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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第 114 章 番外两则


一、模范妹夫

抚远大将军谢朗近来十分无聊。

丹国支萧二氏矛盾日益激烈,没有余力南侵。柔嘉嫁到库莫奚后,听说与那回离苏王子十分恩爱。回离苏统一了库莫奚族,不但与殷国互通贸易,还派出学子、工匠前来殷国学习,并带来库莫奚特产的玉石、织锦等物。殷库两国关系日渐牢固,这北疆自然再无战火的威胁。

谢朗手下的将领也十分得力,训练士兵、巡视军营几乎不用他费什么心思,一切按部就班,让他频发“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慨。

就连靖边楼的将军院内,好象也没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虎皮是打来了,薛蘅也没夸他两句,心思全放在了肚中的孩子身上,他有时晚上克制不住,还被薛蘅给赶了出来。

这日从军营回来,远远便听到薛蘅的笑声。谢朗心中一动,脚步如风,冲进屋子,只见薛蘅正抚着挺起的肚子,和一人有说有笑。

谢朗皱了皱眉头,旋即展开笑脸,大声道:“二哥来了!怎么也不先通知我,我好去迎接二哥!”

薛忱微笑抬头,“接什么接?我又不是第一次来燕云关。再说我可不是来看你的,我是来看我外甥的。”

谢朗笑眯眯过去,弯腰看着薛蘅的肚子,轻声道:“儿子,今天有没有踢你娘啊?”

薛蘅将他一把推开,道:“去!换了衣服再出来和二哥说话。”

谢朗只得进内屋沐浴更衣,神清气爽地走出来,正见薛蘅弯腰去解薛忱的束带,柔声道:“二哥,快脱了。”

谢朗眉头一跳,眼见薛忱就要脱下外袍,一个箭步蹿过去,大叫道:“脱不得!”

薛忱吓了一跳,愣愣地抬起头。薛蘅也吓得呆了片刻,转而怒道:“你干什么?小心吓到孩子!”

谢朗干笑两声,道:“天冷,我怕二哥冻着。”

薛蘅骂道:“这才八月,你发什么神经?不脱下来,我怎么替二哥缝补?”

谢朗这才看清薛蘅手中拈着针线,而薛忱外袍左侧不知何时挂了一道口子,他只得又干笑两声,待薛忱将外袍脱下,他忙取了自己的衣袍,替薛忱披上,笑道:“二哥别冻着了。”

薛蘅睡到半夜,摇醒谢朗。

谢朗迷迷糊糊,反臂将她抱住,手便四处游走。薛蘅气了,在被中踢了他一脚,他这才清醒,忙睁开眼睛,“蘅姐,什么事?”

薛蘅道:“明远,有些话我不好去问。你是男人,明天去探一下二哥的口风,他为什么到燕云关来了?连小坎小离都没带,就这么一个人跑来了,不知吃了多少苦。他好象是匆匆忙忙离开的天清阁,连换洗的衣服都是在半路买的,你没见二哥瘦了很多吗?”

谢朗打了个哈欠,话语中满是酸意,“为什么来?还不是为了看你?”

薛蘅摇头道:“绝不是这么简单。二哥他……好象有什么心事,今天他忽然吞吞吐吐地问我,说如果、如果他喜欢上一个不应该去喜欢的女子,该怎么办?”

谢朗骨碌坐起,大声道:“什么?!二哥喜欢谁了?!”

薛蘅忙一把捂住他的嘴,怒道:“你小声点!当心二哥听到!”

谢朗再无一丝睡意,睁着眼睛直到天明。天方露白,他便下床,说因为府中没有婢仆,自告奋勇去服侍薛忱穿衣梳洗。

这是谢朗生平第一次服侍别人,他不自在,薛忱更不自在。可不管薛忱如何推辞,谢朗竟象服侍他上了瘾似的,片刻不离他左右。

接下来的半个月,谢朗带着薛忱玩遍了燕云关方圆数百里的地方,鞍前马后,侍候得十分周到。

这日,谢朗带薛忱去“醉香楼”品尝了醉香鸡,正背着薛忱下楼,听到一楼喝酒的客人在絮絮议论。

“看见没有?谢将军对大舅子多好!比亲生儿子还要孝顺。”

“是啊,简直是妹夫中的楷模!”

“你们这就不知道了,这叫‘爱屋及乌’,谢将军疼老婆是出了名的,自然连大舅子也一起疼了。”

谢朗愁眉苦脸地回到卧房,一头栽倒在床上,唉声叹气地问薛蘅:“二哥什么时候走啊?”

薛蘅瞪了他一眼,道:“二哥这才来多久啊,你就想赶他走?他身子不方便,出来一趟不容易,当然要让他多住几天。”

谢朗嘀咕道:“就是因为身子不方便才要早点回家嘛。明知道自己行动不方便就不要到处乱走了。”

薛蘅嗔道:“家里多几个人不好吗?热闹点。红菱妹妹也要来呢。”

谢朗一骨碌坐起来,又惊又喜道:“啊,红菱也来吗?什么时候?”

薛蘅抿嘴一笑,“我今天刚收到她的信,她过两天就到了。嗯,想是不放心二哥吧。不过,你先别告诉二哥,她想给二哥一个惊喜。”

谢朗眉花眼笑,“这样啊,太好了,来吧来吧。人多好啊,热闹,我最喜欢热闹了。二哥和红菱爱住多久住多久,大家一家人嘛,我们家就是他们的家,哈哈,哈哈哈哈……”

二、将门虎子

抚远大将军谢朗半蹲在地上,与竹榻上的虎子大眼瞪小眼。

虎子大名谢云起,因为出生在丙寅年,小名就叫做“虎子”。

虎子没见到娘,小嘴一扁,抽抽搭搭哭了起来。谢朗忙将他抱起,轻声拍哄,可虎子哭得越发厉害。谢朗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声,五心烦乱,忍不住喝道:“不许哭!再哭就关你的禁闭!”

虎子索性放声大哭,“哇——”

谢朗顿时慌了神,手足无措,只得告饶,“乖儿子,求求你,别哭了。再哭下去,让你娘听见了,爹可吃不了兜着走。”

虎子却不卖他面子,仍旧哭个不停,谢朗只得抱着他在屋中走来走去,不时拿起屋中的摆件在他面前晃悠。可虎子浑然不感兴趣,直到谢朗把抚远大将军的印章塞到他手中,他才慢慢地止了哭声。

谢朗登时大乐,“臭小子,不错不错,不愧是我谢朗的儿子!”

他话音未落,虎子兴奋地一甩手,便将印章重重地砸在了他的额头上。

“干什么?!”薛蘅看着谢朗宽衣解带,瞪大眼睛。

谢朗手足并用地爬上床,钻到被子里。薛蘅掀开被子,道:“你会踢到虎子的,去,到外面去睡。”

谢朗哼了一声,猛然伸手,抱住她的腰,将她往床上拖,口中喘着粗气,道:“蘅姐,这都四个多月了……”说着便胡乱去解她的衣裳。

薛蘅扼上他的手腕,运力一掰,谢朗没提防,“啊啊”大叫,薛蘅瞪着他,嗔道:“我还要喂虎子奶呢。”

谢朗甩着手腕,委屈地说道:“那我等你喂完。”

虎子正饿了,吃得很急,薛蘅看得心疼,轻声道:“乖,虎子慢慢吃,别呛着了。”

虎子睁开乌溜溜的眼珠看了她一眼,忽然松开嘴唇,“啊——”冲她笑了一下。薛蘅无限惊喜,叫道:“明远快看!虎子会笑了!”

她抬起头,见谢朗正眼神勾勾地望着自己胸前,不由轻啐一口,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好不容易等虎子吃饱,谢朗早已忍不住了,将薛蘅拦腰抱起,丢到了床上。

他正待扑上去,只听“哇——”虎子在摇篮里嚎啕大哭。

眼见薛蘅要坐起,他将她按住,道:“别理他。”

刚解开薛蘅的外衫,虎子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频频咳嗽。薛蘅忙运力将他推开,道:“别是呛住了,那可不得了。”

看着薛蘅跳下床将虎子抱起,谢朗抱着头,长长地哀嚎一声。

薛蘅哄着虎子的时候,听到谢朗嘀嘀咕咕,回头见他将头埋在被子里,身子晃来晃去,不由嗔道:“你怎么了?”

谢朗从被子里抬起头,大口喘气,板着脸道:“……天太热,我、我去洗个澡。”

虎子一岁半时,太奶奶八十二岁寿辰,其时边关并无战事,谢朗请示过摄政的太子后,带着薛蘅和虎子回了涑阳,替太奶奶祝寿。

这一年,谢峻已致仕在家,天天看着四个顽劣的女儿将谢府闹得鸡飞狗跳,头疼不已,成日躲在书房之中。见到孙子回来,长得冰雪可爱,且又不象女儿那般调皮,他不由老怀弥慰,整天乐呵呵地将虎子抱在手中。

抱了半个月,谢峻再也舍不得虎子,见谢朗要回燕云关,想到虎子也要随他爹娘离开,彻夜难眠。

二姨娘明了他的心思,悄悄和太奶奶说了。太奶奶也将虎子看得如心肝宝贝一般,便唤来谢朗和薛蘅,说自己也不知还能活多久,舍不得虎子,想将虎子留在涑阳,和四位重孙女一起养在膝下。虎子有四位姑姑作伴,想来不会孤单,而薛谢二人也可以更专心军务,守卫边疆。

薛蘅心中万般不舍,但看到太奶奶期待的目光,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她丢了个眼神给谢朗,谢朗却好象没看见似的,只犹豫了一下,便同意将虎子留在涑阳。

薛蘅无奈,只得千叮万嘱,依依不舍地拜别了众人,与谢朗启程,回到了燕云关。

屋中还有淡淡的奶香,枕边叠着虎子的小衣裳,空空如也的摇篮里,还放着他最喜欢的虎头娃娃。

薛蘅看着这一切,正眼眶微湿,一双手悄悄地环住她的腰,炽热的气息令她心弦微颤。

“蘅姐……”谢朗将嘴唇在她耳后轻轻蹭着,声音越来越低沉。

他抱起薛蘅,顺手将烛火熄了,将她轻轻地放在床上,刚要俯低身子,薛蘅忽觉胸腑一阵难受,猛地坐起,趴在床边,干呕数声。

谢朗轻拍着她的背脊,欣喜之余,又不禁仰天长叹一声。

第 115 章 一一零、生死长依依

“明远——”

薛蘅在满目疮痍的战场上大声呼唤。

惨淡的夕阳照着血流成河的大地。战旗散乱,尸骸遍地,还有苍鹰不停从空中扑下,攫食着死人的血肉。

眼前忽然刮了一场大风,飞沙走石,周遭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明远!”薛蘅踉踉跄跄地走着,脚下一跘,跌倒在地。她伸出双手,摸上脚前的那具尸体。

——不是他!

“明远——”薛蘅环顾四周,心焦如焚地呼唤。

滚滚的风沙之后,似乎还听见千军万马在呐喊,在厮杀。

她的目光穿透风沙,隐约看见谢朗左肋的伤口已经开始腐烂,脓血不停向外涌出,他却仍然笑着,捂住伤口,翻身上马,回头环视最后剩下的五千余人。

她清晰地看到,他的右腿被摩罕砍了一刀,却浑然不顾,策马向她冲来,拼死替她挡下羽苍凌厉的一剑。

羽苍的那一剑,自他的肩胛骨下方刺入,从他的前胸透出。

透出来的那一截森亮的剑,映着他惨白的脸、血红的战袍,让她肝胆欲裂。她扑了过去,以同归于尽的招数,砍下羽苍的一条胳膊,自己也被羽苍刺中了右腹。

她按住伤口,向倒在地上的谢朗爬去。眼前一片血红色的模糊,仿佛天空中下起了血雨。

她竭力伸出右手,想抓上他的手,可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又一阵红色的血雾涌来,将他的身躯逐渐湮没,仿佛整个人被撕碎了,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这个世界……

“明远!”

薛蘅猛然睁开了双眼,视线由迷蒙而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淡绿色的碧绡纱帐。

与此同时,身体的疼痛也逐渐清晰起来。右腹处尖锐撕裂的痛,让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三妹!”薛忱惊喜的声音响起,床边一下子围过来几个人。

薛蘅强忍疼痛,目光自他们面上一一掠过,是薛忱、裴红菱、柔嘉和抱琴。

她翕动着嘴唇,那个名字在喉间滚动,模糊得无法辩认。

薛忱却似知道她要说什么,他迟疑了一小会,柔声道:“三妹,你放心,明远没事。”

薛蘅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自小到大,他从来没有骗过她。她不要他在这一刻第一次欺骗她。

薛忱仍旧用温柔的声音道:“明远真的没死,不信,你问问公主和裴姑娘。”

柔嘉与裴红菱同时点头,可柔嘉的眼眶却不自禁地红了。

裴红菱挤过来,握住薛蘅冰凉的手,笑道:“薛姐姐,你放心,那臭小子脾气臭得象茅坑里的石头,阎王爷见了他也头疼,不肯收他,又一脚把他踢回来了。”

见薛蘅眼神中还有浓烈的怀疑,她举起右手,赌咒道:“如果我说假话,让我一辈子嫁不出去!”

薛忱皱了一下眉头,道:“公主,裴姑娘,麻烦你们先回去。”

待三人出了房,薛忱将门关上,回到床边,见薛蘅还在竭力地睁着双眼,他心中一痛,低下头,轻声道:“三妹,明远真的没有死,只是他也伤得比较重,挪动不得,待你伤好了或者他的伤势好一些,你们就能见面。”

“二……哥,抬……我去……见他……”薛蘅竭尽全力,断断续续地吐出这几个字。

薛忱一下子怒了,发火道:“你有严重的内伤,根本不能移动!你如果想变成一个废人,一辈子都瘫在床上,那我现在就让人抬你去见他!”说着气冲冲地转过头去。

薛蘅望着他的侧影,声音微弱,央求道:“二……哥,你……不要……骗我……”

薛忱沉默了一会,又转过头来,叹了口气,目光柔软地看着她,“二哥什么时候骗过你?我们现在在燕云关。你们那日受伤倒地,昏了过去,小柱子带着剩下的骁卫军拼死护着你们。丹军正想发动最后攻击的时候,孙将军带着宁朔军终于赶到了。丹军本就死伤惨重,他们后方的粮草又被我们劫了,库莫奚人和赫兰人为了争粮草,打得不可开交,那个离苏王子一气之下带着部下回到了库莫奚。丹王粮草不继,又失了帮手,权衡之下,只得撤军。你昏迷了半个月,这半个月,裴将军已经带着大军,将丹军赶回了萨努河,今天刚传了捷报回来。”

他看着薛蘅,目光温柔,轻声道:“三妹,因为你和明远守住了左家堡,以三万人牵制住了丹军主力二十万人,我们才能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这是这些年来,我朝与丹国作战,战争结束得最快的一次。现在北境十府,无数百姓都在为你们烧香祈福,你要快快的好起来,这样才能见到明远。”

薛蘅一颗紧揪着的心,这才悠悠地着了地。她微弱地扯动嘴角,向薛忱笑了一笑,安心地闭上了双眼。

薛忱默默地看着她,许久,吹灭床边的蜡烛,推动轮椅,出了房门。

出了院子,柔嘉正站在树下,低声饮泣。裴红菱抱着她的双肩,不停柔声劝慰。

薛忱摇动轮椅到她们面前,轻声道:“嘘,别让三妹听到。”

柔嘉忙止了哭泣,她愣了片刻,忽然蹲下身来,揪住薛忱的衣袖,泪痕满面地看着他,“薛神医,真的……就没有办法了吗?”

薛忱沉默了一会,道:“他内息脉搏全无,只有心口处还隐约有一点温度。若非这点体温……”

柔嘉一听,眼泪又簌簌而落,怕惊到薛蘅,她死死地捂住嘴唇,发足狂奔。

城楼方向传来凄清的梆鼓之声,在燕云关的上空幽幽回响。裴红菱怔然地听着,忽拭去眼角的泪水,指着夜空,发狠道:“阎王爷,你若是敢收谢朗,我就闯到阎罗殿,拔了你的胡子!”

这日下午,风乍起,眼见着会有一场大雨。

裴红菱刚帮薛蘅换了件干净衣裳,想起还晒在大院里的草药,“唉哟”一声,转身就往外跑。

待她的脚步声听不见了,薛蘅慢慢地下了床。她忍着右腹处的疼痛,一步一步地往外挪。

夏日暴雨前的风,潮湿得象粘在了身上。薛蘅目光掠过乌云密布的天际,忽然想起昏迷之前最后一眼中的谢朗:他倒在血泊之中,看着她,咧开嘴笑了一笑,然而那笑容,象烈日被乌云遮住了,逐渐地失去了璀灿的光芒,最后只余一抹惨淡的苍白。

风吹动满院的树木,掩盖了她的脚步声。

柔嘉在药炉边轻颦黛眉,托腮而坐。抱琴看了看药罐,见药还要一会儿才好,回头道:“公主,我来看着就好,您先回去歇着……”

她看清柔嘉面上神情,唤道:“公主?”

柔嘉还在沉思之中,抱琴推了推她,她才恍恍然抬起头,“啊?”

“公主,您还是看开些吧。再说,您这样担忧着,谢将军也不能醒过来。连……”抱琴黯然长叹,“连薛神医都放弃了,若不是谢将军心口处还有一点点温度,只怕这刻已经……”

柔嘉喃喃道:“明远哥哥会没事的,他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他一定不会象元贞哥哥那样,一定不会的。”

“三妹!”门外传来薛忱的惊呼声,柔嘉与抱琴猛然一惊,急忙跑了出去。

廊下,薛蘅正无力地倚着窗户,看着薛忱,轻声道:“二哥,带我去见他……”

柔嘉心中百转千回,终于走上前,扶着薛蘅的手臂,轻轻道:“薛先生,我带您去见他。”

窗外石榴盛开,翠绿的枝条、火红的花,生机盎然,喧闹无比。

然而屋中的那个人却感受不到这份生机。他躺在那儿,似是在冰窟中沉睡了上千年,纵使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他也不会醒来。

薛蘅全身一震,慢慢地向他走去。她一步一挪,走到床边坐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薛忱正想着如何相劝,却见薛蘅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身躯未动丝毫,脸上也不见悲痛的神色。他凝目一看,惊道:“三妹,不可!”忽又赶紧停住了话语。

抱琴此时也已看出来了,薛蘅正握着谢朗的手,手心相合,显然正沿着手三阳经向他体内传入真气。她身子刚有复原迹象,便这般给谢朗运气疗伤,只怕会损耗真元、落下病根。可此时又万万惊扰不得,抱琴只得拉了拉柔嘉的衣袖,止住了她的话语。

屋内的香燃到尽头,薛蘅吐出一口浊气,一下子靠上床柱,大汗淋漓。薛忱正要为她探脉,她忽虚弱地说道:“二哥,从今天起,我就在这里养伤。”

薛忱明白了她的意思,忙道:“三妹,明远伤得这么重,他自身的内息已无,你这般为他输入真气疗伤,也是没有用的,反而会让你……”

薛蘅抬起头来,道:“二哥,你已想尽了办法,是不是?既然药石一途你已尽了全力,那我就试试以内力疗伤吧。”

“可他确实已经……”

薛蘅望着谢朗毫无生气的脸,打断了薛忱的话:“他会醒来的。”她顿了顿,又用温柔而不容置疑的语气重复道:“他一定会醒来的。”

“怎么样?”见裴红菱端着药汤出来,柔嘉忙迎上去问道。

裴红菱面色黯然地摇了摇头,“还是药石难进。”她将冷了的药汤倒入沟中,回身拉住柔嘉,劝道:“你还是别进去了,看着谢朗那样子,徒然伤心。再说薛先生连日运功为谢朗疗伤,她现在很虚弱,受不得一点惊扰。”

柔嘉轻声道:“我不进去,我就在外面看一看。”

屋内,薛忱收了银针,又替薛蘅擦去额头上的汗珠,道:“三妹,只能慢慢来,他的心脉极其微弱,猛然刺激他的内息运转,只怕反而会误事。”

薛蘅点了点头,道:“只要心脉还在跳动,就一定有办法。”

薛忱心疼地看着她,她却仍然凝望着床上的谢朗。屋外的裴红菱和柔嘉,看着薛忱和谢朗,各自心潮翻涌、思绪纷纭。

不知过了多久,薛蘅挣扎着站起,刚提步,腿一软,跌坐在床前的踏板上。裴红菱忙跑进来将她扶起。薛忱探了她的脉博,知道她只是一时真气枯竭,并无大碍。但这样下去,如果谢朗再不醒来,只怕她也要累倒。

薛忱心中暗叹一声,眸光微闪,缓缓地问道:“三妹,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明远再也醒不来了……你怎么办?”

薛蘅没有回答,她无言地握紧了谢朗的手,温柔地凝视着他毫无生气的脸。

——明远,醒来,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明远,是你要我不要死,你又怎能死?

——臭小子,快醒来!

薛忱看着薛蘅的眼神,心中一痛,脱口道:“好!三妹,我们就和阎王爷斗上一斗,若夺不回谢朗这条命,我这个大夫也不用再当了!”

第 116 章 一一一、百劫执手仍相待

战后的燕云关,仿佛一叶扁舟冲过了惊涛骇浪,虽然破损不堪,却终于到达了可以休憩的港湾。

燕云关的百姓,更象有着顽强意志力的渔夫。战乱起时,他们相携着南下逃难,待战事平定,他们又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从四面八方赶回了自己的家。尽管他们那几间残破的土房子,可能已在这次战事中变得更加残破,甚至已变成一片颓垣败瓦。

虽然失去了亲人,虽然“家”已濒于破碎,他们仍然怀着微薄的希望,继续在这块世代居住着的土地上坚强地生活下去。

一次又一次的殷丹之战,他们都这样顽强地活了下来,这一次也不例外。

然而这一次,又稍有不同。

没有哪一次的殷丹之战,能结束得这么快。胜利来得这么快,令听到消息的人们起始都不敢相信,直到平王派出持有胜利节符的使者,骑着骏马一路南奔,人们才抱头痛哭、喜极而泣。

三万骁卫军,重创近二十万丹军。他们在左家堡坚守了十天,令殷军主部抓住了战机,最终获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并让殷军以最小的伤亡,结束了这场战争。

燕云关的百姓回到家中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家中插了三炷香。他们在香前祈祷,求菩萨保佑那位青年将军,能吉人天相,早日醒过来。他们也为死去的骁卫军将士们祈福,希望英烈们能升入西天极乐世界,灵魂得以安息。

平王看完景安帝在军情折子上嘉许的批复时,恰好听到靖边楼外传来一缕歌声。

他听了一阵,问道:“谁人在唱?歌声这般苍凉?”

徐烈的伤已经大好,他出去问了问,回转来,道:“是尚氏族人,他们正在唱传统的祭天之曲,为小谢祈福。”

平王双眸一黯。一个多月前,尽管战争的阴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那时,他的身边有陆元贞、有谢朗、有徐烈。而现在,只有仍然脸色苍白的徐烈在陪伴着自己。

他暗叹一声,道:“尚氏族人,都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小谢当初收了一百二十三人,阵亡五十一人,余下的七十二人我都已安排入了册,进了骁卫军。让唐俨暂时先统领骁卫军,待小谢……”徐烈心中难受,没有再说下去。

“薛先生还在守着小谢?”平王问道。

“是。”徐烈叹道:“半刻都不曾离开,一直守着小谢,只要有一分精神,便替小谢运气疗伤。唉,我看这样子下去,小谢还没醒来,薛先生只怕也要撑不住了。”

平王怔了许久,看着案几上景安帝的批复,道:“小徐。”

“是,王爷。”

平王道:“京城来报,父皇赐了泉安给大哥做封邑,海州给二哥为封邑,命他们在过了中秋后,便启程前往封地,没有父皇许可,不得进京。”

徐烈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继而大喜道:“恭喜王爷!王爷入主东宫,指日可待!”

平王缓缓道:“小徐,你不觉得奇怪吗?”

“是有点奇怪。”徐烈也觉这样的转变来得太不可思议。景安帝将弘王、雍王远派封地,分明就是为平王入主东宫扫平障碍,可明明战事初起时,弘王一系还多有掣肘。多年的朝堂争斗、激烈对弈,景安帝怎么一下子就定了心意呢?

平王想起秋珍珠的密报,道:“这件事情,恐怕和薛先生有关。”说着抬脚往外走,“走,我们去看看小谢。臭小子再不醒,我扒了他的皮!”

二人进了后院,正见柔嘉站在窗外,目光定定地望着屋内。平王轻咳一声,柔嘉浑然不觉,仿佛神游天外一般。

平王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心中好奇,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边,目光投入室内,惊喜下失声而呼。

屋内的人却丝毫没有听到窗外的动静。

这一刻,他们的目光胶着在一起,看着彼此的面容,对彼此以外的一切不听、不闻、不问。

谢朗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力地咧嘴一笑。

薛蘅看到他这个笑容,才终于确定他是真的醒了过来。她眼睛一下子湿透,轻轻地骂了声,“臭小子!”

谢朗听到这句“臭小子”,也才终于确信自己并不是在阴曹地府与她重逢。这时,他也才感到全身剧痛,仿佛被放在烈火上炙烤着一样,忍不住痛哼了一声。

薛蘅忙握上他的手,闭上双眼,调运内力,不停传入真气。谢朗凝望着她清瘦秀丽的面容,疼痛大为减轻,他贪恋着这份劫后重生的幸福,双眼不敢稍闭一瞬。

他生怕一闭上双眼,便再也看不到她,再也听不到她骂自己“臭小子”。

他任她的真气带动着自己的内息,缓慢而平稳地在体内流转,那种融融的感觉,仿佛……那一日,夕阳下,她伏在自己的腿上,秀发在自己的双膝上温柔地散开。

薛蘅感觉到他体内气息逐渐平稳,放下心来,还气入谷,睁开了双眼。

二人执手相望,唇角都慢慢地绽开温柔的微笑。

窗外,柔嘉忽然间转身,往院外疾走。平王再看了一眼薛谢二人,也跟在她身后离开了院子。

柔嘉在桂花树下停住脚步,斜阳将她的剪影投得很长。她抬起头来看着北方,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但这丝苦笑转瞬即逝,她转过身,望着平王,唤道:“皇兄。”

平王不知如何向她开口,正踌躇时,忽听柔嘉轻声道:“皇兄,我愿意和亲,嫁给那个回离苏。”

平王眼神一慌,道:“柔嘉,你……”

柔嘉淡淡一笑,道:“皇兄,我不是有意偷看的,只是想看看母后有没有来信,恰好就看到了。”

“柔嘉……皇兄不是这个意思,皇兄怎舍得将你嫁到那苦寒蛮夷之地……”平王心虚地说道。

平王收到库莫奚族王子回离苏请求和亲的文书时,并不是没有过犹豫,他也曾想过,要以宗室之女代替柔嘉嫁到库莫奚。可若没有库莫奚人暗中让路,将殷军放过西境,殷军便不能截了丹军的粮草。若没有回离苏及时反出联军,让丹国联军自乱阵脚,这一战也不可能结束得这么快。更何况在平王今后的计划之中,库莫奚人是牵制丹国最重要的一支力量。回离苏在求亲文书中直指柔嘉之名,若以宗室女代之,万一对方恼羞成怒,只怕会再度掀起轩然大波。

可柔嘉是平王唯一的胞妹,将她嫁到库莫奚,他每每想起就会心疼难舍,所以才犹疑不决,一直没有将这封求亲文书上达景安帝。

柔嘉微笑起来,道:“皇兄,从小到大,你都没有打过我。唯一打我的一巴掌,是让我记住自己姓秦。”

平王怜爱地看着她,道:“柔嘉,皇兄以后不会再打你了。”

“皇兄,你说得对,我姓秦,是大殷百姓们用锦衣玉食供养着的公主。现在是我这个公主,为秦氏、为大殷百姓尽自己一份责任的时候。”柔嘉仰头看着平王,眸子中焕发着从未在她眼中有过的明亮光芒,“皇兄,我愿意和亲库莫奚,嫁给回离苏,请您成全。”

平王一震,半晌,轻声道:“柔嘉,你的心中,不是只有……小谢吗?”

黄昏的风卷起柔嘉漆黑的长发,她再回眸看了看后院,怅然良久,低低叹道:“皇兄,你也看见了。他们的眼中,可还容得下别人的身影?”

见平王神情犹有不舍与挣扎,柔嘉忽然明朗一笑,道:“皇兄,你可知道,当一只云雀变成雄鹰,它还会愿意回到束缚她翅膀的樊笼之中吗?”

平王一怔,对她这句话似懂非懂,柔嘉已将目光投向西北风云渐涌的天空,轻声道:“也许,那里才是我秦姝,一个大殷的公主,真正应该去的地方。”

平王欲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伸出手,摸摸柔嘉的头发,轻轻叹了口气,“柔嘉,柔嘉,你……长大了。”

“啊!”谢朗呲牙咧嘴,对小柱子骂道:“你小子就不知道轻点吗?”

小柱子颇感委屈,道:“少爷,我已经够轻的了。薛阁主帮你换药,你就眉开眼笑,怎么我帮你换,你就……”

谢朗张目往窗外望,还不见薛蘅的身影,这刻虽只是辰时,他却觉得似等了一生般漫长。小柱子见他神色,忙道:“少爷放心,薛阁主为你找药去了,说是在白沙河谷边长着的一种草,可以令你伤势好得快一点。”

屋外隐约传来薛蘅与裴红菱的说话声,谢朗蓦地“啊”声大叫。他声音未落,薛蘅已疾如闪电般冲了进来,问道:“怎么了?!”

小柱子无奈地站起,伤心地说道:“薛先生,还是您来吧,小的手太笨了。”

薛蘅忙在床边坐下,看着谢朗胸前的伤口,将草药轻轻地敷上去,责道:“这种药药性较重,伤口肯定会有点疼,但会令你好得快一些,你得忍着点。堂堂大将军,要做到刮骨疗伤犹面不改色,怎么象个小孩子似的?”

谢朗看着她距自己鼻梁不过寸许的丝丝秀发,听着她看似责备、实则关心的声音,再闻着她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清香,心魂俱醉,忽然间觉得有这一刻,便是再受十次重伤也值得了。

敷上药后,薛蘅伸出左手,将他上身抱起,再将纱布绕过他的胸膛,动作轻柔如水。谢朗躺在她温暖的臂弯中,感受着她身躯传过来的热度,不由浮想联翩。

但薛蘅的发丝恰于此时掉下一绺,拂过他的鼻尖,他心猿意马下,一时没忍住,“啊切!”一个喷嚏打了出来。

第 117 章 一一二、盼我长治能多助

眼见鲜血自谢朗胸前伤口处猛地渗出来,薛蘅急切下用纱布一把按住,抬起头,只见他双目紧闭,竟似晕了过去。

薛蘅大急,将他紧紧抱在胸前,连声唤道:“明远!明远!”

谢朗哪敢睁开双眼,更舍不得离开如此柔软的怀抱,只得继续紧闭双眼,不敢稍有动弹。

薛蘅只当他真的昏了过去,又见血越渗越多,为图止血,她一咬牙,将药罐中的草药统统敷在了伤口上。谢朗只觉伤口又麻又痛,“哎哟”一叫,竟坐了起来。

薛蘅愣了片刻,将脸一沉,冷声道:“躺下!”

谢朗不敢再呼痛,乖乖躺下,看着薛蘅手脚麻利地替自己包扎好,转身就要离开,他急切下伸出右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唤道:“蘅姐……”

薛蘅只是轻轻地挣了一下,便不再用力,任他握住自己的手腕,微低着头,静静地站着。

谢朗望着她清秀的容颜,指尖在她掌心轻柔地摩挲,胸中被无限柔情充塞得满满当当,偏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廊下,大白窝在草堆上,小黑在它身边,伸出喙嘴,帮它梳理着羽毛。

大白喉间发出温柔的“咕噜”声,待小黑梳理完毕,两只鸟儿脖颈相依,并头而眠。

夏季的风拂过原野,掀起层层绿波。

高山为碑,长风吟诵,祭奠着黄土下的英灵。

谢朗将酒慢慢地洒在陆元贞墓前,轻声道:“小陆子,你喜欢的杏花酒,只别喝醉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柔嘉插上清香,燃了纸箔,再在墓前深深拜下,喃喃道:“元贞哥哥,希望你投个好人家,若有来世,柔嘉一定要做你的妹妹……”

谢朗心中大痛,剧烈咳嗽起来。薛蘅知道他只是心神激荡,并非伤势复发,并不太担忧,见平王在招手,便跟了过去。

平王在葳蕤茂盛的原野中慢慢地走着,待离众人远了,才转过身来,和声道:“薛先生,孤王真是不知要如何感谢您才好。”

薛蘅忙道:“王爷太客气,抵抗外侮,是薛蘅应尽的义务。”

“不,孤王不是说这个。”平王摇了摇头,盯着薛蘅,缓缓道:“薛先生,孤王很想知道,您让两位秘书丞呈给父皇的密信中,究竟说了什么?为什么父皇在收到那封信后便将俞贵妃降为嫔,赐封地给二位皇兄。还有,薛二先生给孤王开的药,到底是治什么病的?”

薛蘅轻叹一声,道:“王爷,您即将入主东宫,相信回到涑阳后,陛下也会将前因后果向您细说。王爷前段时间,是不是经常感到头晕目眩、手足无力?而且这样的病症,还在陛下面前发作过?”

“正是。”平王讶道:“自去年从边关回到京城后,孤王便慢慢地有了这些病症,但太医们始终拿不准是何毛病,只说是太过操劳,父皇还为这个让孤王多休息,把手中的政务分给大皇兄。”

薛蘅问道:“王爷,臣现在可否不用避讳?”

平王忙道:“薛先生有话直说,不用避讳。”

“是。”薛蘅躬身领命,道:“当年太祖皇帝出身寒微,王爷想必是知道的。”

“嗯,太祖皇帝当年家境贫寒,幼年时还出家当过和尚,后来又做过挑夫,连正式的名字都没有,人称‘秦三担’,这是史书上并不回避的事实。”平王坦然道。

“太祖当年入义军时,并没有想到自己以后会黄袍加身,成为一代开国皇帝。到登基为帝的那一天,太祖才意识到一个一直被他忽略了的隐患,而这个隐患,可能会动摇大殷的万世基业。”

“哦?”平王忙问道:“是何隐患?”

薛蘅道:“由陇西迁至凤南的秦氏一族,几百年来,一直深受一种隐疾的困扰。而这种隐疾只在秦氏一族的男丁身上才会发作,发病者或不利于行、最后瘫痪,或子嗣不旺,还有一部分患者会头晕目眩,暴燥如狂,最终疯癫,做出违背人伦常理之事。”

平王听得呆了,喃喃道:“孤王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一回事?”他又悚然一惊,“莫非父皇之前得的病就是……”

薛蘅点点头,继续说道:“秦氏一族当年居住在凤南时,因为屡有男丁莫名其妙地得病死去,被当地其他的氏族视为不祥之身,说秦氏是犯了天怒,遭了天谴。秦氏更因为这种遗传的疾病而人丁凋零。到太祖时,凤南秦氏一支,已只剩下了十三名男丁。当年齐武帝残暴,太祖是打着‘奉天命、除逆君’的旗号,率领义军推翻的齐武帝。如果让世人知道秦氏有这种不祥的疾病,将民心不稳,所以太祖对此事绝口不提,这个秘密,只能由上一代皇帝传给继位者。为此,太祖还……”

平王听到这里,自然知道薛蘅略去的是什么。太祖登基后,凤南竟有了叛军。太祖命人平叛,战事激烈,凤南几无百姓幸免于难。太祖得知凤南遭到叛军屠城后的消息,还辍朝三日,以为哀悼。

却不知这一场“平叛”背后,原来竟是这样的真相。

他叹了声,问道:“莫非孤王得的就是这种病?”

“不是。”薛蘅摇头,续道:“太祖登基后,知道这种疾病有可能会在自己的后代身上发作。他便向青云先生说出这个隐密,请青云先生找出治愈之法。青云先生在《寰宇志》中的《内心医经》上看到过治愈这种疾病的方法,奈何其中一味主药——琅玕华丹的炼制之法却记载在《太微丹书》之上。而《太微丹书》在多年以前,便和《寰宇志》中的另外一些书籍一起遗失不见了。

“青云先生将《内心医经》中记载的药方呈给太祖,这样可以在有人发病时,控制一下病情。他再启程前往孤山,寻找当年失落的那一部分书籍。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历代阁主一直未能找到《寰宇志》。直到一年前,臣受亡母遗言启发,才找到了《寰宇志》遗失的那一部分书籍,包括《太微丹书》,这才炼制出了琅玕华丹。”

薛蘅自然隐去了当年青云先生怕太祖杀人灭口,托言《太微丹书》失踪,要上孤山寻找,这才保全了天清一脉,只是因为第五代马阁主的猝然离世,才令这个秘密湮没多年的事情。

平王听了,向薛蘅长揖为礼,“薛先生对秦氏之厚恩,孤王真是无以为报。”

薛蘅忙避礼相让,连称:“不敢当,这是薛蘅应尽之本份。”

“那为何薛先生说孤王得的不是这种病?”

薛蘅道:“都怪薛蘅大意,将有关这一段隐密的记载收在密室之中,却没有对密室严加管理。本门出了不肖弟子,看到了这段隐密,并将之告知了弘王。”

平王恍然大悟,道:“孤王所出现的那些病症,都是大皇兄在背后捣鬼?”

“要让王爷出现这些症状并不太难,只需以虎背草和藤苓子为引,制成药粉,投入王爷膳食之中,王爷便会慢慢地出现这些症状,这样陛下就会误以为王爷也患上了这种隐疾。”

平王怔了许久,才叹道:“原来如此。”

二人回到陆元贞墓前,谢朗正在向柔嘉劝说着什么,柔嘉只是淡淡地微笑,神情坚决地摇头。见二人过来,谢朗止住了话语。

平王抚摸着青色的碑石,目光自薛蘅、谢朗和柔嘉面上一一掠过,郑重开口,“薛先生,小谢,柔嘉,孤王有一事想拜托你们。”

“王爷请说。”“皇兄请说。”三人忙齐齐施礼。

平王将目光投向北面一望无际的青葱原野,字字如金石,缓缓道:“请你们助孤王一臂之力,让北疆八年之内,不再重燃战火。”

“八年?”三人齐齐一愣。

平王点头,道:“八年之后,丹王的两个嫡子将会成年。颉可此次随丹王出征,却拖了丹军的后腿,致使丹军兵困左家堡,回国之后,肯定会受到支氏的责难。八年之后的丹国王储之争必定会十分激烈,那时我们就可以腾出手来对穆燕山宣战。我们也需要这八年时间,集中财力物力人力,筹建一支强大的水军。所以,孤王想请你们在这八年内,维护北疆的安宁。八年之后,孤王要攻过济江,收复剑南!”

风起,云涌。

平王的声音铿锵有力地穿透云霄,如千斤重锤一般,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

三人齐齐向他郑重行礼,无言地应下这八年的重托。

平王在碑前洒下杏花酒,又从袖中掏出一封沾满血迹的信,默默地点燃了火摺子。火苗慢慢地吞噬着信笺,冒出一缕青烟。

——元贞,你信中之言,孤王都谨记在心。先安北境,再平西南,多兴外交,少兴战事。西和库莫奚族,以彼之力量牵制丹国;计挑丹国内讧,令其无力南侵。这些,孤王都会一一办到的。待天下安定、四海靖宁之日,孤王再来看你。

看着那封两个多月来让他痛彻肺腑的信燃成灰烬,平王向墓碑深深地施了一礼,转身上马,劲喝一声,领着众人疾驰而去。

日头逐渐西沉,晚霞映着原野上疾驰的这一队人马,仿若在他们面前铺开了一条光华大道。

第 118 章 一一三、剖心疗毒叹黄花

在殷国西境的鲁兰山与塔玛河之间,有一块平原,人们称之为“鲁玛河谷”。因为地处高寒,这里的春季比殷国其余的地方要晚上几个月。

谢朗伤势痊愈后,携薛蘅在单风墓前拜别,便告别平王等人,一路西行。

谢朗不知道薛蘅要带自己去哪里,他也没有问她。只要有她在身边,便是赴汤蹈火,也甘之如饴。

二人出燕云关时正是盛夏,越往西边的鲁兰高原走,气温越凉爽,待快到鲁玛河谷时,晚上二人在野间歇宿,已需添上春衫。

这日纵马扬鞭,黄昏时分,眼前豁然开朗,谢朗不由勒住了马缰。

前方蜿蜒流淌着的塔玛河边,是一望无际的平野,这便是鲁兰高原的人们赖以生存的沃土——鲁玛河谷。

这个季节的鲁玛河谷,油菜花盛开,象一张无边无际的金黄色毛毯,映着天际的晚霞,奇丽雄伟、美不胜收。

谢朗为这美景暗中赞叹了一声,转瞬想起薛蘅以前在油菜花田中奇怪的反应,忙转头看向她。但见她的表情,仿佛此行正是为了带自己来这里,他心中咯噔了一下,轻声唤道:“蘅姐。”

高过人头的油菜花,一望无际,一阵风吹过,花海掀起阵阵波涛。

薛蘅跳下马,一言不发,怔怔地望着这片花海。良久,她才缓缓举步,走入花田,谢朗紧紧跟了上去。

薛蘅越走越急,走到花田中央,才停了下来,脸色苍白,嘴唇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谢朗忙上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怎么了?”

薛蘅只吐出两个字,“小妹……”

谢朗一直就在揣测薛蘅的小妹是遗失在油菜花田里,难道就是在这里?感觉到她的手冰凉,他忙劝道:“小妹在油菜花地里丢了,我帮你找。我们以后慢慢找,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薛蘅咬着嘴唇,胸脯急剧起伏,半天才开口,声音干涩:“不是小妹。”

“不是?”谢朗听得满头雾水。

薛蘅喃喃道:“……没有小妹。那个孩子,是我——”

空气里传来一阵阵油菜花特有的浓烈香气,黄黄白白的粉蝶儿在花丛中忙忙碌碌,时起时落。天地间一片寂静,只听见菜花们在风中摇曳发出的轻微的沙沙声。谢朗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恍如坠入了一个古怪的梦魇之中,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样不真实和诡异,他忽然觉得连呼吸都有点窒碍,只听到耳边忽远忽近地传来薛蘅微微颤抖的声音:

“……我家是住在津河边的农户,家里虽然穷,但爹娘对我都很疼爱,每次爹爹从地里回来,娘把饭菜端上桌子,爹总是把菜往我碗夹,还说:小妹很乖,让小妹多吃点。小妹……在我的家乡,只是爹娘对女儿一种习惯的称呼……”

谢朗愣住,没有想到薛蘅一直以来在梦魇中叫着的“小妹”,竟然是她自己。

薛蘅继续说着,自下孤山以来,她就期盼着有这一刻,可以将“藏”在心底十余年的回忆、恐惧和痛苦,当着他的面,统统说出来。

“二十一年前,津河发大水,那么多的水,好像一夜之间,不知从哪里涌了出来,一下子就把我的家给吞没了。我爹娘只来得及把我放入一个大木盆里,就被洪水冲走了。我哭着喊:爹、娘,你们在哪里啊?可是我把嗓子都哭哑了,也没有人回答我,只有一片茫茫的大水。我哭累了就趴在木盆里睡着了,醒来了又喊着找爹娘,可是我的爹娘……再也没有出现。后来木盆被打翻了,幸亏我趴到一根树干上,随水漂流了三天三夜,才漂上了岸。我站在齐腰深的淤泥里,终于明白:我,是个孤儿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水才开始退。只记得那时候,到处都是水,到处都是泥,到处都有死人和难民。还有很多象我一样的孩子,我跟着他们沿着津河,到处流浪,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白天出去讨饭,夜晚就睡在破庙里。

“那时候,津河边上的村镇差不多都被洪水毁了,到处是颓垣败瓦,我一个五岁的孩子,哪里能讨到什么吃的呢?只好捡一些树上掉下来的烂果子,实在饿得受不了,就挖点草根树皮,几天吃不到东西也是常有的事。可就是这样,我还常常被那些大孩子欺负,好不容易讨来的食物,也经常被他们抢去,要是敢不给,就会招来一顿拳打脚踢,还把我赶出破庙,不许我回去睡觉。我只好在外面游荡,一直到深夜他们都睡着了才敢回到破庙,躲在角落里睡个囫囵觉,第二天早上趁他们还没醒又赶紧爬起来跑出去。其实我很怕黑,晚上那些黑黢黢的破房子,象一个个妖魔鬼怪,村子里除了野狗在吠,一片死寂,我很害怕,可是没办法,我只能躲在外面一个人偷偷地哭……”

谢朗呆呆地听着,心中一阵阵抽着似的疼,他轻轻走到薛蘅的身后,张开双臂,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她。

薛蘅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这样的日子,过了五年。虽然艰难、痛苦,但终究是活下来了。可是比起饥饿和黑暗,更让我害怕的,是一个人!”

“这个人,我听村里人叫他刘二狗,是村里的地痞无赖,偷鸡摸狗,什么坏事都干,还仗着身强力壮经常抢我们这些小叫花子讨来的东西,我们都很怕他。可是他就不抢我的,我出去要饭的时候他老是拦住我,还笑嘻嘻地说:‘小妹妹,跟我来,我请你吃肉。’可他的眼神真可怕,就像我在野地里看见过的狼的眼睛,像是要吃人一样。他还常常跟在我的后面,我很害怕,一看到他就远远地躲开。”

谢朗用力收紧手臂,只觉得心痛不可抑。

薛蘅断断续续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那天天没亮,我就出来了,我在村外的树林里捡了一个青梨子,舍不得吃,就揣在怀里,准备晚上饿了再吃。那时春天快要过去了,田里的油菜花开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我高高兴兴地沿着油菜花地往回走。走着走着,忽然从后面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回过头一看,是他!

“他笑嘻嘻地,抓住我问:‘小妹妹,这是去哪呀?来,跟我来,哥请你吃肉。’他的脸上虽然在笑,但我看了却浑身发冷。他的手潮乎乎的,让我很不舒服,我用力想挣开他,可是力气太小了。他……他……他将我拖到了油菜花地里……”

感觉到她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谢朗心痛如绞,不停道:“蘅姐,别说了,别想了,不要再想了……”

薛蘅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油菜花海,想穿透这无边无际的金黄、这多年来在梦魇中无数次出现过的金黄,看到那一段噩梦的开始。

然后,在噩梦开始的地方,真正地结束这段噩梦。

“他的力气很大,我怎么也打不过他。我手中的青梨子掉落在地上,我的衣服……被他撕烂,我被他压倒在地上,双手双脚根本动不了,我狠狠地咬了他一口,咬掉了他半边耳朵……”

薛蘅的眼角,慢慢地淌下两行泪来,“那种血腥气……那血腥气……他被激怒了,眼睛瞪得很大,象恶魔一样,不停地打我、咬我,甚至撕我……我觉得全身的血快流干了,自己已经死了,只能看见空中有蝴蝶在飞,那蝴蝶的眼睛瞪得很大,象、象那恶魔一样……然后,那恶魔就……”

她仰起头来,望着空中的浮云,眼泪无声地流下。遭受凌辱时无力的绝望的痛,如同被剥皮削骨一般。她象浮在了半空,再无知觉,只能麻木地看着,看着鲜血从身体里一分分流出来,仿佛那个躺在血泊中的小女孩,并不是自己。

谢朗左臂紧紧地抱着她,右手则不停地替她拭去已淌满面颊的泪水,却不知自己也早已泪流满面。

“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有一个身影模模糊糊地出现在我身边,她在叹惜,说:可怜的孩子……她用最温柔的动作将我抱了起来。我想,她一定是天上的观音菩萨吧……”薛蘅流着泪的眼中露出眷恋孺慕之色。

——娘。

第 119 章 一一四、心似明月情似波

“……我不知道后来的几个月我是怎样活过来的,我觉得自己在地狱中被火烧了很久。耳边听到小鬼们在骂我,说我有罪孽,说我已经脏了,说我不配再活在这个世上。我、我觉得自己快要疯癫了,小鬼们再骂我的时候,我就拼命地叫,说那不是我,我没受过那样的伤害,受伤害的不是我,是……是小妹……”

谢朗手指间已满是她的泪水。他只能无言地重复这动作,仿佛这样就能抹去她心头所有的惨痛,抚平她所受过的一切伤害。

薛蘅还在继续说着,“我终于活过来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就不记得之前发生过什么,而且很害怕去回忆以前的事情。偶尔想起一点什么,便会拼命地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千万不要去想!再过了一段时间,我就真的……完完全全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

“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做着同一个噩梦。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个噩梦,这个梦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让我充满了悲伤和恐惧……

“最近两年,那噩梦越来越清晰。我渐渐想起来有个小妹,而且好象是我把她丢了,让她遭受到了人世间最悲惨的事情。再后来,很多过去的事情,一点一点地想了起来,却都是很凌乱的回忆。”

“直到那天——”薛蘅挣开谢朗的双臂,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他。

她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那一天,在王府,你离去之后,我……我终于全部想起来了。”

谢朗的呼吸有一霎那的停顿,继而从心底涌出一股浓烈的怜惜。他看着她的双眸,再度张开双臂。

他的身后是无边无际的金黄,不远处,有两只粉蝶翩然展翅。薛蘅露出惊慌之色,她本能地想后退,谢朗急忙踏前一步将她抱住,将脸埋在她的秀发中,用最温柔的声音,在她鬓边耳畔轻声地唤道:“蘅姐……”

他的气息包围着她,他温柔的呼唤声在耳边回响,薛蘅慢慢闭上眼睛。金黄色的噩梦慢慢地消失了,蝴蝶也不见了。

过了许久,她终于开口问道:“明远,我……确实失贞了,你、你还会象以前那样待我吗?”

她望着他的眼睛,等着他的回答。

她将他带到这油菜花海,将自己血淋淋的过去在他面前剖开,全是,为了听他这一刻的回答。

谢朗慢慢地松开了抱住她的双臂。

他握上她微凉的手,看着她的双眸,缓缓地低下了头。

薛蘅身躯微颤,本能地闭上眼睛,却觉额上一暖,谢朗已轻轻地吻上了她的额头。

“蘅姐,我不要象以前那样待你。”

微风拂过花海,送来浓烈的花香。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随着这股花香,都深深地印入她的心中。

“我待你要比以前好一千倍、一万倍。今生今世,任何人,都不能再伤害你!”

薛蘅缓缓地睁开双眼,他正深情无限地看着她。他的身后,是绚丽的晚霞,无边无际的花海,还有蝴蝶翩然成双。

薛蘅眼中泛起莹莹的清光,她垂眸落泪的一刹那,谢朗低下头,轻柔地吻上了她的眼睛。

泪水滑过面颊,洇入她唇角的同时,也洇湿了他的双唇,苦涩而甜蜜。

他的双唇向下移动,温柔地印上了她的唇。

这一刻的感觉如此饴荡,让人心弦颤动,谢朗的胸膛快要炸裂开来。感觉到薛蘅在轻颤,似乎在害怕什么,他用力地抱住了她。

——有我,你再不会有噩梦和伤害。

金黄的夕阳铺在一望无际的油菜花上,也铺在花田中央默默相拥的两个人身上。

霞光中,谢朗与薛蘅牵着马,在塔玛河边慢慢地走着。谢朗贪恋着风中她的每一缕气息,只期望这样走到天荒地老,永远都不要走完。

他不时侧过头,看着她秀丽的侧面,为她唇角的微笑而心生欢喜,为她温柔的眼神而血脉贲张。

一种无以言说的感觉,正随着每一次眼神的交汇,在彼此心中缠绵、深种。

直到天黑,两人才在塔玛河边坐了下来。这夜月华正好,照在河面上,清清渺渺。

谢朗侧过脸,正见月光照在薛蘅的脖颈上。她微低着头,脖颈弯成一个柔和的弧度。谢朗忽觉嘴唇干燥欲裂,呆呆地望着。

薛蘅觉得他的手心十分潮热,抬起头来,问道:“怎么了?”

谢朗猛然站起,向前疾冲,一下跃入了塔玛河中。

薛蘅忙呼道:“你做什么?”

谢朗充耳不闻,一头扎进水里,好一会儿才浮上水面。他踉跄走回岸边,喘着气大笑,右手高高举起,一条鱼儿正在摆尾挣扎。

薛蘅接过他手中的鱼,见他一身湿溚溚的,面带薄怒,道:“你伤刚好不久,就这么不爱惜自己!”

谢朗看着她这似怒还嗔的神情,小腹间那把刚刚熄灭的火,又腾地燃烧起来。

薛蘅点燃火堆,将鱼烤熟了,递给谢朗,却见他定定地望着自己,面上莫名一热,将鱼丢到他怀中,低下了头。

谢朗吃完烤鱼,忽然“啊”地叫了一声,道:“蘅姐,你在这里等我。”说完,便匆匆地跑进了一边的白杨树林。

薛蘅不知他弄什么名堂,只得抱膝坐在河滩上等他。清幽的月光撒在河面上,泛起一片粼光,薛蘅心中充满欢悦,一时兴起,从地上捡起石子,往水中丢去。

“咚!”“咚!”

石子落入水中的声音,象琴音在夜风中袅袅传开。

薛蘅不禁微笑起来,觉得这种原来自己瞧不起的无聊之举,原来竟是这般美好。

脚步声响起,谢朗又跑了回来,他在薛蘅身边坐下,忽然除下了鞋袜。

薛蘅嗔道:“你做什么?”

谢朗嘿嘿一笑,将手中的两根细树枝丢在地上,再伸出右脚,慢慢地用脚趾去夹那两根树枝,头两次不成功,但第三次,他终于夹起了树枝。

薛蘅看得怔住了,好半天才道:“你、你什么时候学会用脚趾夹树枝的?练这个做什么?”

谢朗转头看着她,面上一红,低声道:“蘅姐,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打过的赌?”

“什么赌?”薛蘅眉头微蹙。

谢朗一下子急了,道:“就是我以前双臂受伤时,你说只要我能象‘无臂侠’江喜一样,能用脚趾夹筷子,你便要跟我姓!”

薛蘅这才想起来,不由哭笑不得,道:“亏你还争这一口闲气。争赢了,难道我就真的不姓薛了……”

话未说完,灼热的气息扑近。

“蘅姐,嫁给我……”谢朗脸上的表情极为认真,定定地看着她。

薛蘅的心顿时怦怦直跳,既甜蜜,又羞涩,还夹着几分慌乱。这种感觉,是她这一生从未体会过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谢朗紧盯着她,见她迟迟不回答,急道:“你堂堂薛女侠,天清阁阁主,不能说话不算数!”

“我哪里说话不算数了?我可没说过要、要嫁给你。”薛蘅好不容易才调顺气息,瞪了他一眼。

谢朗将夹着树枝的右脚抬了抬,得意道:“你说过,只要我能用脚趾夹筷子,你就不姓薛,姓谢!你既然姓谢了,当然就得嫁给我。为了赢这个赌约,我可练了一个多月!”

薛蘅无言以答,心底的欢喜却如潮水般翻涌,唇角不自禁地浮起笑意。

谢朗凝望着她,鼻息渐粗。他慢慢地低头,将那份温柔的笑,没入自己滚烫的双唇之中。

河水似乎也被这份滚烫煮沸了,在月光中轻轻漾动。

不知何时,他已将她压在了身下,她忽然一阵颤栗,挣扎着将他推开,颤声道:“……不。”

这声音含着隐约的害怕与抗拒,仿佛刚刚愈合的伤口,仍然经不起轻微的碰触。谢朗忽然间清醒过来,他猛地站起,又一头扎进了河水之中。

水花四溅,溅到薛蘅的脸上。她无力地坐起,感觉到心还在剧烈跳动,好一会儿才渐渐平静下来。

再过一会儿,见谢朗还不上来,薛蘅心生担忧,柔声道:“你、你快上来。”

谢朗将脸从水中抬起,闷着声音道:“不。”

薛蘅不明白他好好地为什么又跳到河里,急道:“你伤刚好,这样会伤身子的,快上来。”

“不。”谢朗声音倔犟。

薛蘅提高了声调,怒道:“谢朗!你到底上不上来?!你……”

此时月华移动,照在谢朗涨得通红的脸上,薛蘅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心跳如狂地转过身去,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水声轻响,谢朗慢慢地走上河滩,走到她身后。

薛蘅听着自己如鼓擂一般的心跳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声问道:“明远,我们在一起,你要承受很多,也要失去很多,你……真的想好了?”

谢朗望着她的身影,轻声道:“蘅姐,那么艰难的生死关口,我们都一起闯过来了。我们连死都不怕,又何必去在乎其他的呢?”

他高声说道:“我谢朗,要娶天清阁女阁主薛蘅为妻!今生今世,永不相负!”他清朗的声音在塔玛河上远远传开。

薛蘅身子一震,缓缓地转过身来。

月色下,二人相对凝望,俱各痴了。

第 120 章 一一五、永好

“不能进去!”

“明远,你绝对不能进去!”

四姨娘与五姨娘一左一右,死死地拖住谢朗的手臂。

谢朗看着秋梧院紧闭的大门,又看看四姨娘和五姨娘挺起的腹部,终究不敢甩开她们的手,只得哀求道:“四娘,五娘,我真的有事情找蘅姐商量,就让我见一见她吧。”

五姨娘瞪眼道:“不行,绝对不行!”

“就是!绝对不行!”四姨娘点头道:“不管天大的事情,都不能破了规矩!成亲前半个月,未婚夫妻绝对不能见面,不然后果十分严重!”

谢朗一天不见薛蘅,便觉得六神无主,这十天如同过了十年一般漫长。他不由抱头哀叹,“谁定下的这破规矩?!为什么不能见面?”

四姨娘板着脸道:“谁定下的这规矩我可不知道,但四娘我自打出生后,听到的便是这规矩。不管未婚夫妻以前是否相识,这成亲前的半个月,双方绝对不能见面!要问后果嘛……”

她心思一转,压低声音道:“其他的后果我不知道,只听说其中一条。”

“什么?”五姨娘见她如此郑重其事,心生好奇,忙开口发问。

四姨娘道:“如果谁主动去见另一方,他这一辈子,就要被对方管得服服帖帖,在对方面前抬不起头来。”

五姨娘“唉哟”一声,拍手道:“明远,为了你以后的幸福考虑,可千万不能低这个头。”

谢朗心中嘀咕,只要能见蘅姐一面,便是给她管一辈子又如何?她哪日若不骂他一声“臭小子”,他便觉得不舒坦。可这话毕竟不好当着两位姨娘的面说出来,他灵机一动,望向二人身后,喜道:“蘅姐!”

四姨娘老实,马上扭头。五姨娘却早有防备,眼见谢朗就要绕开二人往秋梧院冲,她大叫一声“唉呀”,捂着肚子便往地上坐去。

谢朗大急,忙转过身来,扶住五姨娘,连声问道:“五娘,怎么了?”

丫环婆子们也拥了过来,五姨娘攥住谢朗的手,皱着眉头,道:“只怕是动了胎气了。”

四姨娘疑道:“这才五个月,还没到日子啊。”见五姨娘对自己使了个眼色,她心领神会,急道:“明远,快,扶五娘回去歇着。真动了胎气,那可了不得!”

谢朗无奈,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秋梧院,扶着五姨娘而去。

秋梧院里,二姨娘看着手中的嫁衣,笑得眉眼弯弯,“薛阁主就是聪明,这才学半个月,就绣得比京城的世家小姐一点不差。”

薛蘅也没想到自己竟有拈针刺绣的一天,不由怔怔地看着亲手绣就的嫁衣。

二姨娘只道她是害羞,与三姨娘互望一眼,抿嘴而笑。她握上薛蘅的手,柔声道:“阿蘅,以后,我们不再叫你薛阁主,就叫你阿蘅,可好?”

薛蘅点了点头,看着二人,踌躇片刻,终于唤道:“二娘,三娘。”

二姨娘和三姨娘笑得脸上绽开了花。二人看着薛蘅,想起谢朗自定下亲事后那满脸的笑容,越想越是欢喜。两人更同时在心中暗暗决定,要将市井坊间的那些闲言碎语忘得一干二净。

正如红蕖一怒之下指着街东头那王婆骂的:你个老货!嚼什么舌头?!老牛吃嫩草又怎么了?圣上恩准的婚事!我家少爷喜欢!

见二姨娘撑着腰要站起来,薛蘅忙扶上她的右臂,道:“二娘,您身子要紧,别太辛苦了。”

二姨娘微笑道:“不辛苦,再说,明远成亲可是大事,我这才四个多月,辛苦一点不怕。只是三妹——”她转向三姨娘,叮嘱道:“你最早生,千万小心。”

二人刚转身,二姨娘又想起一事,回头向薛蘅道:“阿蘅,这五天,你绝对不能和明远见面。可记住了,他就是翻墙进来,你也不要见他。”

薛蘅微微笑着,点头道:“记下了。”

待丫头们扶着二位姨娘去远了,院门“吱呀”关上,薛忱才从隔壁房中出来,他看着薛蘅轻弯的嘴角,不觉也静静地微笑起来。

涑阳最美的季节是金秋。北塔山上的枫树率先将京城染上一团火红,映着白塔碧湖,美不胜收。

八月十六,月华皎洁,城东的永宁坊韶乐悠扬。

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京城的百姓莫不知道,今天是抚远大将军谢朗迎娶天清阁阁主薛蘅的日子。

辈份之悬殊,年龄之差异,加上谢朗曾经的准驸马头衔,薛蘅的守贞阁主身份,这桩婚姻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在京城掀起无数口诛笔伐、流言蜚语。

然而当谢朗在长老大会上力驳群儒,带走薛蘅,皇室出人意料地保持了沉默。再后来,薛谢二人并肩作战,带领三万将士力守左家堡,为击败丹军立下赫赫功勋。当捷报传来,薛谢二人的雄姿英风,几天之内便在涑阳遐尔遍传、妇孺皆知。

人人都知道,若没有薛蘅智擒丹国王子,将丹军主力拖在左家堡,若没有谢朗与她的浴血奋战,丹军的铁蹄极有可能踏过渔州,甚至更南的广袤土地。

人们相互传告,相互议论。百姓们是很容易去敬重一个英雄的,更何况是真正为国为民的英雄。他们也更乐意去为这位英雄塑造一个为爱情坚贞不屈的形象,原本对薛谢二人恋情一面倒的责难之声开始出现了不同的声音。

六月初,景安帝命弘王、雍王中秋后远赴封地,自此,朝中上下都知平王入主东宫只是时间问题。

六月末,柔嘉公主为了边疆的安宁,自请出塞和亲,远嫁库莫奚王子,赢得文武大臣、民间百姓的一致称赞和尊敬。

七月,骁卫军载誉凯旋,谢朗毫不顾忌成千上万旁观者的侧目,与薛蘅并肩携手入城。景安帝召见伤愈回京的谢朗和薛蘅,语多嘉勉。又封谢朗为抚远大将军,辖神锐、神武、宁朔、骁卫四军,统领北境军务,镇守燕云关。景安帝又对此次有功将士论功行赏,就连谢朗的两名贴身小厮谢柱、谢武也被允脱离奴籍,抬入军中,还封了校尉,更对薛谢二人大加赏赐。至此,薛谢二人的婚事,再无一人公开反对。

尽管街头巷尾还有不少闲言碎语,尽管姚稹一干古板之人多有非议,但丝毫影响不到谢府办这桩喜事的心情,更何况平王还将代表天子前来喝一杯喜酒,这喜事自然办得热闹非凡。

亥时初,参加喜宴的客人陆陆续续告辞而去。

管家正领着一众随从在门口送客,忽听马蹄得得,从东面长街过来数骑骏马。快至府门前,为首二人率先下马。一人三十上下,青袍冷肃,另一人身姿飒爽,却是一名身着紫衫的年轻女子。

紫衣女子道:“就是这里了,赶得正及时。”

青袍男子微微一笑,声音虽低沉,却似有一股磁性,“不知这让你念念不忘的薛阁主,到底是何等人物。”

“她今天是新娘子,大哥想见也见不着。”紫衣女子眉梢微挑,淡淡应道。

二人并肩走到谢府门前,紫衣女子拱手道:“敢问这里可是谢朗谢将军的府第?今日可是谢将军和薛阁主成亲之日?”

管家打量了一眼这紫衣女子,见她生得明眸皓齿,仪态大方,更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尊贵气度。管家迎来送往多年,练就了一双火眼金晴,看出来她身份不比寻常,忙趋下石阶,躬腰道:“正是。敢问小姐是——”

紫衣女子道:“我是薛阁主的朋友,听闻她今日成亲,特来送一份贺礼。”说着从身边的行囊中取出一个半尺长的锦盒。

管家忙双手接了,道:“请小姐进府喝一杯水酒。”

“不了。”紫衣女子道:“我还有要事,他日再来拜访薛姐姐。”

管家听她称薛蘅一声“姐姐”,唯恐怠慢了贵客,见紫衣女子欲转身,连声问道:“敢问小姐贵姓?小的也好上禀公子和少夫人。”

紫衣女子淡淡一笑,“薛姐姐看到贺礼,自会知道是我送的。”

管家听得一怔,正要说话,府内忽有侍从跑出来,道:“快快快!王爷要起驾了!”

管家一听便知是平王要离宴起驾,忙提衫小跑,通知一直在府旁等候的车马司。羽林军则忙着将府门口的人往两边赶,待赶到紫衣女子面前时,谢峻已亲自将平王送了出来。

一名羽林军正要将那紫衣女子往后推,青袍男子踏前两步,将她护在身后。他只是随意看了那羽林军一眼,那名羽林军竟感觉到心中发慌,惶惶然退开两步。

平王此时正好从石阶上走下来,见这青袍男子虽然衣着简朴,但举止之从容、气度之沉肃,竟是平生罕见,不禁着意看了他一眼。

青袍男子也正于此时看向平王,二人眼神交汇,平王的脚步凝滞在了原地。

青袍男子微微一笑,移开目光,望向紫衣女子,神情温和起来,道:“礼已送到,走吧。”

紫衣女子点头道:“是。”

见二人转身,平王这才提动脚步,走向华盖马车。上车之时,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青袍男子已经上马,也恰于此时回头看了看他。

夜色之中,青袍男子似乎笑了一笑,带着随从,与那紫衣女子扬鞭而去。

夜风中,青袍男子一行人赶在城门下钥之前出了涑阳北门。

明月皎皎,夜雾轻幽。至离亭时,紫衣女子拉住了马,道:“今天见到了平王,倒是意外的收获。”

青袍男子也同时拉住座骑,眼中神光一凛,道:“殷国太子之争,这么快就尘埃落定,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咱们今后的日子,可没那么轻松了。”

紫衣女子嘴角微勾,看着他,道:“大哥怕了么?”

青袍男子脸上慢慢地浮起笑意。他凝望了她一眼,忽然解下身上的披风,披在了她肩头。

紫衣女子低头看着他为自己系好披风,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再抬起头时,眼里已是波澜不惊,她盈盈笑道:“咱们今天还是再赶一段路吧,我对大哥整日念叨的白肉血肠早已垂涎三尺,恨不能插翅飞到燕山。”

青袍男子朗声一笑,“好!”

第 121 章 一一六、如此良辰如此夜

毓芳园的门口,此时已闹翻了天。

裴红菱领着红蕖等人,说什么都不让姚奂等一众年轻公子进去。姚奂打不过她,口出调笑之言,裴红菱浑然不惧,大声回骂,粗野之水准竟比他还要高上几分。

姚奂恼了,便将喝得有几分醉意、正往洞房而来的谢朗堵在了园子里。裴红菱领人来救,乱得不可开交。

混乱之中,谢朗的喜服不知被谁扯落了半边袖子,他正不知如何逃过这帮浪荡公子闹洞房一劫,忽见毓芳园大门开启,一名少年施施然走了出来,正是前几天赶到京城来喝喜酒的薛定。

姚奂正要冲进去,薛定身形一闪,拦在他面前,冷哼一声,拉长声音道:“这位就是姚师兄的曾侄孙?怎么见了长辈也不知道磕头问安?”

姚奂不认得他,陈杰却识得薛定,醉醺醺地笑道:“你、你家姐夫都不和你姐姐论辈份了,你还和我们论什么辈份?”

薛定一翻白眼,“谁说谢朗不尊辈份了?师侄——”

谢朗忙过来,笑道:“小师叔,有何吩咐?”

“听见没有?”薛定看向陈杰,道:“他还叫我师叔呢。”

陈杰大感惊讶,指着谢朗道:“小谢,你不是拜了单老前辈为师吗?这样算起来,你可和薛阁主同辈了。怎么还……”

谢朗正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更何况他心底一直憋着一股意气,此刻不说,更待何时。他手一挥,大声道:“谁说师侄就不能娶师叔?我谢、谢朗,偏要以师侄之身娶了师叔!单爷爷是我师父不错,但师叔也是我的师叔,没……没什么不行的……”

想到今日终于心愿达成、美梦成真,他不禁咧开嘴大笑了几声。

众人见他笑得象傻子一般,不禁哄堂大笑。姚奂揽上他的肩,笑嘻嘻道:“就是就是,谁说师侄就不能娶师叔?!不过小谢,你要想真的将师叔抱在怀里,可得先过了三关再说。”

陈杰等人都笑得意味深长,起哄道:“对!过三关!过三关!”

姚奂一干浪荡公子闹洞房是全涑阳都出了名的,谢朗的酒顿时醒了几分,正准备告饶,一边的薛定忽然冷着脸劲咳几声,道:“你们要想让我师侄过三关也成,但你们先得过了我这一关,才能进去。”

姚奂虽知天清阁弟子个个身手不凡,但见薛定不过十三四岁,也不将他放在眼里,便拍着胸脯道:“好!小太、太师叔祖,就请你划下道来!”

薛定让开身子,道:“只要你们不踢开这些石头,能通过这个石头阵,就让你们进去!”

一刻钟后,姚奂等人垂头丧气地离去,谢朗喜得连连向薛定作揖,“多谢小师叔!多谢小师叔!”

薛定上上下下扫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道:“连个洞房还要我这个师叔来帮你摆平。也不知你这臭小子有什么好,三姐竟会看上你!”

谢朗毫不在意,笑道:“我有什么好,自然只能你三姐知道。”他凑近薛定耳边,得意洋洋地道:“不然你三姐为什么心甘情愿嫁给我?”

薛定心中愤愤不平,还要再说,薛忱忽然推着轮椅出现,轻咳一声,薛定只得一甩手,离了毓芳园。

谢朗走到薛忱面前,长长一揖,郑重道:“二师叔,您的大恩大德,谢朗真是无以为报。”

溶溶月色之下,他抬起头来,凝望着薛忱,轻声道:“二师叔,当日桃林之承诺,谢朗今生今世,绝不敢忘。”

薛忱默默地看了他片刻,微笑道:“快进去吧,别让三妹等久了。”

看着谢朗踏入毓芳园,薛忱转过头,眼眶中已是泪水充盈。

秋夜微寒的风吹得祠堂外的桂花树唦唦轻响,也送来外间筵宴的欢声笑语。

太奶奶的视线自堂内的灵牌上一一掠过,深沉的目光仿佛看尽了他们的一生,也看尽了自己的一生。

不知站了多久,她将目光自左首第二个灵牌上收回,轻叹一声,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出了祠堂。

松风苑的门扉轻掩着,松风苑内,静悄悄地不闻一丝声响。

太奶奶在推开木门的一霎那,眼中有湿润的光芒在闪。墨书等人知道她的习惯,不敢跟进来。太奶奶在门口立了半晌,慢慢走过去,走到距黑色小角门最近的松树下,终于无声地流下泪来。

“单风,我已经和他说过了。这辈子,我信守了对他的承诺,守住了谢家,看着儿子、孙子、重孙子长大成人,看着明远娶到了这么好的媳妇儿,这辈子我无愧于谢家。下辈子,我要信守对你的承诺……”

月光如水,松枝在夜风中轻摇。仿若刚直倔强的少年,仍在隔着一道门扉,陪着她走过今生,相约来世。

喜帕下的容颜秀丽淡雅,纵然已看过她千回万回,谢朗这一刻仍痴到了骨子里。

薛蘅有点紧张地抬起头,羞涩的眼波一触即分,谢朗不由浑身酥麻,握着如意秤的手,久久停在半空。

他不记得接下来是怎样安床、结发、喝合卺酒的,只记得一颗心在空中飘,目光却不曾离开她片刻。

待所有的人都退去,他将门扣紧,转过身来。薛蘅正微低着头,烛光照着她秀丽的侧面,当真是人美如玉。谢朗心神俱醉,怔怔地抬步。

谁知他紧张过度,快至床边时,被凳子绊了一下,脚下一个踉跄,便扑倒在地。

薛蘅正心中忐忑,见状忙上前扶住他,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不由轻皱了一下眉头,低声道:“醉了?”

谢朗不敢说自己是因为太紧张才跌跤的,只得装作真的醉了,嘴里含糊应着,手却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正待顺势将她揽入怀中,薛蘅却体贴地说道:“知道你可能会喝醉,红蕖备下了热水和醒酒汤,你去洗个脸,喝了醒酒汤,别明天起来喊头疼。”

谢朗只得依依不舍地走到外厢,洗了个脸,喝了口醒酒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拍了几下胸膛,使劲握了一下拳头,再度踏入内室。

屋中,薛蘅还在床边静静地坐着。龙凤花烛流光溢彩,照在她的脸上,幻出一抹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的娇艳之色,谢朗看得痴了,喃喃唤道:“蘅姐。”

薛蘅十指暗暗地揪住喜服,头却勾得更低,轻轻地应了一声。

见到她娇羞无限的勾首,谢朗整个身子便象煮沸了一般的滚烫,慢慢向床边走来。

听着他的脚步声,薛蘅的身躯颤了一颤,感觉正有十分陌生的东西,一步一步闯入她生命最深处,她既期待,却又有几分害怕。

她飞快地收起双腿,和着喜服躺到了被子里,整个人缩在床的最里面,闭上眼睛,声音微颤,“你……醉了,好生歇着吧。”

谢朗喉咙紧了紧,沙哑地应了一声,连扇几掌,将烛火熄灭。

他在床边站了片刻,慢慢地坐下,又慢慢地掀开喜被,慢慢地躺下。

他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觉得紧绷而亢奋,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开来。罗帐中流动着一种暧昧旖旎的气息,这气息如同世上最诱人的果实,诱使他一分一分地将身子向她挪近。

黑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听起来如此清晰,令他的脸更红、更烫。

刚感觉到她身子的热度,谢朗正犹豫着要如何进行下一步,薛蘅忽然坐起,喝了一声,“谁?!”

谢朗一愣,薛蘅已由他身上跃过,推开了窗户。

豪爽的笑声响起,“小小贺仪,不成敬意!”

“张若谷?!”谢朗惊呼出声,抢到窗下。

月色下,一个高大的身影在修竹丛上回过头来,笑道:“恭祝薛阁主与谢将军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薛蘅面颊微红,遥遥拱手,“多谢张兄!”

张若谷再看了一眼谢朗,衣衫飘飘,掠向高墙。薛谢二人均觉眼前一花,便不见了他的身影。

薛蘅跃出窗户,拾起地上的东西,再跃回屋中,点燃红烛,往手上一看,只见那是一张老虎皮,约七八尺长,色泽斑斓,额头“王”字虎虎生威。她不由叹道:“张兄送这么贵重的礼物,真是受之有愧。”

谢朗走到她身边,瞄了一眼,闷声道:“不过是张老虎皮罢了。”

“这可是雪岭虎王。”薛蘅瞪了谢朗一眼,也未觉察到他的神色。她手抚着虎皮,转头看向窗外,悠然道:“张兄行事,当真有如天外神龙……”

话未说完,她腰上一紧,人已被谢朗打横抱了起来。

“啊……”她只发出半声惊呼,便被谢朗抱到了床上。那张虎皮从她手中滑落,掉在地上。

(遵照河蟹君要求,以下省略两千字的H)

当她在他温暖的臂弯中睁开双眼,淡淡的晨曦正照在流云般的窗纱上,朦胧绰约,满室静好。

轻罗帐上,蝴蝶翩跹;红缎被面,鸳鸯交颈。

他在匀细地呼吸,唇角在睡梦中微微上翘,令她觉得心中的喜悦好似满满的水,只要轻微荡漾一下,便会溢出来。

薛蘅忽然发觉,这一夜,她仿佛只是闭了一下眼晴,又仿佛安心地睡了整整一生。

因为有他,再无噩梦。

再漫长黑暗的夜,从此总有明灯照亮。

第 122 章 尾声

金秋十月。

红枫如霞,爽菊飘香。

孤山脚下的桃林阵中,一名虬髯大汉正轻声念着,“乙庚相合,丁为阴火,应该是往西啊……”

他身边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面目俊秀,神情十分不屑地看着他,讥讽道:“我看你也没什么本事!连孤山都上不了,还大言不惭说要做我的师父!你还不如找棵树,一头撞死好了!”

虬髯大汉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和颜悦色,道:“你以为青云先生传下来的阵法是那么容易破的吗?否则他当年怎么能辅佐秦三担得了天下?”

少年大怒,指着虬髯大汉骂道:“你这贼子!敢对太祖皇帝如此不敬!难怪做出……做出那等禽兽之事……”他双眼瞬间变得通红,似触到了心中最伤痛的事情,话也说不下去了。

虬髯大汉神情一黯,叹了口气,“是,是我张若谷行事糊涂,对不起你爹。我早说了,我这条性命是你的,你为何不杀我,为你爹报仇呢?”

这虬髯大汉正是张若谷。

他当日在薛蘅和谢朗的掩护下离了涑阳,一路向东南而行。待到海州时,内伤也已痊愈。他到铁御史墓前祭拜,搭庐守孝的铁家公子铁卓起始以为他是爹的故交,正要还礼,待听张若谷报出名号,顿时咬牙切齿,戟指大骂。

张若谷任铁卓辱骂,待他平静一些,便要他取了自己性命,以祭铁御史在天之灵。

铁卓接过他手中的墨风剑,将剑抵在他胸口,想起爹的教诲,这一剑便怎么也刺不下去。他咬咬牙,把剑扔在地上,流着泪道:“爹说,未经律法审判谁也不能无缘无故取人性命。你虽然是我的杀父仇人,我却也不能违背爹爹的教诲,随便杀了你。”

张若谷听了,更觉羞愧万分。见铁卓不肯杀自己,张若谷便提出收他为徒,要将自己的满身艺业都传授给他。

铁卓哪肯做杀父仇人的弟子,更何况他自幼家教严谨,饱读诗书,一心想通过科举进入仕途,承继爹的遗愿,怎肯拜江湖之人为师,弃文学武?

他操起孝杖,要赶走张若谷,可张若谷却点上了他的穴道,死磨硬泡,一定要将满身武艺传授给铁卓。

铁卓咬定牙不同意,还将张若谷骂了个狗血淋头。张若谷留了封信给铁夫人,抓着铁卓就上了路。这一路,一个任打任骂,一个死不拜师。

直至到了涑阳,张若谷给薛谢二人送了贺礼,回到客栈感慨万千,说起平生敬佩之人,薛蘅当算上一个。铁卓心中也感激薛蘅破了安南道之案,为爹报了仇,自然语多敬重之意。

张若谷听了,心中一动,便提出铁卓若是不愿拜他为师,可愿到天清阁读书学艺?只要铁卓去天清阁读书学艺,满十八岁后,还可以来取他的性命。

铁卓听了,便默不作声,张若谷大喜,便带着他一路向西。接下来的一路,铁卓对张若谷不再破口大骂,但总是冷嘲热讽,张若谷心情大好,开始传授铁卓内功心法,也不管他听进去了几分。

这日二人终于到了孤山,却被困在了桃林里。

张若谷不理铁卓的冷言冷语,凝神思考,约一盏茶后,他双眸一亮,笑道:“原来是逆其道而行之!不错不错,不愧为天清阵法!”

他拎起铁卓,身形一闪,跃入东首两棵桃树之间,再在树丛和石头间闪来闪去,半盏茶后,终于走出了桃林阵。

刚出桃林阵,便听见极轻的一声,“咦?”

张若谷眉梢一动,身法快捷无伦,落在一名黑衣少年面前。黑衣少年再想往左溜走,张若谷倏忽而动,再次将他拦住。

如此数次,黑衣少年也露出赞服之色,竖起大拇指道:“你的轻功比我三姐强!”又傲然抬头,道:“不过你休想我带你上山!”

张若谷微微一笑,拱手道:“敢问小兄弟可是薛定薛五侠?”

薛定一听,十分讶异,瞪大眼睛道:“你叫我什么?”

“故薛先生五位高足,江湖中无人不晓。”

薛定心中飘飘然,但仍板着脸道:“不过是些虚名罢了。敢问阁下是——”

张若谷道:“在下张若谷,特来拜会薛神医。不知薛神医可在阁中?”

薛定一听他就是薛蘅口中武功盖世的张若谷,顿时转变了态度,连声道:“在在在,你们来得巧,二哥刚回来。”

听闻张若谷到访,薛忱迎出了天清阁。二人寒暄一番,张若谷道明来意,薛忱听说是铁御史的儿子,欣然收下了铁卓。

铁卓与薛定年岁相仿,薛定敬铁卓之父之清廉正直,铁卓喜薛定之率真性情。两位少年一见如故,当晚便共榻而眠。

铁卓自然想拜薛忱为师,可一想到拜了薛忱为师之后,便要称薛定为师叔,心有不甘。薛定也不劝,聊起薛蘅与谢朗之事,铁卓听得感慨万千,第二日一早便提出要拜薛忱为师。

铁卓是薛忱收的第一个弟子,天清阁隆重摆下香案,铁卓在青云画像前叩首,又给薛忱敬茶,便正式成为了天清弟子。

张若谷看着铁卓在薛忱身前拜下,放下心头大事,拱手道:“薛神医,在下还有要事,就此告辞,他日再来拜访薛神医!”

张若谷毕竟是朝廷钦犯,薛忱也不便多留,微笑着拱手,“张兄慢走,恕不远送!”

张若谷再看了一眼铁卓,转身飘然而去。

眼见他的身影就要消失在山路尽头,铁卓心情复杂,想起一路上,自己对他又踢又骂,从没给过好脸色,但此人从来任打任骂,还传授自己内功心法,对自己委实很好。而且一路相处下来,他也看出此人豪气干云,急公好义,绝非奸恶之徒,若非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倒确实是个值得敬重和结交的良师益友。如今就要和他分别,不知为何,心中竟然产生一种依恋难舍之情,他忽然踏前几步,大声道:“姓张的!你记住!你的命是我的!”

张若谷并不回头,大笑两声,悠悠道:“小子放心!我一定会活得好好的!就看五年之后,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来拿!”

铁卓立于原地,望着碧空浮云,怅然若失。

薛忱微微一笑,正要回转阁内,在山脚值守的弟子忽然气喘吁吁地跑上来,禀道:“二师叔,山下来了一名女子,她说她姓裴,是来拜访您的!”

薛忱修眉微蹙,道:“她来做什么?”

薛定在涑阳喝喜酒时,与裴红菱十分投契,一听她到了,跳起来道:“我去接她上来!”不等薛忱发话,他已如猿猴一般闪身而去。

半个时辰后,裴红菱跟在薛定身后上了山,见到薛忱的一霎那,她心中一热,俏脸上浮起一丝红晕,半晌方抱拳笑道:“薛神医,别来无恙?”

薛忱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道:“裴姑娘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裴红菱这回想好了说辞,忙道:“我是来请薛神医兑现当日之承诺的。”

“什么承诺?”薛忱缓缓问道。

裴红菱讶然道:“薛神医不是说过要报我的救命之恩吗?还说如果有朝一日我若来孤山,你一定会尽地主之谊。我听薛姐姐说孤山七十二峰,每一峰都有不同的景色,这才不远千里跑这一趟,想着有薛神医款待,可薛神医怎么好似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了?”说着噘起了嘴,满是失望之色。

见薛定等人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特别是铁卓,眸子里透着十二分的尊敬与信任。薛忱只得苦笑一声,“难得裴姑娘来孤山做客,那就先请阁内用茶吧。你先休息几日,我再命人带裴姑娘游览孤山。”

裴红菱连连摆手,道:“别人我也不认识,说起话来不自在,还得请薛神医带路讲解才行。也不用过几天,咱们就今天开始游览吧。再过几日,薛神医变成了薛阁主,就没有时间陪我了。”

薛定听她这话说得稀奇,忙问,“为什么过几天二哥就变成阁主了?”

裴红菱道:“我离京时,听说陛下派出了钦差大臣,到孤山来宣旨。因为薛姐姐嫁给了谢朗,不适宜再担任阁主,所以陛下下旨,命薛神医接任阁主一职。我走得快,那钦差走得慢,不过估计再过几天,他也会到了。”

姜延等人听了,都松了一口气。自薛蘅离开孤山后,薛忱也去了边疆,天清阁一直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薛蘅后来嫁给了谢朗,自然不可能再担任阁主,薛忱是能让所有人心悦诚服的人选,现在有朝廷钦封,薛忱也能名正言顺地接任阁主一职。

薛忱却慢慢地皱起了眉头,过得片刻,他双眉又舒展开来,看着裴红菱,微微笑道:“裴姑娘曾救过我的性命,既然到了孤山,我自然要一尽地主之谊。裴姑娘,我这就带你去云檀谷游玩。”

裴红菱大喜,连声道:“好好好!”

见二人这就要走,姜延急了,道:“阿忱,此去云檀谷路途遥远,没有五六天回不来,这钦差就快到了,你……”

薛忱正容道:“师叔,娘生前常教导我们要知恩图报。裴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她既到了,我焉能不尽地主之谊?钦差若是到了,还请师叔帮我先接待。”

也不等姜延再说,他转头向裴红菱道:“裴姑娘,咱们走吧。”

裴红菱心中说不出的欢喜,不禁嫣然一笑。

薛忱只让小坎跟着服侍,却没有去云檀谷,而是带着裴红菱到了孤山北面的翡翠湖,二人白天沿湖游览,晚上则借宿在湖边的农户家中。孤山四周的百姓受天清阁恩惠极多,见薛神医到来,莫不热情款待。

翡翠湖虽不小,却也不太大,不过五天,便沿湖游了一圈。但薛忱并无回转天清阁的意思,反而意兴勃发,又与裴红菱坐船,到湖心小岛上玩了数日。

这日黄昏,薛忱坐在湖边,看着天边晚霞,忽然心有所感,取出一管竹笛幽幽吹了起来。

吹罢一曲,他回过头来,见裴红菱正望着自己,双颊绯红、眼波流动,不由心弦一颤,唤道:“裴姑娘。”

裴红菱慌慌张张地“啊”了一声,装作整理靴子,待觉得自己的面颊不再那般滚烫了,才敢抬起头来。

“薛神医……”

她刚开口,薛忱忽打断了她的话,“裴姑娘,以后,你别再叫我神医,我听着怪别扭的。你是谢朗的义妹,便也从他,叫我一声‘二哥’吧。以后,咱们便以兄妹相称。”

裴红菱心中一沉,转而想到薛蘅与谢朗那么悬殊的身份都能缔结良缘,便又想开了,心道:二哥就二哥,谢朗那小子还叫过薛姐姐一声“师叔”呢。念及此,她便笑吟吟道:“好,二哥。”

薛忱却莫名地闪过一丝失望的情绪,好半天才低沉道:“嗯。”

裴红菱在他身边坐下,问道:“二哥,咱们在这翡翠湖也玩了半个月了,你怎么还不回去接旨呢?”

薛忱望着脚前的一潭碧水,静默片刻,淡淡道:“我不想接这个旨。”

“不想接旨?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当这个阁主。”

裴红菱讶道:“你不当还有谁当?”

“三妹啊,她本来就是阁主。”薛忱轻抚着手中的竹笛,道:“虽然阁规中说女子嫁了人就不能再当阁主,可我就一直想不通,谁说女子嫁了人就会心生外向、出卖天清阁利益?难道男阁主就都是好的?我天清阁十几任阁主中,连三妹在内共有四位女阁主,其中从没出过卑鄙、无能之人。反倒是男阁主中有好几位德薄才庸之人。我偏偏不接这个旨,只要我不接旨,三妹便永远都是阁主。她为国守边疆,我就帮她代管阁中事务,但这个阁主,永远都是她。”

裴红菱一拍掌,道:“就是!谁说师侄不能娶师叔?谁说女子嫁了人就不能再当阁主?!什么虚名,什么阁规,都是狗屁!咱们做人行事,坦坦荡荡、问心无愧便好,管那些破规矩做什么!”

薛忱觉她这话说到了自己心坎里,听得胸怀大畅,不禁看着她莞尔一笑。

夕阳下的翡翠湖如火似锦,空中云霞红中透紫,奇丽无俦,裴红菱看得痴了,忽觉人生至此,圆满无憾。

金秋时节,涑阳城外草木呈现一片片或深或浅的黄色。秋风微瑟,萋萋芳草在风中摇曳婆娑,如同奏响一曲离歌。

离亭之中,平王举起酒盏,与谢朗一饮而尽。

他再斟一杯,一袭水蓝色衣裳的薛蘅默默地接过,默默地饮尽。

平王再斟一杯,缓缓地洒在地上,轻声道:“这杯,是敬元贞的。”

谢朗长身而起,向着平王拜下,沉声道:“王爷放心,我与蘅姐定会厉兵秣马,守好边疆,叫丹军不敢踏入我疆土半步。王爷尽管在朝中大展手脚,小陆子生前布下的这局棋,我们便是粉身碎骨,也要达成他的心愿!”

平王托住他的手臂,将他扶起,二人四目对视,均觉此时此刻,万事心照,无需多言。平王又慢慢看向薛蘅,薛蘅神色凝重,深深一拜。

平王微笑着点头,轻轻地拍了拍谢朗的肩膀。

秋风中,谢朗与薛蘅跃身上马,二人回头看了一眼送行的众人,终于挥下马鞭,领着谢武等人疾驰而去。

一碧晴空下,大白与小黑高飞入云,向着北方,比翼翱翔。

十月,秋风浩荡,衰草连天,燕云关外碧空如洗,一行秋雁列阵南飞。殷国与库莫奚边境的呼兰山下旌旗猎猎,车辚辚马萧萧,赫赫煌煌的和亲仪辇逶迤而来。

呼兰山,名为山,其实只是一片连绵低矮的小山丘。越过这片平缓的小山丘,就进入了库莫奚的国境。

柔嘉掀起车帘,百感交集。马蹄声声,她一步一步离远了父母家邦,等着她的是莽莽苍苍的草原大漠和不可知的未来。

在国境的另一边,一面面五彩斑斓的旗帜迎风飞扬,上面用金线绣着长着翅膀的飞马,那是库莫奚王室的标志。前来迎亲的库莫奚人正在载歌载舞,欢声笑语。随着公主的车队越来越近,他们唱得更加热烈,跳得更加欢腾了。

仪辇越走越近,再过百来丈,就是她今后生活的地方。远远地,那个骑在枣红马上长身玉立锦帽貂裘的青年,就是自己的夫婿了。柔嘉心中忽然产生一种不可抑制的悸动,猛地大喊一声,“停车!”

辇车停下来,内侍不知何事,忙赶马而至,正想开口询问。柔嘉已一把掀开车帘,从车上跳下,从随从手里夺过马缰,跳上马背,一夹马肚,骏马向着山丘疾驰而去。

亲随们都大惊失色,想不明白公主怎么会突然上马逃离,正待追上去,一旁的侍女抱琴忙大声道:“不要追!公主不会跑的,大家原地待命。”

迎亲队伍也面面相觑,欢腾的人群一时间鸦雀无声。里末儿抬头看了看表哥,见他的笑容凝在了脸上,急道:“表哥,怎么办?我们要不要去把公主追回来?”

回离苏的笑容慢慢收敛,他想了想,摇摇头说:“不用。”他策马走到和亲的仪辇前面,和殷国的送亲使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拨转马头向着公主离开的方向跑去。

柔嘉一口气策马奔上了呼兰山顶,她勒住马,久久地遥望着远处的巍峨边关,那里,就是他驻守的地方。仪辇经过的时候,在燕云关过了一宿。那夜,她和他新婚的妻子同榻而眠,她依偎在那个沉静的女子的怀里,而她只是整夜地握着她的手,什么话也没有说。

第二天,他们俩亲自把她护送出了关外,她向他们挥手告别,脸上始终含着微笑。然而此刻,她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就这么流着泪默默地伫立着,许久,她才又抬起眼睛望向燕云关后那片更苍茫也更广阔的土地,那是她爱着的人和爱她的人用生命和鲜血捍卫的地方,也是她从今而后要守护的地方。

她含着泪,微笑起来。这一刻,她真正觉得,自己终于也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

她跳下马,从地上捧起一把泥土,摸了摸腰间,才发现没有带香囊荷包之类的东西。

一只绣着金线的荷包递到她面前。她抬起头,身着貂裘的俊美青年正看着她,微微而笑,温和的眼睛里有着了然和赞赏。

他没有说话,只在一旁默默看着她把故国的泥土郑重其事地放入荷包,扎好,才向脸上泪痕犹存的她伸出了右手。

柔嘉默然半响,终于把手递给他,他把她送上马,与她并肩驰下了山岗。

远远地看到公主和回离苏并骑而回,焦急等待的人们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欢乐的乐曲继续奏响,高亢的歌声继续唱起,库莫奚少女的裙摆旋转得越来越急促。

抱琴悄悄地问身边的吕青:“吕大哥,你为什么也要随公主来草原?”

吕青看了看她身上的五品服饰,淡淡地问道:“那你呢?公主明明说了不让你来的,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来?”

抱琴微微一笑,凝望着马上的柔嘉,轻声道:“我舍不得公主。我们俩一起长大,打小就没离开过她。她就是我唯一的亲人,她到哪我就到哪。有我在,谁都不能欺负她。”

吕青把目光移向前方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我想到大漠草原看一看。我总有一种感觉,我的家乡在很北很北的地方。说不定,草原里就有我的过去,有我的亲人。”

抱琴又惊又喜,“啊,你找到你的亲人啦?想起来了?”

吕青笑了笑,“还没,不过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你、就为了这个来草原的吗?”

吕青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去,低声道:“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

吕青再沉默了一会,轻声道:“我在仆射堂当暗卫的时候,每次出发去完成任务时,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对我说……吕大哥,你千万小心。”

抱琴的心脏像停跳了一拍,颊生红晕,不觉低下头,一股甜蜜的暖意袭上心间。

吕青心中也自欢喜,看了她一眼,忽然高声唱起来:“铁骑―――起,妃子―――别,相顾泪如雨,夜夜指故乡―――”

旁边一个库莫奚老人忽然惊奇地问道:“咦,你是柔然人吗?怎么会唱柔然人的曲子?”

吕青和抱琴对望一眼,同时惊喜地叫道:“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