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出来混迟早要还的,任性一时的代价,高以樊算是尝到了。
熙熙攘攘的超市,高岑从货架上拿了一盒甜辣酱,仔细检查以后放进推车里:“知道什么叫咎由自取吗?”
身旁的人咬咬牙根,默认下来,憋闷的小样儿看得高岑格外开心:“整个董事会没有过分苛责你玩忽职守已是万幸,现下老老实实顺着老爷子的意思和人家处着才是上策,过了这阵子,再从长计议。”
话说回来,从来工作至上的某人破天荒任性了一把,高岑在极度诧异之余,还有些恶趣味式的幸灾乐祸。刘知旬从连续数月的相亲苦海中迅速脱身,取而代之的,是董事长亲自为其贴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标签的高以樊。想到这里,高岑那点儿诧异全部烟消云散,只剩下赤裸裸的幸灾乐祸。
暗爽归暗爽,见自己的亲弟弟连日来愁眉不展得快要影响到英俊倜傥的气质,如若一着不慎走上阴柔沉郁系,那绝对是高岑万万不能接受的。
“过来人现身说法,为了你那八字还没一撇的爱情,乖乖地别再惹是生非。你该庆幸咱们家老头儿老太太从没在感情上要求过你什么,这次的幺蛾子的确是你自作自受。好在一切都还好说,怎样才是对她真的好,我想你知道分寸。”
高以樊脸色阴转多云,手上使得劲儿也小了些,不耻下问:“那是要多久?”
“这得看你自己了,难保啥时候出现个好时机也说不定。”
闻言,男人手里的劲道又贸然大了几分。
转进果蔬区后开始挑新鲜蔬菜,一排排翠绿欲滴,卖相十分好。高岑想到个好玩儿的,便问:“这几天和谢家老二相处下来,感觉如何?”
他无心谈这个,但深谙绕不过去,敷衍着:“就那样。”
“不能吧,人姑娘可是出了名的标致,怎么就没撼动你那寂寞已久的心?”高岑用手肘捅他,“行了不逗你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你高以樊早就‘一见某人误终身’了。”
高岑清点推车里的东西,一概齐全。高以樊接过把手推着,高岑见他心不在焉地将手上的一小袋包装物顺势扔进车里:“你干吗?”
“去结账啊。”
“……”她满脸阴鸷地将那袋玩意儿拎出来,上下左右摇得哗哗响,“你带着这种报复社会的心态来超市,是极不理智的。”
高以樊眨眼,如梦初醒。
这个……好像是刚才路过泡面货架,顺手就拿了一包在手里,然后咔咔捏了一路……
“我……”
高岑将那包粉身碎骨的倒霉鬼朝高以樊掷过去,痛心疾首地快步离开。
驱车将高岑送至公寓楼下,她刚从车里伸出一条腿,就望见几步外的车位停了一辆黑色的沃尔沃,不禁懊恼:“唉,夙敌莅临。”
高以樊问需不需要陪她上去,高岑笑,嫌弃极了:“开什么玩笑,兔崽子管好你自己吧。”
她摔上车门,经过那辆沃尔沃时毫不客气地朝车头踹了一脚。高以樊见怪不怪,叹口气开始倒车——这人生若是没有那么一两个令人牙痒痒的死对头,就不够精彩了。
当每个白天徐徐降下夜幕,一座都市最本真的喧嚣才真正开始。
杜宝安曾经用一句话形容“应酬”这回事儿——地上有个大钱包,你说哈腰不哈腰。其实晚江很懊恼,今晚这顿饭明明是双方客户经理出席,结果商家那头竟指名要见她本人,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前来。麦田这边的客户经理本着磨炼新人的愿景,还带了个助理。刚进公司没多久的小姑娘,怯生生挨坐在晚江身边,低垂着脖颈大气不敢出。她本想带上陆戎,后来觉得实在太过于拖家带口,便也算了。
头儿们各自长袖善舞,暂且没搭理一概小的,点到晚江名字的时候,她就顺着搭几句。前阵子自己被推上风口浪尖的事情,自然也变成了谈资。小助理见瓷碗里夹进一些鸡丝,她看着晚江,晚江朝她笑笑:“怎么也要吃一点儿,这个味道还不错。”
餐桌上氛围渐渐热络起来,晚江肚子却有了别样感觉,她打了招呼去上洗手间。
从隔间出来绕到盥洗台,她刚将手伸到感应龙头下,身旁多了位打扮时髦的名媛。对方手里只拿了一管口红,微微前倾,照着镜子仔细补唇妆。晚江透过镜面看见一张精致小巧的瓜子脸,眼波流转,说不出得明媚动人。
她心里惦记着老实巴交的小助理,走得比较快,所以在洗手间外头撞到人时,险些撞得摔跤。那堵等在原地的背影吃痛,转了个身,他们四目相接,接着双双愕然。
狭路相逢,晚江打量他手里亮闪闪的女式手包,并从这副男性身躯上嗅见一股甜腻的香味。再一抬眸,那衬衫领子上一枚鲜红唇印跃入视线,刺目的同时,她飞快地与洗手间内某管口红对上了色号。
“高以樊,高以樊?”
女人的叫声随着鞋跟落地的动静越来越近,晚江猛然回魂,揉着撞红了的鼻尖逃之夭夭。
他怎么在这里?那个女的,是谁啊?
脑海里忽然亮起一个灯泡——对了,陈元一说他最近和谁交往频繁来着,难道就是刚才那个?
等等陆晚江,这和你有关系吗?以及,为什么整个走廊突然曲折得跟迷宫似的,还有个小助理在等待她的救援啊……
“晚江姐——”
小助理藏在一掌宽的门缝后,叫住了走过头的人。
“晚江姐你要去哪里啊?”
“没呢,你怎么在这儿?”
“经理看你很久不回来,叫我出来找找。”
“我没事,进去吧。”
高以樊从洗手间那边跟了过来,最后只见她背影一闪,那扇门就关上了。
离席不过十多分钟,但这一屋子混乱光景,根本没必要去考虑酒过几巡。对方经理红了一脖子,颈间那条小拇指粗的金项链亮瞎群众,举着酒杯冲晚江身边的小助理招呼:“你们经理可是喝趴下了啊,小姑娘也该表现表现了!”
晚江仍然在想刚才的偶遇上,心思全部拴在了那枚唇印上,耳边有小助理弱弱的声音:“可是我真的不会喝……”
那副胆怯模样,让晚江想起刚进麦田时的自己。当时总有麦祁和田恬帮忙挡替,可现在想想,又哪有人能护得了你一辈子呢?虽然如此,她也没有袖手旁观,反正她忽然很想喝酒:“小姑娘不懂事,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允许的话,我替她喝了这杯怎么样?”
金项链经理笑得那叫一个豪迈:“好好好!果然还是陆小姐够诚意!我早就听闻陆小姐酒量一流!”
忽悠,接着忽悠,这绝对是史上最坑爹的谣传。一流啊一流,一流到她刚放下杯子,就牛气哄哄地晕起来了。
今天似乎十分易醉,而且比任何一次都要难受。金项链经理打了鸡血似的和她聊个没完,内容她过脑即忘,隐隐约约只记得他非常失意地谈起大学时代,被上铺抢走女友这样略带伤感的往事。
“陆小姐,你真是善解人意啊……”
晚江干笑着把那条围上自己脖子的胳膊拿下来,对方一张长脸通红,看上去像一颗硕大的枣子。带着无比猥琐笑意,端起酒杯摇摇晃晃地贴近她。
可就在此刻,服务员微笑着引了两个人进来。
狗鼻子总是格外灵敏,管你是不是已经满肚子酒水,金项链经理几乎霎时清醒:“高总!谢二小姐!哎呀!不知什么风把您二位给吹来了?”
被唤谢二小姐的女人歪过脑袋凑近高以樊,用只有他们俩才听到的音量说:“这谁啊?”
高以樊如法炮制:“不认识。”
接头完毕,两人一同向金项链点头致意。
这亲密感十足的默契,在有人看来真是有些……扎眼。
一干人等均觉金项链经理兴奋得要尿裤子,只是这两位不速之客眼见着不愿搭理,气氛一时分外诡异。小助理放弃围观场面上的局势,想找晚江偷偷八卦那位帅气的高总,结果她一瞧:“晚江姐你没事吧?”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被整桌人听见。金项链走过来关切,晚江警觉地离他远些,喉咙冒火地说:“我没事,就是头有点儿痛。”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来来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乐森集团的高总,那位是……”
那把嗓音从餐桌那头飘过来:“陆小姐,好久不见。”
金项链经理被打断话有些尴尬,但他即刻想起乐森和麦田早前有过合作。
打不出酒嗝让晚江很是胸闷:“好久不见。”
只是那金项链经理今晚不拍响某人的马屁,是不会善罢甘休了。他斟满晚江的空杯,说:“既然都是自己人,小江,还不敬高总一杯?”
简直是火上浇油,晚江内心一万头羊驼呼啸而过:喂,戴着电视购物上998金链子的,我方经理都没有卖友求荣呢,你这个在小说里因为作者没做好控制勉强占了豆大篇幅的人设,谁跟你自己人啊?
她再去瞥自家客户经理,一定是她头昏眼花的缘故,否则经理大人不能够那样淡定,淡定得和睡着了没什么区别……
真叫人七窍流血,晚江抖着手,冲对面那人一敬。高以樊绷着脸端起酒杯:“我干杯,你随意。”
那谢二小姐偏在这时插嘴说:“果然故人之间有情分在,刚才在饭桌上,怎么不见你怜香惜玉?”
高以樊斜了她一眼,谢二小姐并不买账,抱臂看着对面敬酒的人。晚江觉得哪怕今晚酒精中毒她也认了,痛快干杯,看得小助理愁苦万分。
高以樊显然受到刺激,解决那杯酒后起身离场。他让服务员暗里看着她不受欺负也错了?自己在她被动手动脚外加灌酒的时候出现也错了?喝高成这样他私心放水也错了?那谢二小姐走之前俏皮地眨眨眼,天知道她一肚子嘲笑憋得有多辛苦:“不要欺负女同胞啊。”
这边小丑似的金项链经理,好像终于有点儿明白过来。
一刻钟后饭局总算散场。
晚江神志不清之余还记得让小助理送自家经理回去。小助理也担忧她,反正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晚江撒起谎来也不怕被看穿:“我朋友,待会儿就来接我。”
晚江扶着墙龟速移动,回去要告诉杜宝安,自己在喝酒这修行上又更上一层楼了。改天雅兴来了拼一拼,说不定,说不定……
她脚下一软,整个人朝地面栽过去。
“没能耐就别逞强。”
晚江瞧了眼施以援手的人,又探出脑袋寻找那标致的谢二小姐。高以樊将她拉扯好,稳住她摇摇晃晃的身子:“她有事先走了。”
晚江躲开他的围护,背贴墙壁,脑勺往后一靠:“关我什么事儿。”
“我和她今天……”
“关我什么事儿,我又不想知道,你在这儿说个头啊?”她递给他一记白眼,径自蹒跚而去。偏偏这家伙被她这一句话堵回去,还真不继续解释了。
高以樊原地叉着腰,心里气得扔下不管算了,可看着她险些跌倒的模样,还是跟了上去。她听见他在后头责问:“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吗,谁让你豪气冲天一口闷了?”
“明明你自己,叫我‘随意’啊。”
“‘随意’的意思你不懂吗?”
“那我愿意怎么‘随意’,关你屁事儿——啊!”
高以樊已经被她的疯言疯语整无语了,索性将她打横抱起,瞬间离开地球表面的人有点儿蒙,抗议道:“有病啊!放我下来我有脚我自己走!”
晚江和他斗争进电梯,未果,终于有些累了。她又没勇气推开他跳下去,不崴着脚也摔着屁股。也罢,视死如归。
下来到大堂,高以樊把她放在休息区的沙发上,叫了门童去拦一辆的士。今天被家里老爷子勒令和谢家老二一起参加一顿饭局,于姗知道以后笑话他:“看来我这个公关部经理当了你这么多年‘御用女伴’,这下可以功成身退了呢。”
桌上差不多都是同圈子的人,偏偏那谢二小姐最烦这些作妖的,输了行酒令后,她被迫在高以樊衣领上印了个红唇。后来实在厌烦,便拉着高以樊的领带退场。他人见状皆是浪笑,一两个嘴巴把不住门的,还起头让大家猜猜高以樊一晚上能得逞几次。谢二小姐极为用力地关上门,将一群满脑子**的二世祖们归结在身后。她当时瞪着高以樊,下巴微微仰起:“怎么,你还真想和我练练?”
他只好忍住笑意:“不敢。”
此时高以樊站在沙发旁,瞧着困意四起的晚江,都还没到家呢,怎么就如此没有警惕。也不怕被他卖了,更不怕他……找她练练?
耳边脚步声渐近,高以樊以为是办完事的门童,却没想到来人会是陆戎。他脸上的伤已经痊愈得差不多,只是额角和眼尾留下两道短而小的疤痕。高以樊见他带着惊讶的眼光看着自己,像是对自己出现在这里感到不可思议。
“其实男人有几道疤,更有气概。”
陆戎是第三次见到这位先生,虽然不熟,但从他的仪表谈吐上,也知道是位颇有身份的人。而且他的每一次出场,都关联着师姐。陆戎好一会儿才发觉自己没有回应对方,实在失礼:“噢,是的,我父亲也这样对我说。”
高以樊看一眼晚江:“来找你师姐?”
“嗯,我知道师姐晚上有应酬,心里担心万一又发生不好的事,所以过来看看。”
“你很挂心她。”
陆戎闻言,轻轻点点头。也许是这位先生气场太压人,与他对话,自己似乎只能以退为进:“您也在这儿。”
高以樊简单颔首,直直望着陆戎的眼睛,不容他回避:“因为她在这儿。”
陆戎唇边礼貌的笑容,尽数单薄。他是聪明的孩子,但洞悉得太快太透彻,便容易自伤。他其实早有察觉,可当真这样确认下来,还是觉得自己不够强韧。他悄悄收紧十指,不得不承认,他虽不为得到而来,但眼前这位先生,有他无法比拟的一切。尤其是,那至少比他正当而相适的年龄。
身价可以追赶,阅历可以增添,但这无人可改的年岁,是他最大的硬伤。
他太年轻,年轻到无法与她相配。
心脏上滚过一阵痉挛,不见得有多痛,但至少是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