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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陀罗华·福良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西江月》

  从懂事起,我就放不开哥哥的手。

  家里的亲戚总是取笑我,要是哥哥嫁人了怎么办?

  我就说,我跟着哥哥嫁人。

  那时候,哥哥也总是笑弯了眉眼,说:“小良真可爱。”

  爹爹生下我的时候便没了气,是哥哥那双手,打点着关于我的一切。

  哥哥叫福清,大我八岁。

  所以,在我十岁的时候,十八岁的哥哥嫁给了我脚下这片土地上最尊贵的那个人。

  送哥哥出嫁的时候,我想尽了办法躲在花轿中跟哥哥出嫁,但是那时候的哥哥却不再说“小良真可爱”了,他说的是“福良,别闹了”。

  其实,我没在闹,我只是想跟着哥哥嫁人,就像小时候说的那样。

  后来,照顾我的家仆说,哥哥是要去嫁人,若是带着我,那哥哥会让人瞧不起的。而且,要是带着我,哥哥的妻主不开心,那哥哥就不幸福了。

  幸福?!我只知道,我姓福。

  那时候我对这个词很是陌生,即使问了教习的先生,她们说的也是那么模棱两可,但是她们说了,要是幸福,那便会开心。

  我想起了每次练完大字,拿给哥哥看的时候,他是笑着夸奖我的,那时的我很开心,这就是幸福了么?

  一想到此时已经嫁人的哥哥有着和我一样的心情,我就觉得,哥哥会幸福的。

  *

  因为是嫁给了那最是尊贵的人,所以直到哥哥过世,我只见过他两面。

  第一面是在他嫁人三个月后,他一身华服,在我想扑到他怀里的时候,就被仆人拉住,按着头给哥哥磕了一个礼。那时候,头顶上传来的是哥哥略显疲倦的声音,但是那庄重的语气,让我忘了抬头。

  哥哥说:“起吧。”

  仆人又扶着我起来,我看着哥哥画着精致妆容的脸,我却喊不出一声“哥哥”。

  仆人在耳边提示:“小姐,快给朗侍君请安。”

  “朗侍君……”

  “小良,连你也要和哥哥这般生疏吗?”哥哥的声音,终于恢复到以前那样了,淡淡的,但是满是关怀。

  我说不出话来,但是我还是握住了那只手。

  虽然哥哥现在的手涂满了豆蔻一样的红色,但是那掌心里细细的纹路,还是能清楚地摸到。

  哥哥就好想卸掉了肩上的什么东西一样,忽然便耷下了肩,握紧了我的手。

  直到他离开,在坐上轿子的时候,也是不肯放开我的手。

  是那些尖着嗓子的人,硬是将我抱到了一边,而后带着哥哥便离开了。

  *

  第二次见面,我还是握着哥哥的手,但是哥哥却一直有点心不在焉,就连说话,也总是不断地走神。

  于是我问:“哥哥你幸福吗?”

  当时的哥哥是愣住了的,但是转瞬之后他又笑了,嘴角弧度特别大的那种笑容,然后他反问我:“小良知道什么叫幸福吗?”

  我将教习先生说的话统统转述给了哥哥听,他听完,再次笑了,却说:“小良还小,这些东西,慢慢就会懂的。”

  可是没等到我懂,哥哥那只手便已经是僵硬得没有温度了。

  他们说,哥哥死了。

  我问,是不是没气了?是不是和爹爹一样了?

  那个最是尊贵的人,她看了一眼哥哥的脸,然后又再次凝望着门外的一处宫墙,道:“对不起。”

  为什么是对不起呢?要是她哭了,我就不会想杀她了。

  她是哥哥的妻主,不应该和我一样吗?

  我现在,心疼得快要死掉了,我眼睛里的眼泪,怎么都没办法忍住。

  可是她呢?为什么要是说对不起呢?

  是哥哥不幸福吗?

  真为哥哥不值,也想为哥哥讨回来。

  看着她惊讶的眼里是我愤怒的脸,我忽然便明白了,哥哥那个特别大的笑容是什么意思了。

  是自嘲,是掩饰,是尴尬,却独独不是幸福。

  *

  那个女人悲悯地看着我,就似她与我的身份一样。

  她是最尊贵的人,所以她可以悲悯所有人。

  而我,除了身上这身囚服还有拷在脚上的那对链子,再无其它。

  要是我坐在那样的位子上,哥哥或许就不会死了吧?若是我拥有那样的身份,那现在穿着囚服的,就该是这个满眼悲悯,说着放过我家人的女人了吧?

  可是,这一切,只能用“要是”来开头。

  我踏上了称之为流放的路途,走完这一路的我,有了将那些“要是”变成现实的想法。

  千溪桦三字所凝成的浓烈的恨,带着我,从顺从走向反抗,再从反抗走向反击,由反击再走向了压迫。

  看着曾经无数次握着哥哥手的这双手沾满了血腥,我知道,除非有一天,这双手能在那个叫千溪桦的人的血液里洗净,我才能做回那个拼命想去读懂“幸福”的福良。

  如若不然,我只能让这双手,在血雨腥风中感受活着的感觉。

  *

  可我如何都不会想到,这双脏到极致的手,也有人肯紧紧地握住。

  看着乐玄脸上那明显很是奢侈的笑容,我知道,我们两人此时紧紧握着的手,只是互相取暖罢了。

  但是乐玄和我不同。

  我的笑,只给予我恨的那些人,我要在他们没气之前,看到我胜利的笑容。

  乐玄的笑,只给予他爱的那些人,他总是在各种欺凌之后,笑着说:“没事。”

  我的笑,是强者的笑,而乐玄的笑,却是弱者的笑。

  但是,或许就是处于这样的两个极端,我们更需要彼此的手来相互取暖。

  那段握着手和乐玄在山林里穿梭的日子,我忘了许多东西,许多烙在骨子里的东西。

  然,那一双双把我逼向断魂谷的手,又再次将那些东西带到了我面前,而且,烙下了更深的烙印。

  不能说九死一生,但是我拖着那透支过度的身体再次看到乐玄那斑驳的身体还有那安抚地笑容,我便再没能伸出手……

  乐玄的温暖,给不了我所要。

  我要的,是千溪桦有的那些东西,一双能互相取暖的手,远远不够。

  于是,我抛下了乐玄,再次迈步向前,一路披荆斩棘,直到那些曾经欺辱我的人跪伏在我脚下,俯首称臣。

  我想,我有了和那三个字抗争的实力了。

  *

  天道不公。

  这四字,在我理解来,真是再深刻不过了。

  寡不敌众或许更适合我现在的情况,可能上天还是垂怜我的,在我就要放弃前进的脚步而停滞不前的时候,上天给我带来了一个军师。

  一个谈笑间,便掠下一个郡的军师。

  也许是得了这么一个助力,我原本还紧紧绷着的神经竟然有了玩闹的想法。

  但是我不知,这么一个想法,会将我的一生,领到一个人面前,将我原本该是铺设好的一条路带向深渊。

  哥哥曾说过,我的箫声能让他感受到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东西。

  但是,自哥哥离开这个世界后,我是再没能吹响那些音符。

  那个会吹箫,会写大字,会念各样诗书的福良,早就死了,剩下的,只有满手鲜血的福国首领福良。

  可那人拿着扇子在那小小的一方台上,尽管没有任何的乐调,但是在她一动一舞之下,在我眼前出现的却是当初与哥哥在一起嬉闹的那方小院。

  第一次,我想起了那些音符,那些曾经从我嘴下吐出的音符。

  于是我在人群中掠了一把萧,立在了楼上,将那音符,再次吹响。

  她一身舞衣,合着那箫声,美得那般不可思议。

  从那似柔若刚的的舞姿下,我忽然觉得,她懂我。

  但是这么美好的一个人,不应该和我一样,被血腥还有仇恨染黑,或许,记忆中有这么一个人,会让我在以后的路上回忆起来,对这个世界,除了仇恨,还有其他,所以,我在她问起我的时候,我只透露了,我“姓福”。

  *

  再一次感觉到老天爷的不公,是她一身戎装出现在我的面前时。

  立在军队前头的她,一开始我并没有认出来。

  不过也是,跳着舞的她并没有现在的英气,更多的,是一种不染凡俗的仙气。

  可是等到我打落了她的头盔时,我就认出她来了——老天,你将她带到我的记忆里,是想给我一个没有遗憾的结束吗?

  若是将这命给她,或许,我就会变成那个能牵起哥哥手,给哥哥带来笑容的那个福良吧?

  可是,我还是不甘。

  为什么,她是那人的女儿?

  就像在深深地讽刺我那般,我被掠夺走了一切,可是,上天却还是还给了千溪桦那人失踪多年的女儿。

  而这人,就是属于我唯一色彩的那个她,她叫云拢月,又叫千越。

  不甘,不甘,不甘。

  我所有的感官都让这一种情绪给淹没了,于是我瞒着底下那些人,用着冠冕堂皇的理由,将她带到了我身边。

  ——若是我注定的结局会是在她手上,那我在她身上留下一点属于我的色彩也不过分吧?

  烙刑,鞭刑,剜刑,割刑……

  每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时候的自己,是在怎样绝望的状态下承受着这些东西,可她呢?

  即使我将她弄得奄奄一息,她也能笑得出来。

  不是我那种属于强者的笑,也不是乐玄那种属于弱者的笑,而是一种波澜不惊,自然而闲适的笑。

  唯有在提到她那个夫君的时候,她才会有一点点和我当初一样的表情——恨与不甘。

  可是,我现在已没有多余的能力去理会她之外的东西了。

  当我将身上的每一条伤痕都复刻到了她身上的时候,有一道埋葬在心里很深很深的疤,忽然就跃到了眼前……

  那还是我十三岁的时候,那时候,没有乐玄,也没有其它人,只有我和一群穷凶恶极的人在为那些短缺的口粮拼着命。

  然,若是单纯的拼命还好,那时的我,还稚嫩得很……

  那些人做接下来的事时,我的身体没有一点伤痕,但是那印在骨子里的屈辱感还有满嘴的恶心味道,让我足足吐了好几个月。

  我想,要是这份东西,同样复制到眼前这个人身上,那……

  *

  可我最终还是没有。

  不是因为其它,而是因为害怕。

  当没有握着任何凶器的手触到了那人皮肤下的温度时,我对她有了欲望。

  那欲望,不是从身体里出来的,而是从心里喷发。

  指腹下的温度,让我的脑海不断地叫嚣着占有这人,这份于世最为独特的色彩,即使用这个世界为代价……

  可笑的是,我向来最弱的自制力倒是在这一刻发挥到了极致。

  克制住了自己对她的所有想法后,我迎来了自己的结局。

  被她,割破了喉咙,血在余光中喷薄而出……

  看着她同样悲悯的眼神,我却感受不到自己的恨了……

  在倒下的时候,世界都安静了,可是明明眼中还有那么多人来来往往,而且,脑子里有好多东西一闪而过,我仿佛看到了自己这一生……

  哥哥福清温暖的手,温暖的笑容。

  乐玄坚强的手,坚强的笑容。

  跳着舞的她,拿着枪的她,浑身是血的她。

  当一切如画卷一样在眼前铺张开来时,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笑话。

  自始至终,我都是一个弱者,一个假装强者的弱者。

  就连乐玄,他都比我强,更遑论云拢月。

  我想,我所有的不甘,只是因为:失去哥哥的悲伤太浓了,但是我哭不出,所以,我将所有的错归咎在千溪桦的身上;乐玄的笑容就像一个照妖镜一样,它映照出我最丑陋最懦弱的样子,所以我从乐玄身边逃开了;而我若是早点遇到她,早点抓住眼前这一片灰里的彩虹色,那我现在,该是不同的吧?

  但是,我在看到云拢月那张好像要哭出来的脸的时候,我便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任身体的温度一点点流失……

  谢谢你,让我在最后一刻释怀了,带着这个安静的灵魂,离开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