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 113 章 番外虎皮风波

景安十年,五月。r

下了将近一个月的雨,这日终于放晴,天空蔚蓝,没有一丝云彩。燕云关上空弥漫了近一个月的霉臭之气在阳光下迅速蒸发,各家各户纷纷将被褥衣物拿出来晾晒。r

自丹军去年败退,燕云关又有抚远大将军谢朗镇守,殷国北境再无战事。加上殷国与库莫奚、赫兰等国大力拓展边境贸易,北出燕云关经商的客商络绎不绝,使燕云关在不到一年的时间中迅速成为一个繁华的城镇。r

仁勇校尉谢武的新婚妻子红蕖走进靖边楼,见将军夫人薛蘅正弯腰打开一个大红箱子,将里面的衣物拿出来,搭在竹竿上晾晒。r

红蕖忙走过去,道：“少夫人,我来吧。您有身子,不能弯腰,少爷回来看到了,又会心疼了。”r

虽然谢朗早已是威名赫赫的抚远大将军,但红蕖还是习惯称他为“少爷”。因为薛蘅生性简朴,到了燕云关后事事亲力亲为,不肯使唤婢仆。谢朗唯妻命是从,便将二姨娘派来的几名丫环又打发回了涑阳。r

红蕖曾是二姨娘的大丫环,自然知道京中长辈们放心不下,虽然自己也已是校尉夫人,但还是每天过来,为薛蘅和谢朗收拾屋子、洗衣做饭。r

薛蘅不以为然,道：“管他呢。才三个月,就大惊小怪的。”r

待将几口箱子中的衣物才拿出来晾晒,薛蘅“咦”了一声,道：“怎么不见了？”r

红蕖忙问道：“什么不见了？”r

“老虎皮。”薛蘅看着空箱子,眉头微蹙,“我明明记得收在箱子里的啊,怎么不见了呢？”r

“老虎皮？”红蕖念了遍,忽然双眸一亮,双手比划着,“是不是这么大,这么长,有很漂亮的斑纹的？”r

薛蘅连连点头,“正是。孩子出生了正好是冬天,燕云关冰天雪地的,这老虎皮可以垫在摇篮里。所以我今天才想着找出来,顺便将冬天的衣服都晒一下。”又问道：“在哪？你看见过？”r

红蕖怔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少夫人,那个、那个老虎皮……很贵重？”r

薛蘅微笑道：“也不是很贵重,一个朋友送的,难得他一片心意。”r

红蕖松了一口气,笑道：“前段时间,小柱子养的那头猎犬不是生了吗？那几天正好下了几场暴雨,有点冷,少爷怕狗崽子们挺不住,拿了张老虎皮垫在狗窝里……”r

黄昏时分,谢朗笑着迈进门槛,叫道：“蘅姐,我回来了。”r

薛蘅面沉似水地坐在桌边,谢朗笑嘻嘻地环上她的腰,右手抚摸上她的小腹,道：“咱们儿子今天乖不乖啊？”r

薛蘅猛地挣开了他的手,大步走入内室。谢朗正要跟进去,薛蘅已将他的枕头丢了出来,又“咣当”一声关紧了门。r

谢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拍门叫道：“蘅姐,怎么了？”r

薛蘅在屋内冷冷道：“怎么了？!我倒想问问你,把张兄送的虎皮拿去垫狗窝,又是怎么了？!”r

谢朗一听便哑了声音,呆立片刻,老老实实地抱着枕头,到花厅去睡。r

他灰溜溜地在花厅睡了几天,没见薛蘅有回心转意的迹象。r

谢朗不愿低头认错,便心生一计,处理军务时故意找出很多问题来向薛蘅请教,薛蘅在众人面前都和颜悦色地回答了,但一回到家里,马上又冷若冰霜。谢朗无计可施。r

这日晚上,他躺在铺盖上翻来覆去,焦躁难言。翻了十几个身之后,他猛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想了想,起身开门奔到内室门口。r

只见房门紧闭,寂静无声。他惴惴不安地敲了几下门,没有回应。他又轻声唤道：“蘅姐。”还是没有动静。r

他又道：“蘅姐,我想你了,让我进来吧。”等了一会儿,他轻轻推了一下房门,可是房门仍紧闭着。r

谢朗心中苦恼,只得又低声央求道：“蘅姐,我错了,你就原谅我一次吧。花厅地上冷,我睡不着。”他起来的时候没穿外衣,又站在门外好长一段时间,此时一阵冷风吹过,他不禁一连打了几个喷嚏。r

过了一阵,他又伸手推了房门一下,房门忽然开了一条缝。谢朗大喜,连忙轻轻推开房门,闪身进去,又反身关上了房门。r

他蹑手蹑脚走到床前,借着透进来的朦胧月光,见薛蘅背对着他面朝里躺着。谢朗脱下鞋子,轻轻掀开帐幔,躺到她身后,伸手搂住她的腰,把脸贴在她的肩上,闷闷地说道：“蘅姐,我错了,原谅我好不好？”薛蘅一动不动,只发出宁静而轻微的呼吸。r

谢朗又道：“你若不原谅我,就证明你心里还记着他……”r

薛蘅猛地转过身来,用力推他：“谢朗,你给我滚出去!”r

谢朗用力抱住她,笑道：“你若是心里没他,那就原谅我吧。”r

薛蘅怒道：“你还有理了？!”r

“我知道我没理啊,所以才向你道歉了嘛。”谢朗争辩道,他握住薛蘅的手,态度极诚恳,“是我不好,不该和你怄气。蘅姐,我们是夫妻了。夫妻同命,生死相依,以后有什么事情都要开诚布公,不要猜疑。来边关前,太奶奶对我说,一定要对你好。我、我对不起她老人家。你看在她老人家的脸上,就原谅我一次好不好？”r

一听他提到太奶奶,薛蘅心一软,又听他说得恳切,便垂下眼帘,不再挣扎。r

谢朗看着她低垂的睫羽,心中一荡,“这次是我错了,不该乱吃醋。以后一定改。可是呢,你也不能欺负我。”r

薛蘅啐了他一口：“谁欺负你了？”r

“你明知道我打不过你,就赶我出去。”r

“那是你自己不争气!”r

“哪里？!我每天都很勤奋练功的,以后一定不比你这个娘子差。不过就算我以后能打得过你,我也不会赶你出去……”r

“你敢？!”r

“……不敢,也舍不得……”r

“……谢朗!你、你手往哪里放了？”r

“……你自己说了原谅我的,堂堂天清阁阁主,不能说话不算数……”谢朗的手锲而不舍地往薛蘅衣衫里钻。r

“你、你个无赖……”r

因为是怀孕的头三个月,薛蘅整天都觉得困倦。这日谢朗去军营后,她睡到黄昏才醒转,可直到天黑,谢朗仍没有回来。r

薛蘅觉得十分奇怪,自与谢朗镇守燕云关以来,二人几乎形影不离,就连巡边都是联袂前往。只是薛蘅自有了身孕后,便不再与谢朗一起训练士兵、巡视边塞。但谢朗不管军务再繁忙,每晚必定赶回来和她一起用晚餐。今天早上出门时他也没说要去赤水原一带巡边,怎么现在还没有回来？r

等到饭菜都凉了,还是不见谢朗回府。薛蘅有点急了,到偏院一看,谢武已经回来。问起谢朗,说大将军今天去赤水原军营巡视,只带了谢柱,后天才会回燕云关。r

薛蘅满腹疑虑地回了屋。两人自成亲后,从未离开过对方,这晚,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安稳。r

七天过去,谢朗仍没有回燕云关,薛蘅慌了神,怕军心不稳,又不便声张,只能派人秘密赶往赤水原打探寻找。r

这日黄昏,薛蘅正心急火燎地等消息,忽听靖边楼外一阵喧哗,还传来谢朗宏亮的笑声。她心头一松,转而板了脸坐在椅中,一言不发。r

谢朗兴致冲冲地踏过门槛,大声道：“蘅姐!我回来了!”r

谢柱进府后便被喜凤揪着耳朵拎到偏院教训,谢武和红蕖见薛蘅面寒如霜,哪敢跟进来,早溜了开去。r

谢朗走到薛蘅面前,看清她神色,嘿嘿一笑,伸出双手,摸向薛蘅腹部,口中念道：“臭小子这几天乖不乖啊？有没有想爹爹？”r

薛蘅一把将他的手打开,冷声道：“他没有你这个不守军规、擅离职守的爹!”r

谢朗挑眉一笑,忽然倾过身子,一把将薛蘅抱住,将脸埋在她的秀发之中。薛蘅正待将他推开,他在她耳边轻轻地叹了声,“蘅姐,这二十一年,太难熬了…”r

薛蘅愣了片刻,才知他指的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心中一软,双手便垂下来,只是话语依然冰冷,“你也知道自己擅离职守了这么久啊!”r

谢朗仍紧贴着她的耳朵,喃喃道：“蘅姐放心,我走的时候早就和各将领吩咐过了,出不了事的。”r

薛蘅这才知道他命众将领瞒着自己,更是气恼。r

谢朗往她身边一坐,顺势将她抱起,放在自己膝上。薛蘅恼了,右肘运力击向他胸口,谢朗“唉哟”一声,声极痛楚。薛蘅起始只当他耍花枪,待见他额头冷汗都冒了出来,面色一变,猛地将他衣衫撕开,这才见他胸前有三道长长的伤口。r

“怎么受伤了？!”薛蘅吓得急忙找来伤药替他敷上,所幸那伤口并不深,她仔细看了一番,不象兵刃所伤,倒象是被什么野兽的爪子抓中一般。r

她这时也早将要教训谢朗的心思丢到九天云外,心疼道：“怎么伤的？”r

谢朗嘿嘿一笑,得意洋洋地迈出屋子,从门外拎进来一样东西,又得意洋洋地捧至薛蘅面前,道：“蘅姐,这个给咱们儿子垫摇篮,可好？”r

薛蘅一看,只见他手中捧着一张老虎皮,足有七八尺长,色泽斑斓,腹有青纹,额头“王”字虎虎生威,和张若谷所赠虎皮不相上下,显然也是一头雪岭虎王。r

薛蘅大奇,道：“哪来的？”r

谢朗斜靠在椅中,十分得意,笑道：“自然是你夫君我打来的。”r

“你、你这几天是去雪岭猎虎了？”薛蘅指着谢朗,瞠目结舌。没料到谢朗瞒着她离开燕云关,竟是偷偷跑到北梁国的雪岭,打了一头虎王回来。r

谢朗站起来,从后面环住她的腰,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小腹,轻声道：“乖儿子,爹给你打了头虎王,用它的皮给你垫摇篮。你可要乖一点啊,别又折磨你娘,害她吃不下饭。”r

薛蘅嗔道：“又不是非要一张虎皮垫摇篮不可。怎么冒这么大的险,巴巴地赶到雪岭去打老虎？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r

谢朗的手渐渐往上移,待薛蘅面红耳赤,细喘不已,他才闷声一笑,“我这个做爹的,自然得亲手给儿子猎来虎皮,作为送给他的礼物!”r

第 114 章 番外两则r

一、模范妹夫r

抚远大将军谢朗近来十分无聊。r

丹国支萧二氏矛盾日益激烈,没有余力南侵。柔嘉嫁到库莫奚后,听说与那回离苏王子十分恩爱。回离苏统一了库莫奚族,不但与殷国互通贸易,还派出学子、工匠前来殷国学习,并带来库莫奚特产的玉石、织锦等物。殷库两国关系日渐牢固,这北疆自然再无战火的威胁。r

谢朗手下的将领也十分得力,训练士兵、巡视军营几乎不用他费什么心思,一切按部就班,让他频发“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慨。r

就连靖边楼的将军院内,好象也没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虎皮是打来了,薛蘅也没夸他两句,心思全放在了肚中的孩子身上,他有时晚上克制不住,还被薛蘅给赶了出来。r

这日从军营回来,远远便听到薛蘅的笑声。谢朗心中一动,脚步如风,冲进屋子,只见薛蘅正抚着挺起的肚子,和一人有说有笑。r

谢朗皱了皱眉头,旋即展开笑脸,大声道：“二哥来了!怎么也不先通知我,我好去迎接二哥!”r

薛忱微笑抬头,“接什么接？我又不是第一次来燕云关。再说我可不是来看你的,我是来看我外甥的。”r

谢朗笑眯眯过去,弯腰看着薛蘅的肚子,轻声道：“儿子,今天有没有踢你娘啊？”r

薛蘅将他一把推开,道：“去!换了衣服再出来和二哥说话。”r

谢朗只得进内屋沐浴更衣,神清气爽地走出来,正见薛蘅弯腰去解薛忱的束带,柔声道：“二哥,快脱了。”r

谢朗眉头一跳,眼见薛忱就要脱下外袍,一个箭步蹿过去,大叫道：“脱不得!”r

薛忱吓了一跳,愣愣地抬起头。薛蘅也吓得呆了片刻,转而怒道：“你干什么？小心吓到孩子!”r

谢朗干笑两声,道：“天冷,我怕二哥冻着。”r

薛蘅骂道：“这才八月,你发什么神经？不脱下来,我怎么替二哥缝补？”r

谢朗这才看清薛蘅手中拈着针线,而薛忱外袍左侧不知何时挂了一道口子,他只得又干笑两声,待薛忱将外袍脱下,他忙取了自己的衣袍,替薛忱披上,笑道：“二哥别冻着了。”r

薛蘅睡到半夜,摇醒谢朗。r

谢朗迷迷糊糊,反臂将她抱住,手便四处游走。薛蘅气了,在被中踢了他一脚,他这才清醒,忙睁开眼睛,“蘅姐,什么事？”r

薛蘅道：“明远,有些话我不好去问。你是男人,明天去探一下二哥的口风,他为什么到燕云关来了？连小坎小离都没带,就这么一个人跑来了,不知吃了多少苦。他好象是匆匆忙忙离开的天清阁,连换洗的衣服都是在半路买的,你没见二哥瘦了很多吗？”r

谢朗打了个哈欠,话语中满是酸意,“为什么来？还不是为了看你？”r

薛蘅摇头道：“绝不是这么简单。二哥他……好象有什么心事,今天他忽然吞吞吐吐地问我,说如果、如果他喜欢上一个不应该去喜欢的女子,该怎么办？”r

谢朗骨碌坐起,大声道：“什么？!二哥喜欢谁了？!”r

薛蘅忙一把捂住他的嘴,怒道：“你小声点!当心二哥听到!”r

谢朗再无一丝睡意,睁着眼睛直到天明。天方露白,他便下床,说因为府中没有婢仆,自告奋勇去服侍薛忱穿衣梳洗。r

这是谢朗生平第一次服侍别人,他不自在,薛忱更不自在。可不管薛忱如何推辞,谢朗竟象服侍他上了瘾似的,片刻不离他左右。r

接下来的半个月,谢朗带着薛忱玩遍了燕云关方圆数百里的地方,鞍前马后,侍候得十分周到。r

这日,谢朗带薛忱去“醉香楼”品尝了醉香鸡,正背着薛忱下楼,听到一楼喝酒的客人在絮絮议论。r

“看见没有？谢将军对大舅子多好!比亲生儿子还要孝顺。”r

“是啊,简直是妹夫中的楷模!”r

“你们这就不知道了,这叫‘爱屋及乌’,谢将军疼老婆是出了名的,自然连大舅子也一起疼了。”r

谢朗愁眉苦脸地回到卧房,一头栽倒在床上,唉声叹气地问薛蘅：“二哥什么时候走啊？”r

薛蘅瞪了他一眼,道：“二哥这才来多久啊,你就想赶他走？他身子不方便,出来一趟不容易,当然要让他多住几天。”r

谢朗嘀咕道：“就是因为身子不方便才要早点回家嘛。明知道自己行动不方便就不要到处乱走了。”r

薛蘅嗔道：“家里多几个人不好吗？热闹点。红菱妹妹也要来呢。”r

谢朗一骨碌坐起来,又惊又喜道：“啊,红菱也来吗？什么时候？”r

薛蘅抿嘴一笑,“我今天刚收到她的信,她过两天就到了。嗯,想是不放心二哥吧。不过,你先别告诉二哥,她想给二哥一个惊喜。”r

谢朗眉花眼笑,“这样啊,太好了,来吧来吧。人多好啊,热闹,我最喜欢热闹了。二哥和红菱爱住多久住多久,大家一家人嘛,我们家就是他们的家,哈哈,哈哈哈哈……”r

二、将门虎子r

抚远大将军谢朗半蹲在地上,与竹榻上的虎子大眼瞪小眼。r

虎子大名谢云起,因为出生在丙寅年,小名就叫做“虎子”。r

虎子没见到娘,小嘴一扁,抽抽搭搭哭了起来。谢朗忙将他抱起,轻声拍哄,可虎子哭得越发厉害。谢朗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声,五心烦乱,忍不住喝道：“不许哭!再哭就关你的禁闭!”r

虎子索性放声大哭,“哇——”r

谢朗顿时慌了神,手足无措,只得告饶,“乖儿子,求求你,别哭了。再哭下去,让你娘听见了,爹可吃不了兜着走。”r

虎子却不卖他面子,仍旧哭个不停,谢朗只得抱着他在屋中走来走去,不时拿起屋中的摆件在他面前晃悠。可虎子浑然不感兴趣,直到谢朗把抚远大将军的印章塞到他手中,他才慢慢地止了哭声。r

谢朗登时大乐,“臭小子,不错不错,不愧是我谢朗的儿子!”r

他话音未落,虎子兴奋地一甩手,便将印章重重地砸在了他的额头上。r

“干什么？!”薛蘅看着谢朗宽衣解带,瞪大眼睛。r

谢朗手足并用地爬上床,钻到被子里。薛蘅掀开被子,道：“你会踢到虎子的,去,到外面去睡。”r

谢朗哼了一声,猛然伸手,抱住她的腰,将她往床上拖,口中喘着粗气,道：“蘅姐,这都四个多月了……”说着便胡乱去解她的衣裳。r

薛蘅扼上他的手腕,运力一掰,谢朗没提防,“啊啊”大叫,薛蘅瞪着他,嗔道：“我还要喂虎子奶呢。”r

谢朗甩着手腕,委屈地说道：“那我等你喂完。”r

虎子正饿了,吃得很急,薛蘅看得心疼,轻声道：“乖,虎子慢慢吃,别呛着了。”r

虎子睁开乌溜溜的眼珠看了她一眼,忽然松开嘴唇,“啊——”冲她笑了一下。薛蘅无限惊喜,叫道：“明远快看!虎子会笑了!”r

她抬起头,见谢朗正眼神勾勾地望着自己胸前,不由轻啐一口,转过身去,背对着他。r

好不容易等虎子吃饱,谢朗早已忍不住了,将薛蘅拦腰抱起,丢到了床上。r

他正待扑上去,只听“哇——”虎子在摇篮里嚎啕大哭。r

眼见薛蘅要坐起,他将她按住,道：“别理他。”r

刚解开薛蘅的外衫,虎子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频频咳嗽。薛蘅忙运力将他推开,道：“别是呛住了,那可不得了。”r

看着薛蘅跳下床将虎子抱起,谢朗抱着头,长长地哀嚎一声。r

薛蘅哄着虎子的时候,听到谢朗嘀嘀咕咕,回头见他将头埋在被子里,身子晃来晃去,不由嗔道：“你怎么了？”r

谢朗从被子里抬起头,大口喘气,板着脸道：“……天太热,我、我去洗个澡。”r

虎子一岁半时,太奶奶八十二岁寿辰,其时边关并无战事,谢朗请示过摄政的太子后,带着薛蘅和虎子回了涑阳,替太奶奶祝寿。r

这一年,谢峻已致仕在家,天天看着四个顽劣的女儿将谢府闹得鸡飞狗跳,头疼不已,成日躲在书房之中。见到孙子回来,长得冰雪可爱,且又不象女儿那般调皮,他不由老怀弥慰,整天乐呵呵地将虎子抱在手中。r

抱了半个月,谢峻再也舍不得虎子,见谢朗要回燕云关,想到虎子也要随他爹娘离开,彻夜难眠。r

二姨娘明了他的心思,悄悄和太奶奶说了。太奶奶也将虎子看得如心肝宝贝一般,便唤来谢朗和薛蘅,说自己也不知还能活多久,舍不得虎子,想将虎子留在涑阳,和四位重孙女一起养在膝下。虎子有四位姑姑作伴,想来不会孤单,而薛谢二人也可以更专心军务,守卫边疆。r

薛蘅心中万般不舍,但看到太奶奶期待的目光,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她丢了个眼神给谢朗,谢朗却好象没看见似的,只犹豫了一下,便同意将虎子留在涑阳。r

薛蘅无奈,只得千叮万嘱,依依不舍地拜别了众人,与谢朗启程,回到了燕云关。r

屋中还有淡淡的奶香,枕边叠着虎子的小衣裳,空空如也的摇篮里,还放着他最喜欢的虎头娃娃。r

薛蘅看着这一切,正眼眶微湿,一双手悄悄地环住她的腰,炽热的气息令她心弦微颤。r

“蘅姐……”谢朗将嘴唇在她耳后轻轻蹭着,声音越来越低沉。r

他抱起薛蘅,顺手将烛火熄了,将她轻轻地放在床上,刚要俯低身子,薛蘅忽觉胸腑一阵难受,猛地坐起,趴在床边,干呕数声。r

谢朗轻拍着她的背脊,欣喜之余,又不禁仰天长叹一声。r

第 115 章 一一零、生死长依依r

“明远——”r

薛蘅在满目疮痍的战场上大声呼唤。r

惨淡的夕阳照着血流成河的大地。战旗散乱,尸骸遍地,还有苍鹰不停从空中扑下,攫食着死人的血肉。r

眼前忽然刮了一场大风,飞沙走石,周遭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r

“明远!”薛蘅踉踉跄跄地走着,脚下一跘,跌倒在地。她伸出双手,摸上脚前的那具尸体。r

——不是他!r

“明远——”薛蘅环顾四周,心焦如焚地呼唤。r

滚滚的风沙之后,似乎还听见千军万马在呐喊,在厮杀。r

她的目光穿透风沙,隐约看见谢朗左肋的伤口已经开始腐烂,脓血不停向外涌出,他却仍然笑着,捂住伤口,翻身上马,回头环视最后剩下的五千余人。r

她清晰地看到,他的右腿被摩罕砍了一刀,却浑然不顾,策马向她冲来,拼死替她挡下羽苍凌厉的一剑。r

羽苍的那一剑,自他的肩胛骨下方刺入,从他的前胸透出。r

透出来的那一截森亮的剑,映着他惨白的脸、血红的战袍,让她肝胆欲裂。她扑了过去,以同归于尽的招数,砍下羽苍的一条胳膊,自己也被羽苍刺中了右腹。r

她按住伤口,向倒在地上的谢朗爬去。眼前一片血红色的模糊,仿佛天空中下起了血雨。r

她竭力伸出右手,想抓上他的手,可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又一阵红色的血雾涌来,将他的身躯逐渐湮没,仿佛整个人被撕碎了,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这个世界……r

“明远!”r

薛蘅猛然睁开了双眼,视线由迷蒙而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淡绿色的碧绡纱帐。r

与此同时,身体的疼痛也逐渐清晰起来。右腹处尖锐撕裂的痛,让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r

“三妹!”薛忱惊喜的声音响起,床边一下子围过来几个人。r

薛蘅强忍疼痛,目光自他们面上一一掠过,是薛忱、裴红菱、柔嘉和抱琴。r

她翕动着嘴唇,那个名字在喉间滚动,模糊得无法辩认。r

薛忱却似知道她要说什么,他迟疑了一小会,柔声道：“三妹,你放心,明远没事。”r

薛蘅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自小到大,他从来没有骗过她。她不要他在这一刻第一次欺骗她。r

薛忱仍旧用温柔的声音道：“明远真的没死,不信,你问问公主和裴姑娘。”r

柔嘉与裴红菱同时点头,可柔嘉的眼眶却不自禁地红了。r

裴红菱挤过来,握住薛蘅冰凉的手,笑道：“薛姐姐,你放心,那臭小子脾气臭得象茅坑里的石头,阎王爷见了他也头疼,不肯收他,又一脚把他踢回来了。”r

见薛蘅眼神中还有浓烈的怀疑,她举起右手,赌咒道：“如果我说假话,让我一辈子嫁不出去!”r

薛忱皱了一下眉头,道：“公主,裴姑娘,麻烦你们先回去。”r

待三人出了房,薛忱将门关上,回到床边,见薛蘅还在竭力地睁着双眼,他心中一痛,低下头,轻声道：“三妹,明远真的没有死,只是他也伤得比较重,挪动不得,待你伤好了或者他的伤势好一些,你们就能见面。”r

“二……哥,抬……我去……见他……”薛蘅竭尽全力,断断续续地吐出这几个字。r

薛忱一下子怒了,发火道：“你有严重的内伤,根本不能移动!你如果想变成一个废人,一辈子都瘫在床上,那我现在就让人抬你去见他!”说着气冲冲地转过头去。r

薛蘅望着他的侧影,声音微弱,央求道：“二……哥,你……不要……骗我……”r

薛忱沉默了一会,又转过头来,叹了口气,目光柔软地看着她,“二哥什么时候骗过你？我们现在在燕云关。你们那日受伤倒地,昏了过去,小柱子带着剩下的骁卫军拼死护着你们。丹军正想发动最后攻击的时候,孙将军带着宁朔军终于赶到了。丹军本就死伤惨重,他们后方的粮草又被我们劫了,库莫奚人和赫兰人为了争粮草,打得不可开交,那个离苏王子一气之下带着部下回到了库莫奚。丹王粮草不继,又失了帮手,权衡之下,只得撤军。你昏迷了半个月,这半个月,裴将军已经带着大军,将丹军赶回了萨努河,今天刚传了捷报回来。”r

他看着薛蘅,目光温柔,轻声道：“三妹,因为你和明远守住了左家堡,以三万人牵制住了丹军主力二十万人,我们才能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这是这些年来,我朝与丹国作战,战争结束得最快的一次。现在北境十府,无数百姓都在为你们烧香祈福,你要快快的好起来,这样才能见到明远。”r

薛蘅一颗紧揪着的心,这才悠悠地着了地。她微弱地扯动嘴角,向薛忱笑了一笑,安心地闭上了双眼。r

薛忱默默地看着她,许久,吹灭床边的蜡烛,推动轮椅,出了房门。r

出了院子,柔嘉正站在树下,低声饮泣。裴红菱抱着她的双肩,不停柔声劝慰。r

薛忱摇动轮椅到她们面前,轻声道：“嘘,别让三妹听到。”r

柔嘉忙止了哭泣,她愣了片刻,忽然蹲下身来,揪住薛忱的衣袖,泪痕满面地看着他,“薛神医,真的……就没有办法了吗？”r

薛忱沉默了一会,道：“他内息脉搏全无,只有心口处还隐约有一点温度。若非这点体温……”r

柔嘉一听,眼泪又簌簌而落,怕惊到薛蘅,她死死地捂住嘴唇,发足狂奔。r

城楼方向传来凄清的梆鼓之声,在燕云关的上空幽幽回响。裴红菱怔然地听着,忽拭去眼角的泪水,指着夜空,发狠道：“阎王爷,你若是敢收谢朗,我就闯到阎罗殿,拔了你的胡子!”r

这日下午,风乍起,眼见着会有一场大雨。r

裴红菱刚帮薛蘅换了件干净衣裳,想起还晒在大院里的草药,“唉哟”一声,转身就往外跑。r

待她的脚步声听不见了,薛蘅慢慢地下了床。她忍着右腹处的疼痛,一步一步地往外挪。r

夏日暴雨前的风,潮湿得象粘在了身上。薛蘅目光掠过乌云密布的天际,忽然想起昏迷之前最后一眼中的谢朗：他倒在血泊之中,看着她,咧开嘴笑了一笑,然而那笑容,象烈日被乌云遮住了,逐渐地失去了璀灿的光芒,最后只余一抹惨淡的苍白。r

风吹动满院的树木,掩盖了她的脚步声。r

柔嘉在药炉边轻颦黛眉,托腮而坐。抱琴看了看药罐,见药还要一会儿才好,回头道：“公主,我来看着就好,您先回去歇着……”r

她看清柔嘉面上神情,唤道：“公主？”r

柔嘉还在沉思之中,抱琴推了推她,她才恍恍然抬起头,“啊？”r

“公主,您还是看开些吧。再说,您这样担忧着,谢将军也不能醒过来。连……”抱琴黯然长叹,“连薛神医都放弃了,若不是谢将军心口处还有一点点温度,只怕这刻已经……”r

柔嘉喃喃道：“明远哥哥会没事的,他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他一定不会象元贞哥哥那样,一定不会的。”r

“三妹!”门外传来薛忱的惊呼声,柔嘉与抱琴猛然一惊,急忙跑了出去。r

廊下,薛蘅正无力地倚着窗户,看着薛忱,轻声道：“二哥,带我去见他……”r

柔嘉心中百转千回,终于走上前,扶着薛蘅的手臂,轻轻道：“薛先生,我带您去见他。”r

窗外石榴盛开,翠绿的枝条、火红的花,生机盎然,喧闹无比。r

然而屋中的那个人却感受不到这份生机。他躺在那儿,似是在冰窟中沉睡了上千年,纵使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他也不会醒来。r

薛蘅全身一震,慢慢地向他走去。她一步一挪,走到床边坐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r

薛忱正想着如何相劝,却见薛蘅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身躯未动丝毫,脸上也不见悲痛的神色。他凝目一看,惊道：“三妹,不可!”忽又赶紧停住了话语。r

抱琴此时也已看出来了,薛蘅正握着谢朗的手,手心相合,显然正沿着手三阳经向他体内传入真气。她身子刚有复原迹象,便这般给谢朗运气疗伤,只怕会损耗真元、落下病根。可此时又万万惊扰不得,抱琴只得拉了拉柔嘉的衣袖,止住了她的话语。r

屋内的香燃到尽头,薛蘅吐出一口浊气,一下子靠上床柱,大汗淋漓。薛忱正要为她探脉,她忽虚弱地说道：“二哥,从今天起,我就在这里养伤。”r

薛忱明白了她的意思,忙道：“三妹,明远伤得这么重,他自身的内息已无,你这般为他输入真气疗伤,也是没有用的,反而会让你……”r

薛蘅抬起头来,道：“二哥,你已想尽了办法,是不是？既然药石一途你已尽了全力,那我就试试以内力疗伤吧。”r

“可他确实已经……”r

薛蘅望着谢朗毫无生气的脸,打断了薛忱的话：“他会醒来的。”她顿了顿,又用温柔而不容置疑的语气重复道：“他一定会醒来的。”r

“怎么样？”见裴红菱端着药汤出来,柔嘉忙迎上去问道。r

裴红菱面色黯然地摇了摇头,“还是药石难进。”她将冷了的药汤倒入沟中,回身拉住柔嘉,劝道：“你还是别进去了,看着谢朗那样子,徒然伤心。再说薛先生连日运功为谢朗疗伤,她现在很虚弱,受不得一点惊扰。”r

柔嘉轻声道：“我不进去,我就在外面看一看。”r

屋内,薛忱收了银针,又替薛蘅擦去额头上的汗珠,道：“三妹,只能慢慢来,他的心脉极其微弱,猛然刺激他的内息运转,只怕反而会误事。”r

薛蘅点了点头,道：“只要心脉还在跳动,就一定有办法。”r

薛忱心疼地看着她,她却仍然凝望着床上的谢朗。屋外的裴红菱和柔嘉,看着薛忱和谢朗,各自心潮翻涌、思绪纷纭。r

不知过了多久,薛蘅挣扎着站起,刚提步,腿一软,跌坐在床前的踏板上。裴红菱忙跑进来将她扶起。薛忱探了她的脉博,知道她只是一时真气枯竭,并无大碍。但这样下去,如果谢朗再不醒来,只怕她也要累倒。r

薛忱心中暗叹一声,眸光微闪,缓缓地问道：“三妹,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明远再也醒不来了……你怎么办？”r

薛蘅没有回答,她无言地握紧了谢朗的手,温柔地凝视着他毫无生气的脸。r

——明远,醒来,我还有话要对你说。r

——明远,是你要我不要死,你又怎能死？r

——臭小子,快醒来!r

薛忱看着薛蘅的眼神,心中一痛,脱口道：“好!三妹,我们就和阎王爷斗上一斗,若夺不回谢朗这条命,我这个大夫也不用再当了!”r

第 116 章 一一一、百劫执手仍相待r

战后的燕云关,仿佛一叶扁舟冲过了惊涛骇浪,虽然破损不堪,却终于到达了可以休憩的港湾。r

燕云关的百姓,更象有着顽强意志力的渔夫。战乱起时,他们相携着南下逃难,待战事平定,他们又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从四面八方赶回了自己的家。尽管他们那几间残破的土房子,可能已在这次战事中变得更加残破,甚至已变成一片颓垣败瓦。r

虽然失去了亲人,虽然“家”已濒于破碎,他们仍然怀着微薄的希望,继续在这块世代居住着的土地上坚强地生活下去。r

一次又一次的殷丹之战,他们都这样顽强地活了下来,这一次也不例外。r

然而这一次,又稍有不同。r

没有哪一次的殷丹之战,能结束得这么快。胜利来得这么快,令听到消息的人们起始都不敢相信,直到平王派出持有胜利节符的使者,骑着骏马一路南奔,人们才抱头痛哭、喜极而泣。r

三万骁卫军,重创近二十万丹军。他们在左家堡坚守了十天,令殷军主部抓住了战机,最终获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并让殷军以最小的伤亡,结束了这场战争。r

燕云关的百姓回到家中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家中插了三炷香。他们在香前祈祷,求菩萨保佑那位青年将军,能吉人天相,早日醒过来。他们也为死去的骁卫军将士们祈福,希望英烈们能升入西天极乐世界,灵魂得以安息。r

平王看完景安帝在军情折子上嘉许的批复时,恰好听到靖边楼外传来一缕歌声。r

他听了一阵,问道：“谁人在唱？歌声这般苍凉？”r

徐烈的伤已经大好,他出去问了问,回转来,道：“是尚氏族人,他们正在唱传统的祭天之曲,为小谢祈福。”r

平王双眸一黯。一个多月前,尽管战争的阴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那时,他的身边有陆元贞、有谢朗、有徐烈。而现在,只有仍然脸色苍白的徐烈在陪伴着自己。r

他暗叹一声,道：“尚氏族人,都安排好了吗？”r

“安排好了。小谢当初收了一百二十三人,阵亡五十一人,余下的七十二人我都已安排入了册,进了骁卫军。让唐俨暂时先统领骁卫军,待小谢……”徐烈心中难受,没有再说下去。r

“薛先生还在守着小谢？”平王问道。r

“是。”徐烈叹道：“半刻都不曾离开,一直守着小谢,只要有一分精神,便替小谢运气疗伤。唉,我看这样子下去,小谢还没醒来,薛先生只怕也要撑不住了。”r

平王怔了许久,看着案几上景安帝的批复,道：“小徐。”r

“是,王爷。”r

平王道：“京城来报,父皇赐了泉安给大哥做封邑,海州给二哥为封邑,命他们在过了中秋后,便启程前往封地,没有父皇许可,不得进京。”r

徐烈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继而大喜道：“恭喜王爷!王爷入主东宫,指日可待!”r

平王缓缓道：“小徐,你不觉得奇怪吗？”r

“是有点奇怪。”徐烈也觉这样的转变来得太不可思议。景安帝将弘王、雍王远派封地,分明就是为平王入主东宫扫平障碍,可明明战事初起时,弘王一系还多有掣肘。多年的朝堂争斗、激烈对弈,景安帝怎么一下子就定了心意呢？r

平王想起秋珍珠的密报,道：“这件事情,恐怕和薛先生有关。”说着抬脚往外走,“走,我们去看看小谢。臭小子再不醒,我扒了他的皮!”r

二人进了后院,正见柔嘉站在窗外,目光定定地望着屋内。平王轻咳一声,柔嘉浑然不觉,仿佛神游天外一般。r

平王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心中好奇,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边,目光投入室内,惊喜下失声而呼。r

屋内的人却丝毫没有听到窗外的动静。r

这一刻,他们的目光胶着在一起,看着彼此的面容,对彼此以外的一切不听、不闻、不问。r

谢朗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力地咧嘴一笑。r

薛蘅看到他这个笑容,才终于确定他是真的醒了过来。她眼睛一下子湿透,轻轻地骂了声,“臭小子!”r

谢朗听到这句“臭小子”,也才终于确信自己并不是在阴曹地府与她重逢。这时,他也才感到全身剧痛,仿佛被放在烈火上炙烤着一样,忍不住痛哼了一声。r

薛蘅忙握上他的手,闭上双眼,调运内力,不停传入真气。谢朗凝望着她清瘦秀丽的面容,疼痛大为减轻,他贪恋着这份劫后重生的幸福,双眼不敢稍闭一瞬。r

他生怕一闭上双眼,便再也看不到她,再也听不到她骂自己“臭小子”。r

他任她的真气带动着自己的内息,缓慢而平稳地在体内流转,那种融融的感觉,仿佛……那一日,夕阳下,她伏在自己的腿上,秀发在自己的双膝上温柔地散开。r

薛蘅感觉到他体内气息逐渐平稳,放下心来,还气入谷,睁开了双眼。r

二人执手相望,唇角都慢慢地绽开温柔的微笑。r

窗外,柔嘉忽然间转身,往院外疾走。平王再看了一眼薛谢二人,也跟在她身后离开了院子。r

柔嘉在桂花树下停住脚步,斜阳将她的剪影投得很长。她抬起头来看着北方,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但这丝苦笑转瞬即逝,她转过身,望着平王,唤道：“皇兄。”r

平王不知如何向她开口,正踌躇时,忽听柔嘉轻声道：“皇兄,我愿意和亲,嫁给那个回离苏。”r

平王眼神一慌,道：“柔嘉,你……”r

柔嘉淡淡一笑,道：“皇兄,我不是有意偷看的,只是想看看母后有没有来信,恰好就看到了。”r

“柔嘉……皇兄不是这个意思,皇兄怎舍得将你嫁到那苦寒蛮夷之地……”平王心虚地说道。r

平王收到库莫奚族王子回离苏请求和亲的文书时,并不是没有过犹豫,他也曾想过,要以宗室之女代替柔嘉嫁到库莫奚。可若没有库莫奚人暗中让路,将殷军放过西境,殷军便不能截了丹军的粮草。若没有回离苏及时反出联军,让丹国联军自乱阵脚,这一战也不可能结束得这么快。更何况在平王今后的计划之中,库莫奚人是牵制丹国最重要的一支力量。回离苏在求亲文书中直指柔嘉之名,若以宗室女代之,万一对方恼羞成怒,只怕会再度掀起轩然大波。r

可柔嘉是平王唯一的胞妹,将她嫁到库莫奚,他每每想起就会心疼难舍,所以才犹疑不决,一直没有将这封求亲文书上达景安帝。r

柔嘉微笑起来,道：“皇兄,从小到大,你都没有打过我。唯一打我的一巴掌,是让我记住自己姓秦。”r

平王怜爱地看着她,道：“柔嘉,皇兄以后不会再打你了。”r

“皇兄,你说得对,我姓秦,是大殷百姓们用锦衣玉食供养着的公主。现在是我这个公主,为秦氏、为大殷百姓尽自己一份责任的时候。”柔嘉仰头看着平王,眸子中焕发着从未在她眼中有过的明亮光芒,“皇兄,我愿意和亲库莫奚,嫁给回离苏,请您成全。”r

平王一震,半晌,轻声道：“柔嘉,你的心中,不是只有……小谢吗？”r

黄昏的风卷起柔嘉漆黑的长发,她再回眸看了看后院,怅然良久,低低叹道：“皇兄,你也看见了。他们的眼中,可还容得下别人的身影？”r

见平王神情犹有不舍与挣扎,柔嘉忽然明朗一笑,道：“皇兄,你可知道,当一只云雀变成雄鹰,它还会愿意回到束缚她翅膀的樊笼之中吗？”r

平王一怔,对她这句话似懂非懂,柔嘉已将目光投向西北风云渐涌的天空,轻声道：“也许,那里才是我秦姝,一个大殷的公主,真正应该去的地方。”r

平王欲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伸出手,摸摸柔嘉的头发,轻轻叹了口气,“柔嘉,柔嘉,你……长大了。”r

“啊!”谢朗呲牙咧嘴,对小柱子骂道：“你小子就不知道轻点吗？”r

小柱子颇感委屈,道：“少爷,我已经够轻的了。薛阁主帮你换药,你就眉开眼笑,怎么我帮你换,你就……”r

谢朗张目往窗外望,还不见薛蘅的身影,这刻虽只是辰时,他却觉得似等了一生般漫长。小柱子见他神色,忙道：“少爷放心,薛阁主为你找药去了,说是在白沙河谷边长着的一种草,可以令你伤势好得快一点。”r

屋外隐约传来薛蘅与裴红菱的说话声,谢朗蓦地“啊”声大叫。他声音未落,薛蘅已疾如闪电般冲了进来,问道：“怎么了？!”r

小柱子无奈地站起,伤心地说道：“薛先生,还是您来吧,小的手太笨了。”r

薛蘅忙在床边坐下,看着谢朗胸前的伤口,将草药轻轻地敷上去,责道：“这种药药性较重,伤口肯定会有点疼,但会令你好得快一些,你得忍着点。堂堂大将军,要做到刮骨疗伤犹面不改色,怎么象个小孩子似的？”r

谢朗看着她距自己鼻梁不过寸许的丝丝秀发,听着她看似责备、实则关心的声音,再闻着她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清香,心魂俱醉,忽然间觉得有这一刻,便是再受十次重伤也值得了。r

敷上药后,薛蘅伸出左手,将他上身抱起,再将纱布绕过他的胸膛,动作轻柔如水。谢朗躺在她温暖的臂弯中,感受着她身躯传过来的热度,不由浮想联翩。r

但薛蘅的发丝恰于此时掉下一绺,拂过他的鼻尖,他心猿意马下,一时没忍住,“啊切!”一个喷嚏打了出来。r

第 117 章 一一二、盼我长治能多助 r

眼见鲜血自谢朗胸前伤口处猛地渗出来,薛蘅急切下用纱布一把按住,抬起头,只见他双目紧闭,竟似晕了过去。r

薛蘅大急,将他紧紧抱在胸前,连声唤道：“明远!明远!”r

谢朗哪敢睁开双眼,更舍不得离开如此柔软的怀抱,只得继续紧闭双眼,不敢稍有动弹。r

薛蘅只当他真的昏了过去,又见血越渗越多,为图止血,她一咬牙,将药罐中的草药统统敷在了伤口上。谢朗只觉伤口又麻又痛,“哎哟”一叫,竟坐了起来。r

薛蘅愣了片刻,将脸一沉,冷声道：“躺下!”r

谢朗不敢再呼痛,乖乖躺下,看着薛蘅手脚麻利地替自己包扎好,转身就要离开,他急切下伸出右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唤道：“蘅姐……”r

薛蘅只是轻轻地挣了一下,便不再用力,任他握住自己的手腕,微低着头,静静地站着。r

谢朗望着她清秀的容颜,指尖在她掌心轻柔地摩挲,胸中被无限柔情充塞得满满当当,偏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r

廊下,大白窝在草堆上,小黑在它身边,伸出喙嘴,帮它梳理着羽毛。r

大白喉间发出温柔的“咕噜”声,待小黑梳理完毕,两只鸟儿脖颈相依,并头而眠。r

夏季的风拂过原野,掀起层层绿波。r

高山为碑,长风吟诵,祭奠着黄土下的英灵。r

谢朗将酒慢慢地洒在陆元贞墓前,轻声道：“小陆子,你喜欢的杏花酒,只别喝醉了,找不到回家的路……”r

柔嘉插上清香,燃了纸箔,再在墓前深深拜下,喃喃道：“元贞哥哥,希望你投个好人家,若有来世,柔嘉一定要做你的妹妹……”r

谢朗心中大痛,剧烈咳嗽起来。薛蘅知道他只是心神激荡,并非伤势复发,并不太担忧,见平王在招手,便跟了过去。r

平王在葳蕤茂盛的原野中慢慢地走着,待离众人远了,才转过身来,和声道：“薛先生,孤王真是不知要如何感谢您才好。”r

薛蘅忙道：“王爷太客气,抵抗外侮,是薛蘅应尽的义务。”r

“不,孤王不是说这个。”平王摇了摇头,盯着薛蘅,缓缓道：“薛先生,孤王很想知道,您让两位秘书丞呈给父皇的密信中,究竟说了什么？为什么父皇在收到那封信后便将俞贵妃降为嫔,赐封地给二位皇兄。还有,薛二先生给孤王开的药,到底是治什么病的？”r

薛蘅轻叹一声,道：“王爷,您即将入主东宫,相信回到涑阳后,陛下也会将前因后果向您细说。王爷前段时间,是不是经常感到头晕目眩、手足无力？而且这样的病症,还在陛下面前发作过？”r

“正是。”平王讶道：“自去年从边关回到京城后,孤王便慢慢地有了这些病症,但太医们始终拿不准是何毛病,只说是太过操劳,父皇还为这个让孤王多休息,把手中的政务分给大皇兄。”r

薛蘅问道：“王爷,臣现在可否不用避讳？”r

平王忙道：“薛先生有话直说,不用避讳。”r

“是。”薛蘅躬身领命,道：“当年太祖皇帝出身寒微,王爷想必是知道的。”r

“嗯,太祖皇帝当年家境贫寒,幼年时还出家当过和尚,后来又做过挑夫,连正式的名字都没有,人称‘秦三担’,这是史书上并不回避的事实。”平王坦然道。r

“太祖当年入义军时,并没有想到自己以后会黄袍加身,成为一代开国皇帝。到登基为帝的那一天,太祖才意识到一个一直被他忽略了的隐患,而这个隐患,可能会动摇大殷的万世基业。”r

“哦？”平王忙问道：“是何隐患？”r

薛蘅道：“由陇西迁至凤南的秦氏一族,几百年来,一直深受一种隐疾的困扰。而这种隐疾只在秦氏一族的男丁身上才会发作,发病者或不利于行、最后瘫痪,或子嗣不旺,还有一部分患者会头晕目眩,暴燥如狂,最终疯癫,做出违背人伦常理之事。”r

平王听得呆了,喃喃道：“孤王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一回事？”他又悚然一惊,“莫非父皇之前得的病就是……”r

薛蘅点点头,继续说道：“秦氏一族当年居住在凤南时,因为屡有男丁莫名其妙地得病死去,被当地其他的氏族视为不祥之身,说秦氏是犯了天怒,遭了天谴。秦氏更因为这种遗传的疾病而人丁凋零。到太祖时,凤南秦氏一支,已只剩下了十三名男丁。当年齐武帝残暴,太祖是打着‘奉天命、除逆君’的旗号,率领义军推翻的齐武帝。如果让世人知道秦氏有这种不祥的疾病,将民心不稳,所以太祖对此事绝口不提,这个秘密,只能由上一代皇帝传给继位者。为此,太祖还……”r

平王听到这里,自然知道薛蘅略去的是什么。太祖登基后,凤南竟有了叛军。太祖命人平叛,战事激烈,凤南几无百姓幸免于难。太祖得知凤南遭到叛军屠城后的消息,还辍朝三日,以为哀悼。r

却不知这一场“平叛”背后,原来竟是这样的真相。r

他叹了声,问道：“莫非孤王得的就是这种病？”r

“不是。”薛蘅摇头,续道：“太祖登基后,知道这种疾病有可能会在自己的后代身上发作。他便向青云先生说出这个隐密,请青云先生找出治愈之法。青云先生在《寰宇志》中的《内心医经》上看到过治愈这种疾病的方法,奈何其中一味主药——琅玕华丹的炼制之法却记载在《太微丹书》之上。而《太微丹书》在多年以前,便和《寰宇志》中的另外一些书籍一起遗失不见了。r

“青云先生将《内心医经》中记载的药方呈给太祖,这样可以在有人发病时,控制一下病情。他再启程前往孤山,寻找当年失落的那一部分书籍。r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历代阁主一直未能找到《寰宇志》。直到一年前,臣受亡母遗言启发,才找到了《寰宇志》遗失的那一部分书籍,包括《太微丹书》,这才炼制出了琅玕华丹。”r

薛蘅自然隐去了当年青云先生怕太祖杀人灭口,托言《太微丹书》失踪,要上孤山寻找,这才保全了天清一脉,只是因为第五代马阁主的猝然离世,才令这个秘密湮没多年的事情。r

平王听了,向薛蘅长揖为礼,“薛先生对秦氏之厚恩,孤王真是无以为报。”r

薛蘅忙避礼相让,连称：“不敢当,这是薛蘅应尽之本份。”r

“那为何薛先生说孤王得的不是这种病？”r

薛蘅道：“都怪薛蘅大意,将有关这一段隐密的记载收在密室之中,却没有对密室严加管理。本门出了不肖弟子,看到了这段隐密,并将之告知了弘王。”r

平王恍然大悟,道：“孤王所出现的那些病症,都是大皇兄在背后捣鬼？”r

“要让王爷出现这些症状并不太难,只需以虎背草和藤苓子为引,制成药粉,投入王爷膳食之中,王爷便会慢慢地出现这些症状,这样陛下就会误以为王爷也患上了这种隐疾。”r

平王怔了许久,才叹道：“原来如此。”r

二人回到陆元贞墓前,谢朗正在向柔嘉劝说着什么,柔嘉只是淡淡地微笑,神情坚决地摇头。见二人过来,谢朗止住了话语。r

平王抚摸着青色的碑石,目光自薛蘅、谢朗和柔嘉面上一一掠过,郑重开口,“薛先生,小谢,柔嘉,孤王有一事想拜托你们。”r

“王爷请说。”“皇兄请说。”三人忙齐齐施礼。r

平王将目光投向北面一望无际的青葱原野,字字如金石,缓缓道：“请你们助孤王一臂之力,让北疆八年之内,不再重燃战火。”r

“八年？”三人齐齐一愣。r

平王点头,道：“八年之后,丹王的两个嫡子将会成年。颉可此次随丹王出征,却拖了丹军的后腿,致使丹军兵困左家堡,回国之后,肯定会受到支氏的责难。八年之后的丹国王储之争必定会十分激烈,那时我们就可以腾出手来对穆燕山宣战。我们也需要这八年时间,集中财力物力人力,筹建一支强大的水军。所以,孤王想请你们在这八年内,维护北疆的安宁。八年之后,孤王要攻过济江,收复剑南!”r

风起,云涌。r

平王的声音铿锵有力地穿透云霄,如千斤重锤一般,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r

三人齐齐向他郑重行礼,无言地应下这八年的重托。r

平王在碑前洒下杏花酒,又从袖中掏出一封沾满血迹的信,默默地点燃了火摺子。火苗慢慢地吞噬着信笺,冒出一缕青烟。r

——元贞,你信中之言,孤王都谨记在心。先安北境,再平西南,多兴外交,少兴战事。西和库莫奚族,以彼之力量牵制丹国；计挑丹国内讧,令其无力南侵。这些,孤王都会一一办到的。待天下安定、四海靖宁之日,孤王再来看你。r

看着那封两个多月来让他痛彻肺腑的信燃成灰烬,平王向墓碑深深地施了一礼,转身上马,劲喝一声,领着众人疾驰而去。r

日头逐渐西沉,晚霞映着原野上疾驰的这一队人马,仿若在他们面前铺开了一条光华大道。r

第 118 章 一一三、剖心疗毒叹黄花r

在殷国西境的鲁兰山与塔玛河之间,有一块平原,人们称之为“鲁玛河谷”。因为地处高寒,这里的春季比殷国其余的地方要晚上几个月。r

谢朗伤势痊愈后,携薛蘅在单风墓前拜别,便告别平王等人,一路西行。r

谢朗不知道薛蘅要带自己去哪里,他也没有问她。只要有她在身边,便是赴汤蹈火,也甘之如饴。r

二人出燕云关时正是盛夏,越往西边的鲁兰高原走,气温越凉爽,待快到鲁玛河谷时,晚上二人在野间歇宿,已需添上春衫。r

这日纵马扬鞭,黄昏时分,眼前豁然开朗,谢朗不由勒住了马缰。r

前方蜿蜒流淌着的塔玛河边,是一望无际的平野,这便是鲁兰高原的人们赖以生存的沃土——鲁玛河谷。r

这个季节的鲁玛河谷,油菜花盛开,象一张无边无际的金黄色毛毯,映着天际的晚霞,奇丽雄伟、美不胜收。r

谢朗为这美景暗中赞叹了一声,转瞬想起薛蘅以前在油菜花田中奇怪的反应,忙转头看向她。但见她的表情,仿佛此行正是为了带自己来这里,他心中咯噔了一下,轻声唤道：“蘅姐。”r

高过人头的油菜花,一望无际,一阵风吹过,花海掀起阵阵波涛。r

薛蘅跳下马,一言不发,怔怔地望着这片花海。良久,她才缓缓举步,走入花田,谢朗紧紧跟了上去。r

薛蘅越走越急,走到花田中央,才停了下来,脸色苍白,嘴唇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r

谢朗忙上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怎么了？”r

薛蘅只吐出两个字,“小妹……”r

谢朗一直就在揣测薛蘅的小妹是遗失在油菜花田里,难道就是在这里？感觉到她的手冰凉,他忙劝道：“小妹在油菜花地里丢了,我帮你找。我们以后慢慢找,总有一天会找到的。”r

薛蘅咬着嘴唇,胸脯急剧起伏,半天才开口,声音干涩：“不是小妹。”r

“不是？”谢朗听得满头雾水。r

薛蘅喃喃道：“……没有小妹。那个孩子,是我——”r

空气里传来一阵阵油菜花特有的浓烈香气,黄黄白白的粉蝶儿在花丛中忙忙碌碌,时起时落。天地间一片寂静,只听见菜花们在风中摇曳发出的轻微的沙沙声。谢朗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恍如坠入了一个古怪的梦魇之中,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样不真实和诡异,他忽然觉得连呼吸都有点窒碍,只听到耳边忽远忽近地传来薛蘅微微颤抖的声音：r

“……我家是住在津河边的农户,家里虽然穷,但爹娘对我都很疼爱,每次爹爹从地里回来,娘把饭菜端上桌子,爹总是把菜往我碗夹,还说：小妹很乖,让小妹多吃点。小妹……在我的家乡,只是爹娘对女儿一种习惯的称呼……”r

谢朗愣住,没有想到薛蘅一直以来在梦魇中叫着的“小妹”,竟然是她自己。r

薛蘅继续说着,自下孤山以来,她就期盼着有这一刻,可以将“藏”在心底十余年的回忆、恐惧和痛苦,当着他的面,统统说出来。r

“二十一年前,津河发大水,那么多的水,好像一夜之间,不知从哪里涌了出来,一下子就把我的家给吞没了。我爹娘只来得及把我放入一个大木盆里,就被洪水冲走了。我哭着喊：爹、娘,你们在哪里啊？可是我把嗓子都哭哑了,也没有人回答我,只有一片茫茫的大水。我哭累了就趴在木盆里睡着了,醒来了又喊着找爹娘,可是我的爹娘……再也没有出现。后来木盆被打翻了,幸亏我趴到一根树干上,随水漂流了三天三夜,才漂上了岸。我站在齐腰深的淤泥里,终于明白：我,是个孤儿了。r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水才开始退。只记得那时候,到处都是水,到处都是泥,到处都有死人和难民。还有很多象我一样的孩子,我跟着他们沿着津河,到处流浪,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白天出去讨饭,夜晚就睡在破庙里。r

“那时候,津河边上的村镇差不多都被洪水毁了,到处是颓垣败瓦,我一个五岁的孩子,哪里能讨到什么吃的呢？只好捡一些树上掉下来的烂果子,实在饿得受不了,就挖点草根树皮,几天吃不到东西也是常有的事。可就是这样,我还常常被那些大孩子欺负,好不容易讨来的食物,也经常被他们抢去,要是敢不给,就会招来一顿拳打脚踢,还把我赶出破庙,不许我回去睡觉。我只好在外面游荡,一直到深夜他们都睡着了才敢回到破庙,躲在角落里睡个囫囵觉,第二天早上趁他们还没醒又赶紧爬起来跑出去。其实我很怕黑,晚上那些黑黢黢的破房子,象一个个妖魔鬼怪,村子里除了野狗在吠,一片死寂,我很害怕,可是没办法,我只能躲在外面一个人偷偷地哭……”r

谢朗呆呆地听着,心中一阵阵抽着似的疼,他轻轻走到薛蘅的身后,张开双臂,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她。r

薛蘅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这样的日子,过了五年。虽然艰难、痛苦,但终究是活下来了。可是比起饥饿和黑暗,更让我害怕的,是一个人!”r

“这个人,我听村里人叫他刘二狗,是村里的地痞无赖,偷鸡摸狗,什么坏事都干,还仗着身强力壮经常抢我们这些小叫花子讨来的东西,我们都很怕他。可是他就不抢我的,我出去要饭的时候他老是拦住我,还笑嘻嘻地说：‘小妹妹,跟我来,我请你吃肉。’可他的眼神真可怕,就像我在野地里看见过的狼的眼睛,像是要吃人一样。他还常常跟在我的后面,我很害怕,一看到他就远远地躲开。”r

谢朗用力收紧手臂,只觉得心痛不可抑。r

薛蘅断断续续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那天天没亮,我就出来了,我在村外的树林里捡了一个青梨子,舍不得吃,就揣在怀里,准备晚上饿了再吃。那时春天快要过去了,田里的油菜花开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我高高兴兴地沿着油菜花地往回走。走着走着,忽然从后面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回过头一看,是他!r

“他笑嘻嘻地,抓住我问：‘小妹妹,这是去哪呀？来,跟我来,哥请你吃肉。’他的脸上虽然在笑,但我看了却浑身发冷。他的手潮乎乎的,让我很不舒服,我用力想挣开他,可是力气太小了。他……他……他将我拖到了油菜花地里……”r

感觉到她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谢朗心痛如绞,不停道：“蘅姐,别说了,别想了,不要再想了……”r

薛蘅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油菜花海,想穿透这无边无际的金黄、这多年来在梦魇中无数次出现过的金黄,看到那一段噩梦的开始。r

然后,在噩梦开始的地方,真正地结束这段噩梦。r

“他的力气很大,我怎么也打不过他。我手中的青梨子掉落在地上,我的衣服……被他撕烂,我被他压倒在地上,双手双脚根本动不了,我狠狠地咬了他一口,咬掉了他半边耳朵……”r

薛蘅的眼角,慢慢地淌下两行泪来,“那种血腥气……那血腥气……他被激怒了,眼睛瞪得很大,象恶魔一样,不停地打我、咬我,甚至撕我……我觉得全身的血快流干了,自己已经死了,只能看见空中有蝴蝶在飞,那蝴蝶的眼睛瞪得很大,象、象那恶魔一样……然后,那恶魔就……”r

她仰起头来,望着空中的浮云,眼泪无声地流下。遭受凌辱时无力的绝望的痛,如同被剥皮削骨一般。她象浮在了半空,再无知觉,只能麻木地看着,看着鲜血从身体里一分分流出来,仿佛那个躺在血泊中的小女孩,并不是自己。r

谢朗左臂紧紧地抱着她,右手则不停地替她拭去已淌满面颊的泪水,却不知自己也早已泪流满面。r

“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有一个身影模模糊糊地出现在我身边,她在叹惜,说：可怜的孩子……她用最温柔的动作将我抱了起来。我想,她一定是天上的观音菩萨吧……”薛蘅流着泪的眼中露出眷恋孺慕之色。r

——娘。r

第 119 章 一一四、心似明月情似波r

“……我不知道后来的几个月我是怎样活过来的,我觉得自己在地狱中被火烧了很久。耳边听到小鬼们在骂我,说我有罪孽,说我已经脏了,说我不配再活在这个世上。我、我觉得自己快要疯癫了,小鬼们再骂我的时候,我就拼命地叫,说那不是我,我没受过那样的伤害,受伤害的不是我,是……是小妹……”r

谢朗手指间已满是她的泪水。他只能无言地重复这动作,仿佛这样就能抹去她心头所有的惨痛,抚平她所受过的一切伤害。r

薛蘅还在继续说着,“我终于活过来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就不记得之前发生过什么,而且很害怕去回忆以前的事情。偶尔想起一点什么,便会拼命地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千万不要去想!再过了一段时间,我就真的……完完全全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r

“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做着同一个噩梦。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个噩梦,这个梦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让我充满了悲伤和恐惧……r

“最近两年,那噩梦越来越清晰。我渐渐想起来有个小妹,而且好象是我把她丢了,让她遭受到了人世间最悲惨的事情。再后来,很多过去的事情,一点一点地想了起来,却都是很凌乱的回忆。”r

“直到那天——”薛蘅挣开谢朗的双臂,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他。r

她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那一天,在王府,你离去之后,我……我终于全部想起来了。”r

谢朗的呼吸有一霎那的停顿,继而从心底涌出一股浓烈的怜惜。他看着她的双眸,再度张开双臂。r

他的身后是无边无际的金黄,不远处,有两只粉蝶翩然展翅。薛蘅露出惊慌之色,她本能地想后退,谢朗急忙踏前一步将她抱住,将脸埋在她的秀发中,用最温柔的声音,在她鬓边耳畔轻声地唤道：“蘅姐……”r

他的气息包围着她,他温柔的呼唤声在耳边回响,薛蘅慢慢闭上眼睛。金黄色的噩梦慢慢地消失了,蝴蝶也不见了。r

过了许久,她终于开口问道：“明远,我……确实失贞了,你、你还会象以前那样待我吗？”r

她望着他的眼睛,等着他的回答。r

她将他带到这油菜花海,将自己血淋淋的过去在他面前剖开,全是,为了听他这一刻的回答。r

谢朗慢慢地松开了抱住她的双臂。r

他握上她微凉的手,看着她的双眸,缓缓地低下了头。r

薛蘅身躯微颤,本能地闭上眼睛,却觉额上一暖,谢朗已轻轻地吻上了她的额头。r

“蘅姐,我不要象以前那样待你。”r

微风拂过花海,送来浓烈的花香。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随着这股花香,都深深地印入她的心中。r

“我待你要比以前好一千倍、一万倍。今生今世,任何人,都不能再伤害你!”r

薛蘅缓缓地睁开双眼,他正深情无限地看着她。他的身后,是绚丽的晚霞,无边无际的花海,还有蝴蝶翩然成双。r

薛蘅眼中泛起莹莹的清光,她垂眸落泪的一刹那,谢朗低下头,轻柔地吻上了她的眼睛。r

泪水滑过面颊,洇入她唇角的同时,也洇湿了他的双唇,苦涩而甜蜜。r

他的双唇向下移动,温柔地印上了她的唇。r

这一刻的感觉如此饴荡,让人心弦颤动,谢朗的胸膛快要炸裂开来。感觉到薛蘅在轻颤,似乎在害怕什么,他用力地抱住了她。r

——有我,你再不会有噩梦和伤害。r

金黄的夕阳铺在一望无际的油菜花上,也铺在花田中央默默相拥的两个人身上。r

霞光中,谢朗与薛蘅牵着马,在塔玛河边慢慢地走着。谢朗贪恋着风中她的每一缕气息,只期望这样走到天荒地老,永远都不要走完。r

他不时侧过头,看着她秀丽的侧面,为她唇角的微笑而心生欢喜,为她温柔的眼神而血脉贲张。r

一种无以言说的感觉,正随着每一次眼神的交汇,在彼此心中缠绵、深种。r

直到天黑,两人才在塔玛河边坐了下来。这夜月华正好,照在河面上,清清渺渺。r

谢朗侧过脸,正见月光照在薛蘅的脖颈上。她微低着头,脖颈弯成一个柔和的弧度。谢朗忽觉嘴唇干燥欲裂,呆呆地望着。r

薛蘅觉得他的手心十分潮热,抬起头来,问道：“怎么了？”r

谢朗猛然站起,向前疾冲,一下跃入了塔玛河中。r

薛蘅忙呼道：“你做什么？”r

谢朗充耳不闻,一头扎进水里,好一会儿才浮上水面。他踉跄走回岸边,喘着气大笑,右手高高举起,一条鱼儿正在摆尾挣扎。r

薛蘅接过他手中的鱼,见他一身湿溚溚的,面带薄怒,道：“你伤刚好不久,就这么不爱惜自己!”r

谢朗看着她这似怒还嗔的神情,小腹间那把刚刚熄灭的火,又腾地燃烧起来。r

薛蘅点燃火堆,将鱼烤熟了,递给谢朗,却见他定定地望着自己,面上莫名一热,将鱼丢到他怀中,低下了头。r

谢朗吃完烤鱼,忽然“啊”地叫了一声,道：“蘅姐,你在这里等我。”说完,便匆匆地跑进了一边的白杨树林。r

薛蘅不知他弄什么名堂,只得抱膝坐在河滩上等他。清幽的月光撒在河面上,泛起一片粼光,薛蘅心中充满欢悦,一时兴起,从地上捡起石子,往水中丢去。r

“咚!”“咚!”r

石子落入水中的声音,象琴音在夜风中袅袅传开。r

薛蘅不禁微笑起来,觉得这种原来自己瞧不起的无聊之举,原来竟是这般美好。r

脚步声响起,谢朗又跑了回来,他在薛蘅身边坐下,忽然除下了鞋袜。r

薛蘅嗔道：“你做什么？”r

谢朗嘿嘿一笑,将手中的两根细树枝丢在地上,再伸出右脚,慢慢地用脚趾去夹那两根树枝,头两次不成功,但第三次,他终于夹起了树枝。r

薛蘅看得怔住了,好半天才道：“你、你什么时候学会用脚趾夹树枝的？练这个做什么？”r

谢朗转头看着她,面上一红,低声道：“蘅姐,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打过的赌？”r

“什么赌？”薛蘅眉头微蹙。r

谢朗一下子急了,道：“就是我以前双臂受伤时,你说只要我能象‘无臂侠’江喜一样,能用脚趾夹筷子,你便要跟我姓!”r

薛蘅这才想起来,不由哭笑不得,道：“亏你还争这一口闲气。争赢了,难道我就真的不姓薛了……”r

话未说完,灼热的气息扑近。r

“蘅姐,嫁给我……”谢朗脸上的表情极为认真,定定地看着她。r

薛蘅的心顿时怦怦直跳,既甜蜜,又羞涩,还夹着几分慌乱。这种感觉,是她这一生从未体会过的,一时说不出话来。r

谢朗紧盯着她,见她迟迟不回答,急道：“你堂堂薛女侠,天清阁阁主,不能说话不算数!”r

“我哪里说话不算数了？我可没说过要、要嫁给你。”薛蘅好不容易才调顺气息,瞪了他一眼。r

谢朗将夹着树枝的右脚抬了抬,得意道：“你说过,只要我能用脚趾夹筷子,你就不姓薛,姓谢!你既然姓谢了,当然就得嫁给我。为了赢这个赌约,我可练了一个多月!”r

薛蘅无言以答,心底的欢喜却如潮水般翻涌,唇角不自禁地浮起笑意。r

谢朗凝望着她,鼻息渐粗。他慢慢地低头,将那份温柔的笑,没入自己滚烫的双唇之中。r

河水似乎也被这份滚烫煮沸了,在月光中轻轻漾动。r

不知何时,他已将她压在了身下,她忽然一阵颤栗,挣扎着将他推开,颤声道：“……不。”r

这声音含着隐约的害怕与抗拒,仿佛刚刚愈合的伤口,仍然经不起轻微的碰触。谢朗忽然间清醒过来,他猛地站起,又一头扎进了河水之中。r

水花四溅,溅到薛蘅的脸上。她无力地坐起,感觉到心还在剧烈跳动,好一会儿才渐渐平静下来。r

再过一会儿,见谢朗还不上来,薛蘅心生担忧,柔声道：“你、你快上来。”r

谢朗将脸从水中抬起,闷着声音道：“不。”r

薛蘅不明白他好好地为什么又跳到河里,急道：“你伤刚好,这样会伤身子的,快上来。”r

“不。”谢朗声音倔犟。r

薛蘅提高了声调,怒道：“谢朗!你到底上不上来？!你……”r

此时月华移动,照在谢朗涨得通红的脸上,薛蘅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心跳如狂地转过身去,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r

不知过了多久,水声轻响,谢朗慢慢地走上河滩,走到她身后。r

薛蘅听着自己如鼓擂一般的心跳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声问道：“明远,我们在一起,你要承受很多,也要失去很多,你……真的想好了？”r

谢朗望着她的身影,轻声道：“蘅姐,那么艰难的生死关口,我们都一起闯过来了。我们连死都不怕,又何必去在乎其他的呢？”r

他高声说道：“我谢朗,要娶天清阁女阁主薛蘅为妻!今生今世,永不相负!”他清朗的声音在塔玛河上远远传开。r

薛蘅身子一震,缓缓地转过身来。r

月色下,二人相对凝望,俱各痴了。r

第 120 章 一一五、永好r

“不能进去!”r

“明远,你绝对不能进去!”r

四姨娘与五姨娘一左一右,死死地拖住谢朗的手臂。r

谢朗看着秋梧院紧闭的大门,又看看四姨娘和五姨娘挺起的腹部,终究不敢甩开她们的手,只得哀求道：“四娘,五娘,我真的有事情找蘅姐商量,就让我见一见她吧。”r

五姨娘瞪眼道：“不行,绝对不行!”r

“就是!绝对不行!”四姨娘点头道：“不管天大的事情,都不能破了规矩!成亲前半个月,未婚夫妻绝对不能见面,不然后果十分严重!”r

谢朗一天不见薛蘅,便觉得六神无主,这十天如同过了十年一般漫长。他不由抱头哀叹,“谁定下的这破规矩？!为什么不能见面？”r

四姨娘板着脸道：“谁定下的这规矩我可不知道,但四娘我自打出生后,听到的便是这规矩。不管未婚夫妻以前是否相识,这成亲前的半个月,双方绝对不能见面!要问后果嘛……”r

她心思一转,压低声音道：“其他的后果我不知道,只听说其中一条。”r

“什么？”五姨娘见她如此郑重其事,心生好奇,忙开口发问。r

四姨娘道：“如果谁主动去见另一方,他这一辈子,就要被对方管得服服帖帖,在对方面前抬不起头来。”r

五姨娘“唉哟”一声,拍手道：“明远,为了你以后的幸福考虑,可千万不能低这个头。”r

谢朗心中嘀咕,只要能见蘅姐一面,便是给她管一辈子又如何？她哪日若不骂他一声“臭小子”,他便觉得不舒坦。可这话毕竟不好当着两位姨娘的面说出来,他灵机一动,望向二人身后,喜道：“蘅姐!”r

四姨娘老实,马上扭头。五姨娘却早有防备,眼见谢朗就要绕开二人往秋梧院冲,她大叫一声“唉呀”,捂着肚子便往地上坐去。r

谢朗大急,忙转过身来,扶住五姨娘,连声问道：“五娘,怎么了？”r

丫环婆子们也拥了过来,五姨娘攥住谢朗的手,皱着眉头,道：“只怕是动了胎气了。”r

四姨娘疑道：“这才五个月,还没到日子啊。”见五姨娘对自己使了个眼色,她心领神会,急道：“明远,快,扶五娘回去歇着。真动了胎气,那可了不得!”r

谢朗无奈,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秋梧院,扶着五姨娘而去。r

秋梧院里,二姨娘看着手中的嫁衣,笑得眉眼弯弯,“薛阁主就是聪明,这才学半个月,就绣得比京城的世家小姐一点不差。”r

薛蘅也没想到自己竟有拈针刺绣的一天,不由怔怔地看着亲手绣就的嫁衣。r

二姨娘只道她是害羞,与三姨娘互望一眼,抿嘴而笑。她握上薛蘅的手,柔声道：“阿蘅,以后,我们不再叫你薛阁主,就叫你阿蘅,可好？”r

薛蘅点了点头,看着二人,踌躇片刻,终于唤道：“二娘,三娘。”r

二姨娘和三姨娘笑得脸上绽开了花。二人看着薛蘅,想起谢朗自定下亲事后那满脸的笑容,越想越是欢喜。两人更同时在心中暗暗决定,要将市井坊间的那些闲言碎语忘得一干二净。r

正如红蕖一怒之下指着街东头那王婆骂的：你个老货!嚼什么舌头？!老牛吃嫩草又怎么了？圣上恩准的婚事!我家少爷喜欢!r

见二姨娘撑着腰要站起来,薛蘅忙扶上她的右臂,道：“二娘,您身子要紧,别太辛苦了。”r

二姨娘微笑道：“不辛苦,再说,明远成亲可是大事,我这才四个多月,辛苦一点不怕。只是三妹——”她转向三姨娘,叮嘱道：“你最早生,千万小心。”r

二人刚转身,二姨娘又想起一事,回头向薛蘅道：“阿蘅,这五天,你绝对不能和明远见面。可记住了,他就是翻墙进来,你也不要见他。”r

薛蘅微微笑着,点头道：“记下了。”r

待丫头们扶着二位姨娘去远了,院门“吱呀”关上,薛忱才从隔壁房中出来,他看着薛蘅轻弯的嘴角,不觉也静静地微笑起来。r

涑阳最美的季节是金秋。北塔山上的枫树率先将京城染上一团火红,映着白塔碧湖,美不胜收。r

八月十六,月华皎洁,城东的永宁坊韶乐悠扬。r

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京城的百姓莫不知道,今天是抚远大将军谢朗迎娶天清阁阁主薛蘅的日子。r

辈份之悬殊,年龄之差异,加上谢朗曾经的准驸马头衔,薛蘅的守贞阁主身份,这桩婚姻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在京城掀起无数口诛笔伐、流言蜚语。r

然而当谢朗在长老大会上力驳群儒,带走薛蘅,皇室出人意料地保持了沉默。再后来,薛谢二人并肩作战,带领三万将士力守左家堡,为击败丹军立下赫赫功勋。当捷报传来,薛谢二人的雄姿英风,几天之内便在涑阳遐尔遍传、妇孺皆知。r

人人都知道,若没有薛蘅智擒丹国王子,将丹军主力拖在左家堡,若没有谢朗与她的浴血奋战,丹军的铁蹄极有可能踏过渔州,甚至更南的广袤土地。r

人们相互传告,相互议论。百姓们是很容易去敬重一个英雄的,更何况是真正为国为民的英雄。他们也更乐意去为这位英雄塑造一个为爱情坚贞不屈的形象,原本对薛谢二人恋情一面倒的责难之声开始出现了不同的声音。r

六月初,景安帝命弘王、雍王中秋后远赴封地,自此,朝中上下都知平王入主东宫只是时间问题。r

六月末,柔嘉公主为了边疆的安宁,自请出塞和亲,远嫁库莫奚王子,赢得文武大臣、民间百姓的一致称赞和尊敬。r

七月,骁卫军载誉凯旋,谢朗毫不顾忌成千上万旁观者的侧目,与薛蘅并肩携手入城。景安帝召见伤愈回京的谢朗和薛蘅,语多嘉勉。又封谢朗为抚远大将军,辖神锐、神武、宁朔、骁卫四军,统领北境军务,镇守燕云关。景安帝又对此次有功将士论功行赏,就连谢朗的两名贴身小厮谢柱、谢武也被允脱离奴籍,抬入军中,还封了校尉,更对薛谢二人大加赏赐。至此,薛谢二人的婚事,再无一人公开反对。r

尽管街头巷尾还有不少闲言碎语,尽管姚稹一干古板之人多有非议,但丝毫影响不到谢府办这桩喜事的心情,更何况平王还将代表天子前来喝一杯喜酒,这喜事自然办得热闹非凡。r

亥时初,参加喜宴的客人陆陆续续告辞而去。r

管家正领着一众随从在门口送客,忽听马蹄得得,从东面长街过来数骑骏马。快至府门前,为首二人率先下马。一人三十上下,青袍冷肃,另一人身姿飒爽,却是一名身着紫衫的年轻女子。r

紫衣女子道：“就是这里了,赶得正及时。”r

青袍男子微微一笑,声音虽低沉,却似有一股磁性,“不知这让你念念不忘的薛阁主,到底是何等人物。”r

“她今天是新娘子,大哥想见也见不着。”紫衣女子眉梢微挑,淡淡应道。r

二人并肩走到谢府门前,紫衣女子拱手道：“敢问这里可是谢朗谢将军的府第？今日可是谢将军和薛阁主成亲之日？”r

管家打量了一眼这紫衣女子,见她生得明眸皓齿,仪态大方,更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尊贵气度。管家迎来送往多年,练就了一双火眼金晴,看出来她身份不比寻常,忙趋下石阶,躬腰道：“正是。敢问小姐是——”r

紫衣女子道：“我是薛阁主的朋友,听闻她今日成亲,特来送一份贺礼。”说着从身边的行囊中取出一个半尺长的锦盒。r

管家忙双手接了,道：“请小姐进府喝一杯水酒。”r

“不了。”紫衣女子道：“我还有要事,他日再来拜访薛姐姐。”r

管家听她称薛蘅一声“姐姐”,唯恐怠慢了贵客,见紫衣女子欲转身,连声问道：“敢问小姐贵姓？小的也好上禀公子和少夫人。”r

紫衣女子淡淡一笑,“薛姐姐看到贺礼,自会知道是我送的。”r

管家听得一怔,正要说话,府内忽有侍从跑出来,道：“快快快!王爷要起驾了!”r

管家一听便知是平王要离宴起驾,忙提衫小跑,通知一直在府旁等候的车马司。羽林军则忙着将府门口的人往两边赶,待赶到紫衣女子面前时,谢峻已亲自将平王送了出来。r

一名羽林军正要将那紫衣女子往后推,青袍男子踏前两步,将她护在身后。他只是随意看了那羽林军一眼,那名羽林军竟感觉到心中发慌,惶惶然退开两步。r

平王此时正好从石阶上走下来,见这青袍男子虽然衣着简朴,但举止之从容、气度之沉肃,竟是平生罕见,不禁着意看了他一眼。r

青袍男子也正于此时看向平王,二人眼神交汇,平王的脚步凝滞在了原地。r

青袍男子微微一笑,移开目光,望向紫衣女子,神情温和起来,道：“礼已送到,走吧。”r

紫衣女子点头道：“是。”r

见二人转身,平王这才提动脚步,走向华盖马车。上车之时,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青袍男子已经上马,也恰于此时回头看了看他。r

夜色之中,青袍男子似乎笑了一笑,带着随从,与那紫衣女子扬鞭而去。r

夜风中,青袍男子一行人赶在城门下钥之前出了涑阳北门。r

明月皎皎,夜雾轻幽。至离亭时,紫衣女子拉住了马,道：“今天见到了平王,倒是意外的收获。”r

青袍男子也同时拉住座骑,眼中神光一凛,道：“殷国太子之争,这么快就尘埃落定,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咱们今后的日子,可没那么轻松了。”r

紫衣女子嘴角微勾,看着他,道：“大哥怕了么？”r

青袍男子脸上慢慢地浮起笑意。他凝望了她一眼,忽然解下身上的披风,披在了她肩头。r

紫衣女子低头看着他为自己系好披风,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再抬起头时,眼里已是波澜不惊,她盈盈笑道：“咱们今天还是再赶一段路吧,我对大哥整日念叨的白肉血肠早已垂涎三尺,恨不能插翅飞到燕山。”r

青袍男子朗声一笑,“好!”r

第 121 章 一一六、如此良辰如此夜r

毓芳园的门口,此时已闹翻了天。r

裴红菱领着红蕖等人,说什么都不让姚奂等一众年轻公子进去。姚奂打不过她,口出调笑之言,裴红菱浑然不惧,大声回骂,粗野之水准竟比他还要高上几分。r

姚奂恼了,便将喝得有几分醉意、正往洞房而来的谢朗堵在了园子里。裴红菱领人来救,乱得不可开交。r

混乱之中,谢朗的喜服不知被谁扯落了半边袖子,他正不知如何逃过这帮浪荡公子闹洞房一劫,忽见毓芳园大门开启,一名少年施施然走了出来,正是前几天赶到京城来喝喜酒的薛定。r

姚奂正要冲进去,薛定身形一闪,拦在他面前,冷哼一声,拉长声音道：“这位就是姚师兄的曾侄孙？怎么见了长辈也不知道磕头问安？”r

姚奂不认得他,陈杰却识得薛定,醉醺醺地笑道：“你、你家姐夫都不和你姐姐论辈份了,你还和我们论什么辈份？”r

薛定一翻白眼,“谁说谢朗不尊辈份了？师侄——”r

谢朗忙过来,笑道：“小师叔,有何吩咐？”r

“听见没有？”薛定看向陈杰,道：“他还叫我师叔呢。”r

陈杰大感惊讶,指着谢朗道：“小谢,你不是拜了单老前辈为师吗？这样算起来,你可和薛阁主同辈了。怎么还……”r

谢朗正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更何况他心底一直憋着一股意气,此刻不说,更待何时。他手一挥,大声道：“谁说师侄就不能娶师叔？我谢、谢朗,偏要以师侄之身娶了师叔!单爷爷是我师父不错,但师叔也是我的师叔,没……没什么不行的……”r

想到今日终于心愿达成、美梦成真,他不禁咧开嘴大笑了几声。r

众人见他笑得象傻子一般,不禁哄堂大笑。姚奂揽上他的肩,笑嘻嘻道：“就是就是,谁说师侄就不能娶师叔？!不过小谢,你要想真的将师叔抱在怀里,可得先过了三关再说。”r

陈杰等人都笑得意味深长,起哄道：“对!过三关!过三关!”r

姚奂一干浪荡公子闹洞房是全涑阳都出了名的,谢朗的酒顿时醒了几分,正准备告饶,一边的薛定忽然冷着脸劲咳几声,道：“你们要想让我师侄过三关也成,但你们先得过了我这一关,才能进去。”r

姚奂虽知天清阁弟子个个身手不凡,但见薛定不过十三四岁,也不将他放在眼里,便拍着胸脯道：“好!小太、太师叔祖,就请你划下道来!”r

薛定让开身子,道：“只要你们不踢开这些石头,能通过这个石头阵,就让你们进去!”r

一刻钟后,姚奂等人垂头丧气地离去,谢朗喜得连连向薛定作揖,“多谢小师叔!多谢小师叔!”r

薛定上上下下扫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道：“连个洞房还要我这个师叔来帮你摆平。也不知你这臭小子有什么好,三姐竟会看上你!”r

谢朗毫不在意,笑道：“我有什么好,自然只能你三姐知道。”他凑近薛定耳边,得意洋洋地道：“不然你三姐为什么心甘情愿嫁给我？”r

薛定心中愤愤不平,还要再说,薛忱忽然推着轮椅出现,轻咳一声,薛定只得一甩手,离了毓芳园。r

谢朗走到薛忱面前,长长一揖,郑重道：“二师叔,您的大恩大德,谢朗真是无以为报。”r

溶溶月色之下,他抬起头来,凝望着薛忱,轻声道：“二师叔,当日桃林之承诺,谢朗今生今世,绝不敢忘。”r

薛忱默默地看了他片刻,微笑道：“快进去吧,别让三妹等久了。”r

看着谢朗踏入毓芳园,薛忱转过头,眼眶中已是泪水充盈。r

秋夜微寒的风吹得祠堂外的桂花树唦唦轻响,也送来外间筵宴的欢声笑语。r

太奶奶的视线自堂内的灵牌上一一掠过,深沉的目光仿佛看尽了他们的一生,也看尽了自己的一生。r

不知站了多久,她将目光自左首第二个灵牌上收回,轻叹一声,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出了祠堂。r

松风苑的门扉轻掩着,松风苑内,静悄悄地不闻一丝声响。r

太奶奶在推开木门的一霎那,眼中有湿润的光芒在闪。墨书等人知道她的习惯,不敢跟进来。太奶奶在门口立了半晌,慢慢走过去,走到距黑色小角门最近的松树下,终于无声地流下泪来。r

“单风,我已经和他说过了。这辈子,我信守了对他的承诺,守住了谢家,看着儿子、孙子、重孙子长大成人,看着明远娶到了这么好的媳妇儿,这辈子我无愧于谢家。下辈子,我要信守对你的承诺……”r

月光如水,松枝在夜风中轻摇。仿若刚直倔强的少年,仍在隔着一道门扉,陪着她走过今生,相约来世。r

喜帕下的容颜秀丽淡雅,纵然已看过她千回万回,谢朗这一刻仍痴到了骨子里。r

薛蘅有点紧张地抬起头,羞涩的眼波一触即分,谢朗不由浑身酥麻,握着如意秤的手,久久停在半空。r

他不记得接下来是怎样安床、结发、喝合卺酒的,只记得一颗心在空中飘,目光却不曾离开她片刻。r

待所有的人都退去,他将门扣紧,转过身来。薛蘅正微低着头,烛光照着她秀丽的侧面,当真是人美如玉。谢朗心神俱醉,怔怔地抬步。r

谁知他紧张过度,快至床边时,被凳子绊了一下,脚下一个踉跄,便扑倒在地。r

薛蘅正心中忐忑,见状忙上前扶住他,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不由轻皱了一下眉头,低声道：“醉了？”r

谢朗不敢说自己是因为太紧张才跌跤的,只得装作真的醉了,嘴里含糊应着,手却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腕。r

他正待顺势将她揽入怀中,薛蘅却体贴地说道：“知道你可能会喝醉,红蕖备下了热水和醒酒汤,你去洗个脸,喝了醒酒汤,别明天起来喊头疼。”r

谢朗只得依依不舍地走到外厢,洗了个脸,喝了口醒酒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拍了几下胸膛,使劲握了一下拳头,再度踏入内室。r

屋中,薛蘅还在床边静静地坐着。龙凤花烛流光溢彩,照在她的脸上,幻出一抹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的娇艳之色,谢朗看得痴了,喃喃唤道：“蘅姐。”r

薛蘅十指暗暗地揪住喜服,头却勾得更低,轻轻地应了一声。r

见到她娇羞无限的勾首,谢朗整个身子便象煮沸了一般的滚烫,慢慢向床边走来。r

听着他的脚步声,薛蘅的身躯颤了一颤,感觉正有十分陌生的东西,一步一步闯入她生命最深处,她既期待,却又有几分害怕。r

她飞快地收起双腿,和着喜服躺到了被子里,整个人缩在床的最里面,闭上眼睛,声音微颤,“你……醉了,好生歇着吧。”r

谢朗喉咙紧了紧,沙哑地应了一声,连扇几掌,将烛火熄灭。r

他在床边站了片刻,慢慢地坐下,又慢慢地掀开喜被,慢慢地躺下。r

他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觉得紧绷而亢奋,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开来。罗帐中流动着一种暧昧旖旎的气息,这气息如同世上最诱人的果实,诱使他一分一分地将身子向她挪近。r

黑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听起来如此清晰,令他的脸更红、更烫。r

刚感觉到她身子的热度,谢朗正犹豫着要如何进行下一步,薛蘅忽然坐起,喝了一声,“谁？!”r

谢朗一愣,薛蘅已由他身上跃过,推开了窗户。r

豪爽的笑声响起,“小小贺仪,不成敬意!”r

“张若谷？!”谢朗惊呼出声,抢到窗下。r

月色下,一个高大的身影在修竹丛上回过头来,笑道：“恭祝薛阁主与谢将军举案齐眉,白头到老!”r

薛蘅面颊微红,遥遥拱手,“多谢张兄!”r

张若谷再看了一眼谢朗,衣衫飘飘,掠向高墙。薛谢二人均觉眼前一花,便不见了他的身影。r

薛蘅跃出窗户,拾起地上的东西,再跃回屋中,点燃红烛,往手上一看,只见那是一张老虎皮,约七八尺长,色泽斑斓,额头“王”字虎虎生威。她不由叹道：“张兄送这么贵重的礼物,真是受之有愧。”r

谢朗走到她身边,瞄了一眼,闷声道：“不过是张老虎皮罢了。”r

“这可是雪岭虎王。”薛蘅瞪了谢朗一眼,也未觉察到他的神色。她手抚着虎皮,转头看向窗外,悠然道：“张兄行事,当真有如天外神龙……”r

话未说完,她腰上一紧,人已被谢朗打横抱了起来。r

“啊……”她只发出半声惊呼,便被谢朗抱到了床上。那张虎皮从她手中滑落,掉在地上。r

uff08遵照河蟹君要求,以下省略两千字的Huff09r

当她在他温暖的臂弯中睁开双眼,淡淡的晨曦正照在流云般的窗纱上,朦胧绰约,满室静好。r

轻罗帐上,蝴蝶翩跹；红缎被面,鸳鸯交颈。r

他在匀细地呼吸,唇角在睡梦中微微上翘,令她觉得心中的喜悦好似满满的水,只要轻微荡漾一下,便会溢出来。r

薛蘅忽然发觉,这一夜,她仿佛只是闭了一下眼晴,又仿佛安心地睡了整整一生。r

因为有他,再无噩梦。r

再漫长黑暗的夜,从此总有明灯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