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罂粟·子尽歌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杨柳枝》

  爹爹是个极美的人,特别是他饮酒的时候,总是像极了堕落入尘世的仙子。

  夜父说,爹爹是个苦命的人。

  可是爹爹却不以为然,总是肆意地笑着玩乐着。

  直到他闭上眼睛,留下我一个人的时候,他也是笑着的,即使说出的话让那时的我的的确确感觉到了一种彻心地疼。

  爹爹说:“这辈子不要尝试去爱一个人,这世界,最不能信的便是那唤之‘爱情’的东西。”

  爹爹走了,却来了一个说是我奶奶的人,要把我接回家。

  家?

  那时候我对这个字的概念是夜父在后厨忙着给我做饭的场景,对这个素昧平生的奶奶,我倒是比较愿意留在子夜楼里。

  后来,我知道,是那个奶奶的女儿,我的娘亲,负了我的爹爹。

  她叫子冬吟,卒于我三岁的时候,在之前,我没见过她。

  听着夜父像是嗟叹一样地说着爹爹的事,我才知,那个唤作子冬吟的女人,她本已有一夫一郎,还有一儿一女,但是她在遇上爹爹的时候,扯的是她尚未婚娶,骗了爹爹的清白后将爹爹带回了这平元镇后这才和盘托出。

  爹爹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公子,但是,爹爹的性子却比一般人烈。

  他带着尚在襁褓中的我,落户子夜楼,自愿卖身,签了死契,还连带将我也落户到了子夜楼名下。

  夜父总是会说,是爹爹毁了我的一生。

  但是我觉得,这样挺好。

  比起和那个虚伪的人呆在一起,子夜楼那些寻欢作乐的人看来还更顺眼一些。

  *

  可是,子夜楼终归是那子家的产业,所以,即使到了我及笄的那一年,我的身子,还是没能卖出去,即使那时的我已然是赫赫有名的“四美”。

  我爱上了自己的这一张脸,这一张和爹爹如出一辙的脸。

  那些人,只是看着掩在面纱后的这张脸便已然疯狂不已,她们喊着我的名字,为我一掷千金,只要我对她们眨眨眼睛,一个个便都拿命来相许了——真真是好笑。

  明明连我具体长的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可是我还是迷恋这种感觉,特别是看着那些人求而不得的样子,有种报复了世界的快感。

  这种快感,直到青蚨的人找上我才渐渐被另一种感觉取代。

  他们说,青蚨选中了我为红衣使。

  我当时只道是好笑,因为青蚨说他的宗旨是杀遍天下负心人。

  可是那个叫子冬吟的负心人已经死了,连肉都没有了,只剩一堆白骨。

  青蚨说,这世间,还不止这么一个负心人,若是不让她们知道点厉害,这世间的男子岂不是都是被欺辱的命?

  说实话,青蚨说这话的时候,我想到了爹爹,那个如堕落仙子一样的爹爹。

  而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想过他了。

  *

  加入青蚨后的生活,变得不那么单调了,连身边,都多了一个说话的人。

  总是在出任务的时候,能听到各种各样的故事,各种各样负心的人。

  然后,心也会越来越坚定——那些情情爱爱,总归只是笑话。

  爹爹在小时候说过的话,也渐渐地清晰明朗起来。

  爹爹说:“尽歌,爱上一个人,便注定会没心,你的心,要好好留着爱自己。”

  爹爹说:“这世间,能说情爱的人大多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尽歌,你要记住,代表清白的身子,宁愿给无数的人,也不要给特定的人。”

  爹爹说:“尽歌,别怨爹爹,爹爹只是……”

  在看过了许多女人在临死前的恐惧,我终是明了,爹爹的话。

  爱上一个人,倒不如好好爱自己。

  自私一词,诠释起来,终归是比较容易且轻松的。

  子尽歌,有一张漂亮的脸,而这张脸,便已足够了。

  *

  楼里的那些哥哥们,近来总是在说一个叫“云拢月”的人,就连夜父,也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好奇心。

  “夜父,他们说的是谁?”零零散散的消息总是让人烦躁不已,在那些哥哥的谈笑中,我还是决定问问清楚。

  “哦!你说云拢月啊!”夜父微微一笑,却是有些尴尬,“听说是个弃夫,长得有点姿色,想在南街那边开间酒楼……”

  “只是一个弃夫而已,怎的哥哥们都围着他说啊?”夜父的尴尬也是有点奇怪,这让我更加好奇不已。

  夜父掩嘴,却是躲开了目光,嗫嚅道:“他们喜欢嚼舌根,一个个没事做罢了。”

  的确是有古怪。

  即使是关于子家那边的消息,夜父也不曾有这样的遮遮掩掩——这云拢月,到底是何方神圣?

  叫了泊鸦去探听消息,传回来的却不禁让我感到好笑。

  “这云拢月,可比子夜楼头牌尽歌美得多了!”

  和我比脸吗?

  终是明白了夜父那遮遮掩掩底下的考虑了。

  人道“四美”子尽歌最是爱他那张脸,最不能容忍的便是这有人比他还漂亮。

  的确,我爱这张脸,因为它可是一件武器,一件很好的利器,能撕开人心,也能刺破秘密。

  若是我当时没那么爱这张脸便好了,那我不会去看那个叫“云拢月”的人,也不会在许多年后,尝到那“入骨的相思”是何滋味了。

  可是,这世界上就是没有卖后悔药,即使有钱,也买不了“早知道”。

  开张宴那天,我还是见到了他,那个在流言蜚语中,完胜我的武器的那个人。

  无可置疑,他的脸,比我的更具有诱惑力,比我更“锋利”。

  但是,碍眼的,却是他的笑容,那般地满足。

  这开张宴于他,是那么重要么?

  那我把它破坏,好不好?

  在意识还未形成的时候,我的身体便先行动了。

  讥讽他对于丰细迁的讨好,换来了他的侧目,那样无辜的眼神,真是令人恶心。

  但是我没想到,那个子夏,哦,血缘上算是我姐姐的那个人却是毁了我的好事,不过也罢,这世界,远比你想象的黑暗!我就当一个在你扑倒时,给你笑容的人吧!我定会狠狠地嘲笑你!让你知道,你今天这个笑容,是多么的可笑。

  *

  云拢月三个字,就像每日的米饭一样,终会如约在泊鸦的嘴中吐出,然后进到我的耳朵里。

  但是那些琐碎,却不是顺着我的意,所以听来,很是刺耳。

  当有一天,我听到了“无耻”这一词与他挂上钩时,我笑了的同时也被那事实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

  “云拢月是女人”。

  这句话,无疑就是一个大巴掌,扇在我脸上的时候无比响亮,可我也只能咽下这口气。

  和一个女人比这张脸,可真是……

  关于她的一切,又再次点点滴滴地落入我的耳中,可这次的我,却是不忿。

  所以,在听到她到楼里的时候,我便忍不住了,我定要让她看看,我的武器,即使是你,也无从招架。

  她的眼神落在我身上时,不可否认,我的脑子里已经被暴涨的得意占据了,当她看着我的眼睛失了神时,我知道,她也是被这张脸给迷住了。

  可是,她却皱眉了,眉宇间那似有若无的厌恶,太过明显,也刺激了我的神经。

  “你凭什么厌恶我?你不过也是一个好色的女人罢了!”

  转身离开后,我去接了任务,又再次杀了一个女人,将那女人的脸换成那张漂亮得不像话的脸,合着那双恐惧的脸,我的郁闷一扫而空!

  终有一天,这女人也会这样死去的吧?

  而足足三个月,这个女人就真的像死去一样地消失在我所能探知的范围里了。

  那些人说,云拢月进了杳音林了,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样的女人,这样的死法,简直是太便宜她了。

  可是我没想到,她又出来了,在那个号称死亡之地的杳音林里出来了。

  在紫郡,我用红衣的身份见到了她,依旧是那样张频频刺激着我神经的脸,不过这次,她的身后,多了一个更是碍眼的存在。

  她与他,默契之至。

  她的眼神,他的守护,统统像刺一样,挑动着我的耐受力。

  ——不应该是这样的,这样的女人,如何能这般地惬意活着?

  她不配得到这些东西,不配!

  *

  我实在是没能明白,既爱一个人又恨一个人的感觉是如何。所以,我没能明白,那恣意张狂的蓝衣怎的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那个孩子,像极了当初被爹爹带着到子夜楼的我。

  可是,我却动摇了。

  这么一个孩子,该活成我这样子吗?

  蓝衣屡次三番地挑衅那个云拢月,终是让“云拢月”三个字进了青蚨主上的耳朵里。

  而我却没有等到我想看到的结局。

  相反,主上对那云拢月的态度,实在是有些奇怪。

  就像找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还让我在她离开平元镇后跟踪她。

  这一切,实在是有些奇怪。

  *

  可就在主上把云拢月当玩具玩的时候,我却是被玩进去了!

  每天看着那张脸,每天看着两个身影相依相伴,我的脑海里总是会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画面。

  那些画面里,有她,有我,而且,有很多朦胧不明的感觉,就像做梦一样。

  有时候回过神来,更会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看着她与身边那男人一起言笑晏晏,甚是扎眼。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但是在看到蓝衣将箭引到她身边的时候,我竟然不由自主地出手将那些箭打歪了。

  之后,我告诉蓝衣,警告蓝衣,若她性命有危险,那小志的命运只会更悲惨。

  但是,我知道,这仅仅是无关紧要的一部分。

  最重要的是,我心头那一瞬间的紧窒。

  ……

  越看云拢月便越觉得,这世间和她,怎就那么地格格不入?

  光是她一张脸,这样的风姿,往男人堆里一站,想嫁她的能从弗星河的上游排到下游,还只是看脸的状态。

  再说她的性子,若是放在富贵人家里,那登门当夫当郎定能将门槛给踏破了,要是差点,生在了贫穷的人家,那愿意给她作伴的也不在少数。

  而她,既有那样的容貌,也兼具了那样的性子,还有,那堪称无人能及的背景。

  但是就这么一个完美的人,却是甘愿守着身边那一个人,有时候,连眼神都吝于投给他人,即使她身边,不介意身份想与她相守的大有人在,可她就愿意守着那一人,那一个叫“艾行墨”的人。

  *

  夺魁大赛上,我再次以尽歌的身份,与她对峙。

  她隽秀的字体下那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就像一句讽刺一样,无端便掀起了我对爹爹还有那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的点点滴滴。

  那仙人一样的爹爹或许对那女人,就是这样的一种感情吧?!

  所以,在满溢的深情被背叛所承载的时候,爹爹宁愿毁了所有的东西也不愿苟全,只是因为,一切“已是惘然”。

  可为什么,青蚨主上,要我也承受和爹爹一样的东西呢?

  我要嫁予云拢月。

  最可恨的是,为什么我对于这个决定,连反对的想法都没有呢?

  在对上她厌恶的眼神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嫁给她,看她这般为我为难,感觉也是蛮有趣的。

  但是还没等我有什么想法,这件事情就随着她的“死去”,青蚨主上的“消失”而搁浅了。

  是我将她的尸体送回了她那些亲人的面前,我看着他们的哀,他们的怒,他们的哭,没由来的,我也被一种堵堵的感觉塞满了整个心头。

  看到艾行墨那惊慌失措的样子,我第一次感觉,这个人或许没想象中那么讨厌。

  在云拢月举行葬礼的这几天,我也过得有些虚无。

  每天脑子里浮现的总是云拢月每次离开青蚨主上小苑时那带伤的脸还有与那伤口极其不符的笑脸,我也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她还能笑得出来?就这样发着呆忽然回过神的时候,会有一种“我怎么在这里?”“我在干什么?”的感觉——或许我那时发现,这样的精神状态是一种警告。

  可是,我总是醒悟得那么迟,那么晚。

  而当知道云拢月她没有死的时候,我又去看了她,看到了她和艾行墨相拥而泣的时候,我对着艾行墨竟有了“要是那人是我就好了”的想法,意识到这个的我去了一趟城里的回春堂。

  然,回春堂那老庸医竟然说我害了相思病。

  相思病?那是个什么东西,我又有谁可以相思?

  我还是那个只为美貌而动容的尽歌,不带子姓的“四美”尽歌,不是么?

  *

  因为子家自认为对我有亏欠,所以我的处子之身,一直都在。

  我曾想过,这个身子终有一天,也会成为众人享用的东西,所以对于它的第一次,给了哪个某某,我想,这也是淹在享用它的人流中一个渺小得可以忽视的存在。

  但是任我怎样想,我都不会想到,我有一天,会将对云拢月的感觉,烙印在与她相亲的每一寸肌肤之上……

  有时候午夜梦回,那种寒冷却也炽热的感觉,总是反复折磨着我的理智,让我的脑子,不断地出现那张漂亮的脸。

  于是,我做了一个决定,一个前半生我根本想都不曾想过的决定。

  我追随着那人的脚步,在她身后,守护着她的喜怒哀乐。

  就像暗卫一样,可是与暗卫却有着本质的不同,就是,她并不知道我的存在。

  就像她在逃避那些守军的时候躲在巷子里喊得那句“来块豆腐砸死我吧!”一样,她不会知道,那块从天而降的豆腐,是来自我的手。

  若是可以,这样看着她一辈子我也是愿意的,因为,似乎只要她在,我的生活就不会单调。

  但是,老天,总是将“遂愿”这一词弃之敝履。

  我进了那些同样在关心她,同样在爱她的人的阵营之中,与他们一起想着营救她的方法。

  尽歌不再在乎自己那张脸了,因为那个叫云拢月的人,这张脸即使因为穿越树林被刮到血流不止,也坚定地在关于她的消息里风雨无阻地前行着。

  那个风华绝代的红衣尽歌公子,已然陨落。

  *

  当再次见到云拢月的时候,她已经不复当初那般美丽,但是在见到她的一瞬,我还是被那张脸给撩动了。

  掩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看着她与她一生的挚爱从相逢还有到之后的相守,看到她满眼的心痛送嫁了那个叫“艾行炅”的人,我知道,我该退出她的世界了。

  而毁灭关于她的一切,唯有从与她接触最为深刻的身体出发。

  所以,我在子夜楼里挂了牌。

  但是,为什么那人会出现呢?

  在这个污浊而且充满淫声浪语的地方,即使他易了装,可是我还是一眼便感觉到了他的清傲。

  他砸下万金,却对我说:“回家吧!”

  我不解,所以,不愿。

  但是他指着我束在颈间的那条红绳,道:“你若是放得下她,你为何还留着这个?”

  那个耳环就忽然就冰冷起来,似在嘲讽着我的幼稚。

  “我放不下她又如何,我还有我的人生要活,我不需要你的可怜。”虽然说着反驳的话,但是我的手却无法抑制地按向了衣襟内的那只耳环,我怕,他“名正言顺”地夺了它。

  “跟我回家吧!只有她身边,才是你想要呆的地方,不是么?”他言笑晏晏,似乎并不在乎我带刺的话语。

  忽然便在一瞬明了,为什么她只爱他一人……

  ——原来,也只有他,才配得上她。

  最后,我还是跟他走了,只为他一句“多一个人爱她,她不是就多一份幸福么?”,在那个叫“拢月居”的地方,度过了我的余生。

  至于我与她之间,再多求,似乎就成了贪心了,我也只是很多爱着她的人之中,无足轻重的一个罢了,能看着她幸福,我已经比爹爹快乐多了,不是么?

  *

  ——野史有载,云拢月所住的陵墓里,有两具男尸,于是有后人大胆猜测,这多出来的一人,应该是云拢月的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