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r
严世蕃邀宴后不几天，袁炜兼掌翰林院的诏书就颁发了。同时被任命的，还有吕调阳，国子监祭酒；鄢懋卿，巡盐御使，总理盐政。r
袁炜到院接印视事的当天，严嵩亲自到翰林院宣达诏书，送袁炜到任。在翰林院承文厅，是翰林院聚议场所。刻下，严嵩以首辅身分向全体翰林训话，对袁炜称赞有加，对圣上任用袁炜兼掌翰林院之举颂扬一番。然后说：“政以得贤为本，国以任贤为兴，孟子曰：‘自古有天下者，观其所用之人，则政事可知矣！’此番袁公兼掌翰林院之任，可知我圣上知人善任，所用得人。德才兼备者，朝廷必次第拔擢。”r
聚议甫散场，袁炜就开始行使职权。他把高拱、殷世儋召到掌院学士直房，说有事交办。r
袁炜的履新、严嵩引用孟子所谓观其所用之人则政事可知矣的话，深深刺痛了我的心。朝廷说得多么好听啊，德才兼备、任人唯贤。可实际却是贤才视同弊履，奸佞沐猴而冠，而在当道看来，这就是得人！严世蕃位列公卿、袁炜兼掌翰林院、鄢懋卿总理盐政、吕调阳掌国子监……哪个是得人？皆是逆舆情、失人心之选，却还自命为所用得人！高拱在给虬龙送葬时对魏学曾说的一句话“如何面对”，不停地在我耳边回荡。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只得找高拱一诉。顺便，也看看袁炜履新后交办了甚样的事。当天晚上，我就去了高拱家。r
高拱的管家高福为我开了首门，一见面就悄悄说：“张大人，老爷生着气哩，饭也不用。在书房来回走，不时拍打自个胸脯哩！”r
我揣测，除了与我一样对朝廷如此用人深感失望外，袁炜、吕调阳都是高拱的同年，鄢懋卿还晚一科，如今彼等已然是位列公卿，袁炜又成他的顶头上司，而他却依然原地蹭蹬，高拱内心定然满是酸楚，他的愤懑与我比起来，无疑更添一层，想来他是为此而生气。r
我径直走到书房，边喊了声：“中玄兄——”r
“叔大，”高拱红着脸，把手中的一份诏书副本往几案上重重一摔，愤恨地说，“这不是因噎废食、本末倒置吗？！”r
看来，高拱生气的原委，似乎并非如我所揣测的那样。我伸手拿过诏书副本，看了又看。诏书很简单，就是“厉海禁，不许通番贸易。”这大概是朝廷有鉴于倭寇侵扰不止，想出的釜底抽薪的对策？我不明白高拱何以把诏书副本携回家中，又何以如此怨怒。r
“这……”我以不解的目光望着高拱。r
“沿海倭患，北边虏患，”高拱坐下来，边示意我坐下，边说，“当道不筹长治久安之计，只一味维持，一切以眼前不出事为上策，岂是治国安天下之正道！”看得出，高拱很焦虑，“就说这倭患，患在何处？蕞尔之倭奴小国若干武士、浪人，骚扰沿海州县，何患之有？患在我朝内部耳！仁宗洪熙年间，黄岩民人周来保、龙岩之民钟普福，困于税费之不堪，叛而入倭，倭寇每来犯，即为之向导。正是这些从倭者，在倭寇登岸之前，先入境侦伺，探明我朝虚实，供给倭寇各种情报。孝宗成化、武宗正德年间，倭奴国派来的使臣并随军通事，俱为汉人！著名之宋素卿者，竟然与大裆刘瑾交通，被朝廷赐飞鱼服，明令赦免‘通番’罪，以正使名义，与我朝交涉。这都是见诸官文书的。所谓倭寇者，真倭十之二三而已！从倭者反倒十之七八！像林道乾辈，就是一例。”r
高拱所说林道乾，原不过是福建晋江的一个农夫，但目下，却成了国中闻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林道乾从倭为盗，横行闽南。半年前，竟然带人砸了晋江县衙，把知县的官袍扒下，只留内衣，捆绑着游街示众！泉州知府闻讯弹压，晋江百姓百般阻遏，直到林道乾遁迹而去。几天后，林道乾又潜入县衙，把知县寓所洗劫一空，并留下揭帖，说除非正税之外的摊派全部取消，否则县衙永无宁日。官府四处搜索，连林道乾的影子也未发现，可林道乾却出没频繁，晋江富户，屡屡被盗，闹得人心惶惶。晋江知县不敢再留，弃职而去，所遗空缺，没有人愿去填补。朝廷闻报，一面饬令缉拿林道乾，一面派钦差调查事情起因。半年过去了，林道乾不仅没有抓到，就连泉州知府的大印，也被他窃走！福建官场上下，闻林道乾之名，无不色变！也使得京城官场议论纷纷。r
“故消弥倭患，在放开海禁，”高拱稍稍平静了些，继续说，“放开海禁而沿海百姓富足，富足而思稳定，从倭者必少。当道反其道而行之，以闭关锁守为国策，高某为之齿冷矣！”r
我心头为之一振。高拱此番议论，在我听来，不啻空谷足音！此热血男儿也！大丈夫也！我自以为自己像屈原，众人皆醉我独醒。以为对户口扼塞、山川形势、人民强弱，篝灯细读，一一条列，以为默默潜求国家典故与政务之切要者，罗列研读，就有了经世济民的真才实学；以为不屑于整天操觚染翰、寻章摘句，不屑于高谈阔论，吟章呻句之辈为伍，就能够以耿耿之身，任天下之重，听了高拱的一席话，让我自叹弗如。如此思忖开来，一天的怨怒竟也消失了大半。r
老实说，只有见到高拱，我还有一丝安慰。但我知道，这安慰的理由并不高尚。我对自己任翰林院编修已经厌倦，可长我十三岁、高我两科的高拱也还继续在翰林院任编修。最关键的是，高拱志存高远，有大抱负，也有大才干。我这个自视甚高的人，也不得不暗暗钦佩高拱的识见和才干。只要高拱还是编修，对我张居正就是一个安慰。可一想到即使是高拱这样的人，也还在默默无闻地等待着、煎熬着，我的安慰又立即化作悲凉，化作不平。似乎从高拱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这让我感到不寒而栗。r
“中玄兄，既然朝廷所用得人，”我带着嘲讽的语调，劝慰说，“我辈就不必杞人忧天了吧，你在这里替人家筹策，人家倘若知晓了，还会说你越位呢？”r
“可恨！可恶!”高拱猛地一拍条几，“何德何能，居然出掌翰苑，领袖士林？他甫上任，接到的第一个诏书是厉海禁的，他便命我和殷世儋撰拟一篇《历代海禁考》，并定下基调，就是证明圣上厉海禁之策如何英明、果断、及时、必要！且限时交差，不得延误。叔大，愚兄如何措手足？！”r
这倒符合袁炜的风格。在他看来，只要是朝廷作出的决定，都是正确的。他的责任是把其正确性揭示出来，传扬出去，为朝野理解和执行鼓劲添油。可是，高拱有自己的判断，对禁海策本就视为南辕北辙，却不得不要写出与之正相反的文稿，也难怪他怒气冲天。r
“殷世儋有何反应？”我问。r
“新堂官履新，就委以差使，他自是受宠若惊、欣然接受。”高拱不屑地说。r
“那么，中玄兄非写不成？”我义形于色，又问。r
“拂袖而去吗？”高拱无奈地说，沉吟片刻，又深情地说，“哀民生之多艰，痛国政之日非，就此退隐山林，心何以甘？情何以堪？”r
“可是，中玄兄，当国者不会用你呀！”我痛苦地说。r
高拱冷冷一笑，“严世蕃，就干两件事，一是受贿，二是淫乐，居然名列公卿？！袁炜者流，写青词，选道经，居然成了国朝一支笔！士林无人矣！奸佞、贪墨、庸碌者辈沐猴而冠，荣己富家，对民生何益？要袁炜、吕调阳者流去对付林道乾，怕是如同割肉饲虎！说甚观其所用之人，则政事可知矣！果可知矣，那就是小人得志、一意维持！”r
“少时读史，对指鹿为马，甚为不解：稍长，又觉彼时居庙堂者何等懦弱；”我长叹着说，“如今方知，指鹿为马之事，时时发生，不过表现形式不同罢了。庙堂之上，似乎习以为常矣！”r
高拱仰着脸，眼睛飞快地眨着，在抑制自己的情绪，须臾，他转过脸来，若有所悟地说：“叔大，这官场之事，当道所言所行，离不了顺昌逆亡四字。舆论目为奸佞贪墨庸碌之辈，当道偏就信用之，而且还要公开说这就是德才兼备、所用得人！还有，严嵩何以到翰林院宣达诏书，送袁炜到任？严世蕃何以邀宴我辈，戏弄嘲讽；袁炜何以独独挑我高某拟写《历代海禁考》，亲定基调？种种之种种，都一个道理，无非是摧残英锐，销蚀血气，使卑鄙者高尚，以至于不自知其卑鄙；让高尚者下贱，以至于自认下贱；令头脑简单者理直气壮，以至于自认为头脑甚不简单；要理智健全者逐渐不再健全，以至于最终低头服输，甘受驱使。我辈凡事总有自己的判断，又总以豪杰自居，首当其冲，是压制、摧残之首选！”r
看着高拱愤懑的表情，我内心充满悲凉、义愤。难以遏制的焦躁和恐惧骤然间向我袭来。r
我突然明白了，官场上，最痛苦的不是你没有才干、力不胜职，假若真是平庸之辈，看一切反倒顺眼得多，也就不会有什么痛苦；可怕的是，你有才干，就会看出权势者的庸碌，就会看出诸多问题的处置竟是如此不得要领甚至南辕北辙，而你又无能为力！怎么可能不痛苦？这痛苦又怎么能够长期忍受？r
刻下，在高拱简陋的书斋里，看着眼前怀抱经天纬地、治国安邦之干才高拱，无奈无助中，只能发发牢骚而已！我已经清楚地感觉到了，这种痛苦、无奈的折磨，是我张居正绝对不能忍受的！因此，听了高拱的话，我一改往日的深沉内敛，慨然道：“国之大患，我看不在于存在诸多难题，历朝历代，哪有没有难题的时候？可眼下国是日非，百弊丛生，毛病就出在用人上！口说什么德才兼备、用人出于公道，实则所用者不是献媚之徒、奸佞小人，就是庸庸碌碌、不温不火之辈！耿耿忠心、凛凛正气、昭昭干才之士，却弃之如草芥，如此用人，必是带来官场充斥逢迎之风，民间疾苦充耳不闻，却一味歌功颂德，直把乱世危局，吹得莺歌燕舞！什么时候小人得志，必是一片歌功颂德声；什么时候歌功颂德声四起，必是小人得志，绝无例外！长此以往，真是国将不国了！”r
“如之奈何？！”高拱叹气说，“只有忍耐，熬煎！一个熬字，就是我辈的处境。”r
“可我知道，中玄兄分明是不甘心的啊！”我半是有意刺激高拱，半是抒发内心的愤懑。以我对高拱的了解，我不相信他真的无所谓了。怎么能甘心呢？眼看佞臣小人沐猴而冠，稍有血性，孰能甘心？！r
高拱大概从来没有听到我的肺腑之言，他为我的真诚感动了，语调发颤，“叔大啊，不瞒你说，愚兄常常半夜里突然惊醒，脑海里一片空白，一片空虚，黑暗中睁着疲惫的双眼，直到天亮；有时候，在万籁俱寂的夜半，我一遍又一遍痛苦地问自己，‘难道就这样终老此生吗？’多少次，泪水潸然而下，流淌枕上。有时候，又忍不住拍打着自己的胸膛，扪心自问，难道，我高拱是无能之辈吗？”高拱说到这里，泪如雨下，再也说不下去了。r
“就只有忍耐，只有等待吗？”我问高拱，也在问自己。高拱埋下头，“唏嘘”不已，举过头顶的一只手，无力地、但又不停地摇着。r
我的心里隐隐作痛。一种无名的恐惧，揪紧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