儒雅之气。言谈话语中可以看出,冯保其人对朝政时局、人脉派系,甚是明了,但说出话来有板有眼,滴水不漏。我暗中思忖,对此人不可小视,所以对冯保就越发显得亲近。特别是,自从筹划以道士扶乩离间圣上与严嵩关系以后,我对冯保格外恭敬。那天,冯保又到裕王府传达诏旨,我特意到直房门口迎接他。事先,我准备了一张银票,说是要求圣上的“大写字”给我写幅对子。虽然冯保的字画堪称佳作,可以他小太监的身份,还没有谁向他求字的,所以冯保又得意又感动,满口答应。r

“永寿宫终于完工,圣上也移驾进住,”我打破不和冯保谈论宫内机密的禁忌,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圣上情绪想来好多了吧?”r

这一问,冯保愣了愣神,左顾右盼了一番,又到门外张望了片刻,颇是神秘地给我讲述了昨晚发生的一件事。r

昨夜是一个晴朗的月圆之夜。圣上在西苑西暖阁前赏月,也许是对修复后的永寿宫感到满意,圣上兴致颇佳,叫冯保来到跟前,“大写字,你给朕赋诗一首,要把月光下巍峨的永寿宫,给朕描绘一番。”r

圣上话音未落,伺寝太监突然惊呼着跑了过来,“恭喜万岁,贺喜万岁!”圣上正要发怒,见太监手中,捧着一个鲜润的大桃,顿感惊喜。r

太监奏道:“奴才刚刚为万岁铺设御床,忽见床帷之后,落下一个仙桃。如今桃花刚刚开放,哪里会有鲜桃呢?这一定是玄慈念万岁爷虔敬修玄、治国有方,特降仙桃,为万岁添寿增福哩!”r

圣上接过仙桃,左瞧右看,喜不自禁,忙转身回到无逸殿,上香颂咒,叩谢不已。还传旨要在无逸殿修迎恩典五日,以谢上天恩泽。r

“哪里是什么天降仙桃,”冯保嘲讽道,“实是严老先生命人从海南日夜兼程送来的,买通了万岁身边的太监,放于床帷的。太监们得了严老先生的好处,也揣测到万岁爷得此仙桃,定然高兴,一高兴也还要赏赐,所以都乐得成全此好事哩!”r

“严阁老此举。所为何来?”我有些不解,“圣上若不知道是严阁老所为,于他有何益?若知道是严阁老所为,岂不是有欺君之罪吗?”r

“严老先生刚刚送来一双白兔,当晚产仔,”冯保为自己掌握如此多的机密而感到洋洋得意,“若在白兔产仔当时,天降仙桃,这不是祥瑞更祥、喜上加喜吗?万岁爷一高兴,一定会念及严老先生的忠诚,怕要后悔不该对他冷淡呢!”r

我当晚就到徐阶府中,把从冯保那里得到的讯息禀报徐阶。r

徐阶唏嘘良久,似有无限的怅惘,“若分宜此时能提出告老还乡,真是不忍再算计于他。同朝几十年,何忍使其家破人亡。”r

“老师,学生以为若真这样,就中了严阁老的缓兵之计。”我知道徐阶是忠厚长者,为人平和,但权力不同情眼泪,也不怜悯善良。多少正直之士,死在严嵩的手里,这难道还不足以让人警醒吗?况且,严嵩一直在努力着,他最清楚能否赢得胜利,关键在圣心向背,所以他把恢复圣上对自己的信任作为首要目标。永寿宫里发生的天降仙桃、严嵩恭献双兔的闹剧,就是这个努力的有力明证。严嵩放弃了吗?显然没有。所以我不得不给徐阶打气,“严阁老官场沉浮数十载,总能找到渡过难关的办法。一旦圣上恢复了对他的信任,再想动摇他,就难上加难了。恐怕不是老师动摇他,他要反过手来,动摇老师呢!”r

徐阶沉吟良久,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就付诸行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