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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山月不言风之语


  {你不知道树叶什么时候会变黄,花儿什么时候开,你什么时候爱上一个人。亚马孙热带雨林里的蝴蝶扇动一下翅膀,就可能在两周后引起亚洲大陆上的一场台风。所有的不可思议,都发生在悄无声息里。}

  001

  在羲和工作一个月后,宁泽川带来的两只蟋蟀已经被舒颜养得大了一圈,玻璃罐子已经装不下,舒颜自己编了个小竹篓给蟋蟀当新家。

  竹子是在羲和会所后的竹林就地取材,恭玉玩心大起,怂恿她一起去砍的。

  舒颜本来还很担心,觉得恭玉不靠谱,想要开溜,无奈恭玉像是怕她会溜一样,一直勾着她的脖子走路:“这么一大片竹林,我们就砍一棵,谁会发现啊。”

  于是,两人一人操着一把水果刀,蹲在甘蔗粗的竹子前,全神贯注地锯竹子。锯了约莫十多分钟,恭玉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把水果刀一丢,对舒颜道:“我尿急,你先锯着,别偷懒哈。”

  然后,就蹦跶着跑远了。

  过了一会儿,背后窸窣作响,舒颜以为是恭玉回来了,头也不回道:“别尿遁了,快帮忙。”

  “你这是干什么?”

  舒颜一抖,慢慢回过头,对一脸不可置信的顾陶之讪笑:“桃子姐……我……”

  “工作时间不在岗,却在这砍竹子,”顾陶之皱眉,“舒颜,你最好给我一个好的解释。”

  舒颜有些束手无措,挠了挠头:“我……只是想给少爷的蟋蟀编个竹篓。”

  顾陶之心中冷哼一声,她想的果然没错,这小姑娘,心思全放在怎么讨好宁少爷上了。

  “舒颜,这不是理由,竹林是羲和的私有物……你进羲和虽然是我带的,但这种监守自盗的行为我不能纵容。”

  “我允许的。”

  一时间,两人都顿住了,循声望去,宁泽川就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身边还站了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

  顾陶之有些不服气:“可是少爷,这是羲和的竹林……”

  宁泽川淡淡瞥了她一眼,他对顾陶之有点印象,是他父亲同乡的女儿,羲和刚开业的时候她就在这儿上班,印象中的她处事得体,游刃有余地周旋于权贵间,是父亲口中羲和成长过程中的功臣,这样咄咄逼人的姿态却有些不像她了,于是,冷了脸色:“羲和是我的。”

  “周董等下要过来,小顾你去准备一下。”站在宁泽川身边的中年男人上前解围。

  顾陶之咬咬唇,看了舒颜一眼,转身就走。

  “咦,你们这么多人聚在这儿凑什么热闹?”

  恭玉同顾陶之擦肩而过,看着他们,一副好奇的样子。

  舒颜对恭玉使眼色,想让他出面解释,他却像没看见一样,笑嘻嘻地向宁泽川走去,舒颜听见他对中年男人喊了声“爸爸”,中年男人点点头,贴近他耳边说了什么。

  恭玉的笑脸立马就沉得能和宁泽川相媲美:“这种时候想到我了?不去,他们家如何,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姓的是恭。”

  恭培林面露难色,还要说什么,恭玉就走人了,恭培林对宁泽川示意了下就追了过去。

  一时间,竹林里只剩下舒颜和宁泽川两人。舒颜手里还抓着水果刀,也想跟其他人一起走,只是宁泽川一直盯着她,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被盯得满头的汗,羞愧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揪着衣角小声道:“少爷,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宁大少爷仿佛就在等她这句话,冷冷哼了声,转身离去。

  下班后,舒颜特意去找顾陶之道歉。

  顾陶之无所谓地笑笑:“是我小题大做,话太重了。”

  舒颜见她并未生气,开心地挽住她的胳膊:“桃子姐,一起走吧,公交站旁边的炸串很好吃,我请你。”

  “好,我去换衣服,你先去外面等我。”

  注视着舒颜蹦蹦跳跳地走出去,顾陶之脸上的笑慢慢凉了下来,她从前觉得舒颜没心没肺,可是今天这件事告诉她,这姑娘不简单,短短时间就得到了宁少爷的青睐,在羲和里肆意妄为,她在羲和辛苦了五年,才爬到如今这个地位,却敌不过舒颜一个月的“努力”。

  舒颜有什么本事,不过是仗着舒晓光医生的干系。

  顾陶之冷冷哼了声,这个筹码,她也有,舒颜能得到的,她一样能得到。

  第二天,舒颜刚收拾完房间就有人叩门,丢下抹布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恭玉的父亲——恭培林,他手里拿着一把竹篾,向着舒颜温和道:“那竹子我拿去给人加工了,你想要的就是这个吧。”

  舒颜傻眼了一会儿,愣愣地接过:“谢、谢谢,叔叔。”

  恭培林微微地笑了笑:“不客气。”

  他又看向恭玉,试探地喊了声:“玉……”

  恭玉不知什么时候整个人躺在石台上,眼睛紧闭,微张着嘴,发出夸张的呼噜声。

  恭培林叹了口气,对宁泽川鞠了个躬,就退出去带上了门。

  干活的时候恭玉一直想找机会和舒颜说话,舒颜还在气他昨天不仗义的行为,他一凑过来,舒颜就拉着脸到另一边去。

  恭玉不乐意了:“你怎么这么小气啊。”

  舒颜忍无可忍:“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啊。”

  “你……”

  “你们再吵就都出去。”

  宁泽川从书本里抬起头,眉眼间满是不悦。恭玉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更闹腾的时候他不是没见过,可是,恭玉和舒颜掺和在一起闹腾,那幅画面,他就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恭玉狗腿地往他身边一赖,指着舒颜控诉:“少爷,你可要为我做主啊,舒颜她欺负我。”

  回应他的,是少爷的冷哼声和将他一把推离自己的手。

  舒颜干完活后,就把竹条拿出来开始编竹篓。她的外公是个木匠,手艺还被列入当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她的手艺深得外公真传,熟练地摆弄竹篾,尾端就在她脚前两三尺的地方游来摆去,不一会儿一个竹篓的底部就完成了。

  恭玉瞪圆了眼睛,索性从石台上爬下来蹲在她面前看,摸着下巴发出啧啧的声音。

  那天舒颜编得忘我,一心只想在当天把竹篓赶出来,等收了口时抬头才发现天已经很黑了,而宁泽川居然也没走,倚在石台靠近矮凳的那一头,先前拿在手里的书早就丢在一旁,盯着她手中已经完工的竹篓瞧。

  舒颜觉得很好笑,平日里他一直都是靠在离她远的另一头,虽然在一间房里,却像和她隔了个楚河汉界,现在这样,明显就是对竹篓很感兴趣的样子。

  舒颜下意识地就把竹篓举过头顶,孩子气地炫耀:“我做的,好看吧。”

  宁泽川没有理会她的示好,坐正了身子,拾起书合上,对着恭玉道:“走了。”

  舒颜尴尬地举着竹篓,讪讪放下,小心翼翼地转移起玻璃器皿里的蟋蟀来。

  门打开时舒颜才发现恭培林还站在外面,恭培林微弯着身子,轻声询问宁泽川的意见:“家里人都去裴司令那儿了,现下过了饭点,家里怕是没有留饭,不如就在这儿吃了,新来的点心师傅是从广州请来的,粥煲得也很好。”

  宁泽川点点头,重新靠回石台上,算是应允。

  舒颜此刻却兀自琢磨起来,往常都是宁泽川走了她才下班,可是今天都这个点了,她到底是现在走,还是留下来等他走了再走?

  正为难着,恭玉又凑了过来,戳了戳她的胳膊:“都这么晚了,你也留下来一起吃吧。”怕舒颜拒绝,又补充道,“反正我们家少爷走了你才能下班。”

  母亲单位组织员工旅游,正是不在家的时候,舒颜摸了摸干瘪的肚子偷偷瞄了眼宁泽川,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大大方方地答应了。

  恭培林大约是早就和厨房打了招呼,饭菜很快就摆了上来,丰盛得过头,零零碎碎竟摆满了整个茶几。宁泽川不喜和外人同桌,每样菜式准备了两份,在离茶几稍远的地方摆了一桌,舒颜和恭玉一桌。

  恭玉一直缠着舒颜要她给他编个竹帽,舒颜自然不允,被缠得烦了,下了狠话:“不编!说不编就不编!”语罢,舀了一碗粥咕噜咕噜瞬间喝了个干净,抬头正要尝其他菜,筷子还未落下,就被对面伸过来的筷子拦住了。舒颜愣了愣,筷子转向另一个盘子,一样被飞速拦了下来。

  舒颜瞪着罪魁祸首:“恭玉,你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恭玉嘴里包着满满的菜,含混不清道:“谁不让你吃了,只是你吃的那块我也想吃啊,那不就各凭本事了呗。”

  舒颜一听就明白这家伙是故意的,于是,她抱着碗和恭玉抢起食物来。

  宁泽川不言语地小口喝着粥,看似放空地在专心吃饭,其实眼风里一直看着舒颜那桌,那桌的热闹与自己这桌的冷清成鲜明对比,他突然没了胃口,喝了几口粥,就放下了筷子。

  正要招呼恭玉走,滑门突然被推开,恭培林面色凝重。

  “少爷,裴司令那……快不行了。”

  舒颜就看见对面执着筷子正要抢她面前的烧卖的手抖了一抖,“吧嗒”一声,掉了下来。顺着僵住的手往上看时,恭玉的脸竟变得煞白。

  002

  一行人走得很急,舒颜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被这么突然一吓也食之无味了,她将未吃完的食物打包好,收拾好房间才下班。

  坐公车的地方还要走很长一段距离。天色已很暗,羲和的位置较为偏僻,道路两旁并未设置路灯,舒颜第一次这么晚下班,路上就只有她一个人,走在黑乎乎的路上不免有些害怕。

  走了有一段路,视线前方忽然出现一辆停在路边的车,闪着应急灯,远远瞧去,那辆车竟然出奇的眼熟。

  舒颜当下心里一提,急急忙忙跑了过去。

  “宁泽川?”

  走近了,就把她吓了一跳,真的是宁泽川的车。

  这条路未铺柏油,是由碎石子铺成,下了雨的原因,地面湿滑,看着地上黑色的痕迹,应当是快速行驶中的车胎突然打滑而急刹车造成了祸端。此刻,车头斜打,车内的安全气囊已全部打开,驾驶室的恭培林闭着眼,头上有血迹,副驾驶的恭玉也闭着眼,但表面上没有伤,以舒颜在她爸那儿学来的最基本的医疗知识来看,应该只是受了冲击,暂时性昏了过去。

  而后座唯一清醒的宁泽川被挤在安全气囊之间不得动弹,他听到声音抬眼看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跟哮喘病人一样大口喘着气。

  “宁泽川,你、你怎么样?”

  舒颜绕着车急得团团转,最后跑到路边拾了一块石头,猛地几下砸在车窗上,这才把车门给打开。

  她拨开安全气囊,凑到宁泽川面前,在他身上摸索起来:“药呢,药呢,不是都该随身带着药的。”她连手都在颤抖,那一瞬间,她真的很害怕宁泽川在她面前停止了呼吸。

  说不出话的宁泽川轻轻摇摇头,颤巍巍地指了指前面恭叔的位置。

  舒颜连忙又钻进驾驶室,托着恭培林的头,脑子里搜索着父亲曾教过她的急救常识,掐住他的人中,着急地喊:“恭叔叔、恭叔叔。”

  掐了一会儿,恭培林才缓缓睁开眼,皱着眉眼神模糊地看了半天,才认出是她:“舒颜……”

  “恭叔叔,宁泽川的药在哪儿?他、他现在很不好。”

  听她这么一说,恭培林连忙就要起身,身子却被往下一扯,这才发现自己的脚被卡在了座位里,而坐在自己旁边的恭玉依然昏迷不醒,面色一白,使劲一弯身,摸出掉在副驾驶夹缝里的手机,一边拨号一边吩咐舒颜道:“你、你快带少爷回、回羲和,药、药在那里,他们会通知车来……我现在打电话叫医生。”

  舒颜立马跑回后座,小心翼翼地将宁泽川一点点拖出来,又小心翼翼地背到自己背上,奋力朝来时的路跑去。

  他很轻,背在她身上像没什么重量。

  宁泽川虚软地靠在她身上,大喘气的频率要比刚才好了许多,目光往下,她的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掉,光裸的脚踏在铺满小石子的路上,脚背上还有一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划破的口子,正往外流着血。

  血色映在他的眼里有些刺痛,他的心口蓦然收紧,开口想要提醒她:“舒颜……”

  “你别害怕,等下就到了,再走一点,我们就到羲和了,吃了药,你就会好了,别害怕。”

  舒颜仿若感觉不到痛,把他往上提了提,加快了步伐。

  多年后,当宁泽川的视力慢慢消失,黑暗将要逐渐侵蚀他的世界,所有人都沉浸在悲伤中时,他却不以为然,他同他们说:“黑暗没有什么可怕的,我曾在黑暗中,见过最美的光。”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和灯光的夜晚,他虚弱地枕在她的肩上,她的脸近在咫尺,因为负重而泛红的脸上满是焦急与不安,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一个陌生人她尚且能够做到如此,那么,她真的是他看到的那个冷血无情的女孩吗?

  宁泽川的心中忽然震动得厉害,他一直以为舒颜和她父亲是不一样的,可在今夜,他忽然在她身上看到了舒医生的影子。

  宁泽川对舒晓光有种特别的感情,在他如垃圾一样的人生里,大多数人只想着如何将他废物利用,唯有舒晓光,是想着怎样把他从垃圾堆里扯出来,让他像个正常人一样站在阳光下生活。

  祖父过世后的第二年,他从家里搬到了医院,做了次大手术。手术后的那半年里,他一直恢复得不好,医院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书。他像是和病床融为了一体,除了大脑能有短暂的思考,其他大部分时间里他都陷在深度的睡眠里,清醒的时候,他像个布娃娃般,被医生们摆弄来摆弄去,扎针,穿刺,麻醉。

  他感觉不到痛,他甚至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活着倒不如死了,如果他那时候有力气,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拔掉维持自己生命的呼吸器。

  时间漫长得像是毒药,孤独是催化剂,没有人知道他有多绝望和无助。

  来看他的人很少,多数深度昏迷的时候,他就像个蜷缩在母体里的胚胎,看不见动不了,其实是能听得见外边的声音的。

  他听见有人温柔地抚着他的脸对他说:“还眷念着什么呢?你不用承担我的过错,是我不好,让你来到这个世界,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折磨,小川,你别害怕,放心睡下去吧。”

  说这话的人,是他的亲生母亲。

  她从未这样温柔地对他说过话。

  他是祖父带大的,打小他就知道父母感情不好,连带对他也没有什么感情,虽住在一间大宅子里,却睡在不同的院子里。

  他其实并未觉得父母感情淡薄有什么问题。

  类似宁家这种环境里长大的孩子,大都是早熟的。他们享受别人没有的富有和荣耀,也承受着别人没有的孤独和冷漠。

  生在哪儿,就做哪般的人。这是祖父告诉他的。

  万物有循,皆是公平。

  他受着,无怨无悔。

  可饶是他再无悔,也不会想到自己的母亲会轻声细语地劝他放下这个世间的一切离去。

  那次他差一点就没醒过来,是从南方调任过来的舒晓光,他接到的第一台手术就是他,是舒晓光将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他第一次见到舒晓光这样的人,他只是他的病人,他却把他当作了亲人。舒晓光对他的照顾甚至超过了祖父,从不假人之手,事事亲为。除了一个医生对于病人该做的,他还给了他无限的关怀和耐心。

  除了祖父,从来没有人对他这样亲近过。

  从来没有。

  他从未体会过父子之情,他接受生来淡薄的亲情并不代表他不想要,所以,在舒晓光细心擦洗他不能动弹的身体、无怨无悔地处理他的秽物、温声安抚他的病痛、以一个长辈的视角和他坐着聊天时,他便以为那些就是了。

  这便是宁泽川对舒晓光那种特别的感情的由来。

  每次他做治疗前,舒医生总会弯下身,握着他的手轻声对他说:“别害怕,都会好起来的。”

  记忆中那张朴实敦厚给人安心的脸庞与近在咫尺的女孩重叠在一起,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不知不觉间,一种莫名的情愫,在宁泽川的心里慢慢蔓延开来。

  003

  在舒颜把宁泽川背到羲和的半个小时后,医生带着恭培林和恭玉一起赶过来,宁泽川那时已经吃了药虚弱地睡着了。

  不一会儿江先生也来了,整个羲和因为这件事乱成一团,小小的房间里聚集了许多人,把她从宁泽川身边挤到最外面。医生给睡着的宁泽川检查了遍身体,又面色凝重地同江先生说了些什么,一群人便簇拥着将宁泽川抬上了救护车。

  舒颜本来也想挤上车,但被顾陶之拦下了,顾陶之对她说:“不用那么多人去的。”

  语罢,就关上了车门,舒颜望着救护车消失在黑夜里,提到嗓子眼的心怎么也落不下去,回去后一夜未眠,第二天便请假去了医院。

  舒颜在护士的指引下找到宁泽川的病房,推开门时她惊讶地发现穿着病号服的顾陶之正挂着吊水瓶坐在他床边的轮椅上。

  “桃子姐,你怎么这副样子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顾陶之对她笑笑,眼里闪着类似胜利的光芒:“少爷做了手术,需要大量输血,医院血库库存不足,可就是这么巧,在场的所有人里只有我与他配型完全合适。”

  舒颜傻了眼,她没想到宁泽川竟然伤得那样严重,几步走到宁泽川的床边,担忧地望着他没什么血色的脸:“那现在呢?他还好吗?他一直没醒吗?”

  “舒颜……少爷现在需要静养。”顾陶之的笑僵在脸上,她实在是很讨厌舒颜没有眼力见这一点,语气也偏离了平日的温和,“你先回去吧。”

  “你出去。”

  突然响起的微弱男声让两人都是一愣,宁泽川还闭着眼,薄唇轻启,冷漠地下了逐客令。

  舒颜愣愣地“哦”了声,眼圈红红的刚想往外走,衣摆却被一道微弱的力气抓住。

  宁泽川淡淡道:“不是你。”

  不是她,那自然,是另一个了。

  顾陶之放在膝盖上的手默默捏紧,凭什么出去的那个是她?舒颜不过是一个治疗他的医生的女儿,沾着她父亲的光,并未有什么作为。而她如今,同他之间,有着血液相融的关系,留在里面,陪着他的,不该是她吗?

  顾陶之越想越愤怒,面上却还是保持着这些年历练出来的冷静,微微一笑:“那,我先出去。”

  按了床边的响铃,立刻就有护士开门进来,推着她出去。

  门被护士轻轻带上,小护士转身看见顾陶之脸上狠厉的表情时,吓了一跳。

  顾陶之忽然问:“江先生那的客人走了吗?”

  “啊……走、走了。”

  “麻烦你推我去见江先生。”

  顾陶之对她礼貌地笑了笑,小护士却莫名觉得冷,加快步伐将顾陶之推到楼上的VIP病房。房门一关上,顾陶之从轮椅上走了下来,对着病床上虚弱的中年男人道:“江先生,一切都按您嘱咐的做了,少爷不知道是您给他献的血,他以为是我呢。”

  江泊舟点点头:“你做得很好。”

  顾陶之有些不明白:“江先生,为什么您要瞒着给少爷献血这件事呢?您是他的父亲,给他献血不是很正常?”

  江泊舟默了默,并没有说话,他入赘宁家多年,兴许是沾染了这个大家族诡异的习性,又因为于心有愧,所以一直以来都以严厉与冷漠对待自己的儿子,久了,便不知道要如何去爱他,更甚至,爱了也不愿让他知道。他们是父子,却比陌生人还不如。

  这边厢,宁泽川的病房里,他正半垂着眼看着舒颜,她脸上的关心很真诚,不像作假,他觉得自己体内那种叫作感动的情绪又蔓延开来,这样的情绪,第一次出现是在昨夜她背着他赤脚走在石子路上时。

  “我没事。”

  他的声音很轻,没有什么力气的样子。舒颜揪心道:“这么大手术,少爷你一定很难受吧?”

  宁泽川哼了声:“对我来说,这是个小手术。”

  舒颜忽然就想到父亲曾在饭桌上和母亲提起过,他那个病人进手术室的次数频繁到令人心寒,这些年,他到底受着怎样的罪啊,她不敢想,也不忍问,觉得心脏被攥紧的感觉越来越深,说不出的难受。

  宁泽川见她沉默着,目光下移,落在她的脚上,脸色慢慢冷了下来:“脚上的伤怎么也不处理下,你爸爸是医生,没教过你处理伤口?”

  脚?

  舒颜茫然地低下头,盯着脚背上结了层血痂的口子:“我处理了啊。”

  伤是昨夜将宁泽川从车里拉出来时不小心划到的,她回家就用冷开水清洗了伤口上的灰尘,还用酒精消了毒。

  宁泽川的脸色更冷了些:“包扎呢?”

  舒颜“啊”了声:“小伤而已啦,不用包……”

  话还未讲完,就被一张扔过来的黑色手帕盖住了脸,幕布一样。手帕慢慢顺着脸滑落在她及时举起的手掌里。宁泽川的脸也跟慢动作一样,在她眼前一寸一寸显现出来,打眼望去,就像一张尘封多年的藏世画卷,被人慢慢打开来。

  在那一刻,舒颜愣愣地望着灯光下淡漠的少年,突然觉得他美得让人脸红心跳,幸好只是一瞬间,也幸好脸上的燥热刚巧被手帕挡下。

  “拿去包扎。”

  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是严肃,舒颜只好“哦”了声,心里头却觉得一个小划伤就要包扎太小题大做了。

  她的犹犹豫豫落在宁泽川眼底,如同灼伤的刺痛。

  胸口的涩意爆发出来,宁泽川下意识补充道:“是新的,我没用过。”

  “谢……”

  舒颜望过去,正要道一声谢,就见他缓缓低下头,本来普通的动作,她却被他眼底转瞬即逝的神色惊得没了声音。

  他怎么了?

  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怎么会露出那样受伤的神色?

  像是被剥光了丢在人潮汹涌的闹市里,世界那么大,他那么渺小,却无一处可藏。

  那样的神色,她是见过的,在路边被熊孩子围攻的流浪狗身上,在学校里被排挤的同学身上,在公交车上衣着褴褛的拾荒老人身上。

  可为什么,会出现在他身上?

  她一直不喜欢他的冷漠,可在这一刻,她宁愿他永远冷淡,也不要再露出那样的神色。

  她不知道那短短十几秒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竟让她眼里的天之骄子,那一瞬间,卑如尘土。

  那天舒颜离开医院时,顺便去开了消炎药和纱布,回家后就仔仔细细把脚上的划伤包扎好。

  夜里,她躺在床上抬高自己的脚,看着一圈圈白色纱布自言自语:“听你的话,这样你就不会不开心了吧?”

  她将手帕铺在脸上,一呼一吸间,是淡淡的木香。

  他的手帕她洗得干干净净,用檀木烧的炉子熨得没有一丝褶皱。黑色的手帕,和他的人一样,沉静得像一潭望不到底的池水。

  舒颜眼中的宁泽川是有一些洁癖的,他太爱干净,受不了房间里有一点灰尘,还不喜欢与人靠得近,这些,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洁癖者嘛。

  有的人就像意外,有的感情就像藏在空气里的细菌。

  一呼一吸间,就在血管肌理里蔓延成灾,成为组成细胞分子的一部分。

  待察觉,日已迟迟,成年后的舒颜在宁泽川身上学到的第一个道理就是,这世上的人,除了血缘,还能以这样亲密的方式,将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的一部分,若要割舍,除了身死,她想不到其他的法子。

  004

  顾陶之一周后就出院了,回到羲和上班,和凯旋的英雄一样,大家一拥而上纷纷夸赞她挺身捐血的行为,舒颜也是其中一员。

  “不是每人最多只能献400 CC的血吗,桃子姐真厉害,一下子就献了800 CC。”

  “是啊桃子姐,你也是的,一下子抽掉那么多血,不怕自己出事啊?”

  “这得吃多少吃多久才补得回来哟。”

  顾陶之谦虚地笑:“没什么的,只要是为了少爷好,换作是你们啊,也都会像我这么做的。”

  有人打哈哈,有人摇着头说一次捐那么多血我可不敢,唯独舒颜笑呵呵地点头附和:“是啊是啊。”

  她这种敷衍被顾陶之不动声色地瞧在眼里,如根针一样刺在心头。

  那之后又过了许久,有天早上舒颜刚到羲和就被顾陶之拉去厨房,将点心茶水认真摆了盘后,又急急拉着她往羲和的深处走。

  路上顾陶之才告诉她,江先生突然来羲和了,其他人都在忙,就她一个人去应付不过来。

  舒颜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心里一愣,江先生?

  宁泽川的父亲?

  因为是宁泽川的父亲,她心里存了一丝好奇,给顾陶之打下手的空隙里,她偷偷向江先生瞄了眼。

  这一眼,可把她吓得差点摔了盘子。

  那个和她父亲差不多年纪的儒雅男人,正用一种特别慈祥和熟稔的目光盯着她看。那样的目光怎么说呢,太过赤裸,却又不会让她觉得不舒服,像一个许久不曾见过的长辈一样。

  她正疑惑着,江先生就自来熟地同她说话了:“舒颜?是你?你怎么在这里做暑期工?”

  他的声音很温和,面上带着慈祥的笑,她下意识地要答话,手臂却被人猛地一拽,她手中的盘子噼里啪啦全砸在木制地板上,还未待她有多余的反应,就叫人扯出了房间,滑门重重推上,和门框轰的一声撞在一块,又弹了开来。

  她连鞋都来不及穿,赤着脚被宁泽川拉了好一段距离,走到四面无人的竹林,他才停了下来,他身体本就不好,又刚刚出院,加上走得太快太急的原因,他扶着一棵竹子大口大口喘着气说不出话,一手捂着腹部,煞白的脸上全是汗珠,死死盯着满面笑容的舒颜看。

  舒颜紧张地“啊”了一声,想要凑过去看,却记起他不喜欢与人靠得太近,伸过去的手又慢慢地放下,揪着手担忧地问:“少爷你还好吗?”

  他一点都不好!

  他不知道在医院的这些天里,自己心中越来越急迫的心情是为了什么?

  是他从小比家更熟悉的环境,他早就习惯了不是吗,可是空闲时别过头望着空荡荡的房间时,他总会想到女孩托着腮,极度无聊地用竹签挑着蟋蟀,不时打几个困倦的哈欠的傻样。

  是了,蟋蟀,他是得去找她,看看他丢下来的蟋蟀,她有没有好好养着。

  连日来的急切心情总算有了解释。

  一出院,他就迫不及待地去了羲和,一路风驰电掣,推开滑门,应该在那里对着他鞠躬,喊他一声颇为受用的“宁少爷”的那人竟然不在,房间空荡荡的。

  叫了人来问,得到的居然是她去给江先生房里送茶点这样的话。

  好家伙,他不在,她就找上了他爹。

  江泊舟还对着她笑得皱纹都堆成一团,她还傻兮兮地往江泊舟跟前凑。

  这个舒颜,他果真不能小看了她!

  舒颜垂头丧气地从竹林出来时遇到了恭培林,恭培林和她打了个招呼:“舒颜,你在这啊,看到少爷了吗?”

  舒颜抬头看了眼他,然后指了指右边的石子小路:“宁少爷刚过去。”

  恭培林看着舒颜在听到“少爷”时明显红了起来的眼圈,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转而道了谢就往她指的那个方向追了过去。

  舒颜看着恭培林急急追过去的背影,觉得这一切发生得太莫名其妙,也太突然了。

  她正为他担心着,下一秒他就气势汹汹地对她说:“你被辞退了。”

  然后,未及她反应,宁泽川就走了,路过她时,还撞了一下她的肩膀。

  他的力气可真大,把她撞得差点摔倒,舒颜想到几分钟前他还在江先生那儿摔了门,除了阴晴不定的脾气,他哪里像个刚从医院出来的人。

  莫名其妙地回到休息室,顾陶之并不在,舒颜估摸着是江先生那边的事还没处理完,视线落到桌上装着两只蟋蟀的小竹篓,舒颜每天都带着它俩上班下班,想着什么时候遇上了就和手帕一起还给宁泽川,现在看来,就算她还,他也不会要了。

  舒颜端着小竹篓,对里面垂须呆立的蟋蟀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情:“反正天下蟋蟀多得是,宁大少爷也不缺你俩。”

  舒颜把工作服整整齐齐地摆在自己的储物柜里,撕下储物柜上自己的名牌,就拎着小竹篓走了。

  一路都有人跟她打招呼,也会好奇地问一句:“舒颜,上班时间你去哪儿?”

  舒颜是个要脸皮的姑娘,不好意思说自己一大早就被炒了,于是举着小竹篓晃了晃:“我给宁少爷遛蟋蟀呢。”轻描淡写地给掩盖了过去。

  坐在公交车上,离宁泽川越来越远,舒颜就越来越委屈。

  她当然是委屈的。

  换作是谁,大清早被人劈头盖脸地发一顿脾气,都会觉得自己踩着了狗屎。更何况,本来见到他时的那满腔喜悦,还没来得及喷发出来,就被当头浇熄,怎么想都怪憋屈的。

  她气宁泽川,也气自己的不作为,让他占了上风,她应该扳回一局的,在他嚷着辞退她时,她就应该一摔袖子,对着那张比石头还硬的脸道:“你大爷的,姑奶奶我早不想干了!”

  可她说了啥?

  “那我欠你的钱呢?”

  她现在想到都为自己羞愧。

  她自认本就不是个冷静自持的人,甚至有些冲动。从前刚到医院家属大院时,那些小孩欺生,拉帮结派地找她麻烦,她每次都会毫不客气地反击回去,哪怕自己被揍翻,弄得满身是伤,也要在他们脸上留点什么,绝不能让自己吃了亏。

  母亲还为她这个冲动的性子颇为头痛,可若看见她在宁泽川面前的样子,估计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在宁泽川面前,自己可以一味地忍让,即使他常常莫名其妙地对她发火,惹她不快活。或许是因为女孩子骨子里带着的母性光辉和细腻的情感,对弱者天生的同情。她看着宁泽川就总会想到第一次在医院看到他时的模样,还有舒晓光对她说的关于他的那些话,就会觉得宁泽川实在太可怜。他是个病人,还病了很久,她爸曾说过一个人若病得太久心理也会受到影响,易怒暴躁。

  他身体不好,她若是再和他计较,就太不近人情了,更怕惹得他病情反复,那她的罪过可就大了。于是,他一拉脸,她就满脑子回想自己的过错。他一皱眉,她就连声音都不敢再大了。

  就是这样,宁泽川才会觉得她好欺负,总欺负她吧。

  她咬住唇,胃里像有一只手在里面不停地挤着柠檬,又酸又涩,难受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