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里怎么这么多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生病了？”
人慌张的时候，总善于用无数个问句，来掩饰自己的焦躁。
梁淮则松开被她紧握的手，随手拿起一张纸巾，细致地揩去手心的汗渍：“小娆放心，我没事。”
“无缘无故怎么会出这么多的手汗，你肯定有什么瞒着我。”白微娆单刀直入。
白微娆表情紧绷，一副心焦的模样。梁淮则拿她没办法，只好向她和盘托出，他撇开脸，像是有些不自在：“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害怕坐飞机而已。”
“梁淮则你在撒谎，你根本就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说。”白微娆断然不会信这种毫无根据的理由。
梁淮则淡淡地叹了一声，才幽然回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盯住她皎洁的眼眸：“那我这样看着你说，是不是能够增加一点可信性。其实从六年前的419空难后，我就开始恐惧坐飞机。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你还活着，以为你死在了那架飞机上，那时的我有多绝望，你应该也是知道的。我曾经幻想过海水一点点吞没你的身体，当那股绝望的气息压在我的身上，我根本无法喘息。小娆，那时候我真的是害怕了。”话到此处，梁淮则蓦地自嘲似的笑了，“你离开五年，我整整五年没有出过枫南市。我害怕一切空难的消息，甚至慕尧现在六岁多了，我都没带他坐飞机出过枫南市。这一次去加拿大，是他第一次远行，所以才会每回都在飞机上睡得糊里糊涂的。这些话可真不像是我这个年过三十的男人说出来的，听起来……或许有点懦弱了。”
他话还没说完，已经有一双温暖的手臂突如其来地抱住了他。她埋首在他的胸膛里，声音发涩：“谁说的，一点都不懦弱。”她眼眶中酝酿的泪花如同慢动作回放，五指并拢，笔直朝天，“我白微娆对天发誓，现在的梁淮则在我眼里，是最英明神武的大英雄。”
梁淮则眸中有外人无法解读的温柔：“最近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才学来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台词。”
“我说真的呢，你别打乱我。”她朝他白了一眼，又顺手取过纸巾，摊开他的手，仔细地替他擦去沁出的汗渍，动作认真到仿佛是个处于手术状态中的外科医生。等擦完他手心的汗珠，她还尝试性地用指腹摩擦他的掌心，在确定没有一点潮气时，才缓缓地松开了手。
她眼神执着，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梁淮则，你以后不用怕了，因为我们再也不需要坐飞机了，等回到枫南市，我们就定居在那里吧。”
他宠溺地笑：“你说什么都好。”
“反正对我来说，哪里有你，哪里有慕尧，哪里就是家。”
白微娆是独自一人去的医院。见到邵迟的时候，他只是掀了掀眼皮，平静地瞥了她一眼，一直都没吭声。
白微娆就近找了个凳子坐下，跟他解释：“颜姨今天去办理你做手术的事情了，现在不在医院，所以她麻烦我来照顾你一会儿。”
邵迟挣扎着从病床上坐起，靠在床板上喘息了好一会儿，才气势汹汹地质问白微娆：“她是不是找了梁淮则给我主刀？”
“是。”
邵迟眼眸微眯：“所以梁淮则也答应了？”
“是。”
他忽地冷哼一声，把床头柜上的物品全部掀翻在地，重物砸在地板上闷声作响：“白微娆，去告诉梁淮则，我不需要他无耻的同情心。即便是我痊愈了，我依旧会继续报复他，继续报复你。不要妄图用这样的小恩小惠来感动我，我邵迟不可能会接受。你现在就去告诉我妈，要是她敢找梁淮则主刀，我就拒绝接受手术！”说到最后的时候，邵迟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显然有些情绪崩溃。
对此，白微娆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静默地俯下身，捡起被他掀翻在地的物品，一件件重新放回原处。她已经有四个多月的身孕了，这样的动作，令她有些吃力。待收拾好之后，她又从茶几上倒了一杯水给邵迟，温温热热的，入口适宜。
“先喝杯水吧，喝完这杯水，我就立刻出去跟颜姨说，你不愿意接受手术。”
邵迟身上还插着吊针，不好动弹。他想，既然白微娆愿意做这个传话筒，那他自然也是愿意喝下这杯水的。他犹豫着伸出了手，慌乱地够了好几回，却一直没能摸到水杯，次次落空。最后，是白微娆握着他的手，把水杯塞进了他的掌心：“邵迟，看见了吗？现在的你，连一杯水都握不住了。你的主治医生跟我说过，你脑里的肿瘤已经压迫到了脑干，连平衡感都已经开始逐渐缺失。他还说，这场手术难度很大，他并没有太大的信心。这些事，不止是我，颜姨也知道。”
“那又怎么样，我的生死只与我一个人有关，跟你们有什么关系？”说到最后的时候，邵迟明显地底气不足。
白微娆勾唇，浅浅地叹了一口气：“对，是与我们无关。但颜姨不是外人，她是你的母亲。世界上即使有千百个人要害死你，但是你的母亲，永远只会做对你正确的选择。”
白微娆说完后，邵迟许久无话。病房里气氛阴沉，如同是陈列尸体的太平间，带着阴寒的气息，瞬间就能将心跳起伏压抑到另一个冰点。越是在这种尴尬的环境里，人类越是爱好用各种敷衍的行为，掩饰自己的慌乱无措。
邵迟颤抖着将水杯拿向自己，杯口离唇不过就是一米的远近。然而，半路上那杯水却像是完全不受控制一般，悉数倒在了被子上，医院里淡蓝色的被单瞬间被水渍浸湿。
“邵迟，你看你现在苟延残喘的样子，还像是以前那个孤傲得不可一世的邵迟吗？这样子的你，别说是颜姨，连我都可怜你。你难道就不能为她想想吗？她是你的亲生母亲，她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她想为你找个更合适的医生，做成功率更高的手术，难道有错吗？”白微娆的情绪一点点由平静转向歇斯底里，“人不能这么自私的，你有时候也该为颜姨考虑。如果你真的死了，没有人会为你哭，只有她。邵迟，我只问你一句，你真的忍心看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你真的忍心看她到了晚年一个人郁郁而终？你明明可以给她更多一点希望的，你为什么不愿意给？”
邵迟的表情没有一点松动的迹象，白微娆的心都寒了，像是结了万年的冰霜，连心脏搏动都不太顺畅：“那好，既然你执意如此的话，我现在就去找颜姨，告诉她，她一直引以为傲的好儿子不愿意给她多一点的希望；告诉她，她的好儿子宁愿死，也不愿意多给自己一点活下去的机会。”
余音回荡在狭小的病房里，几乎是每一声都震颤在邵迟的心上。白微娆负气往病房外去，结果还没踏出半步，邵迟已经捉住了她的手。
“白微娆，别去告诉她。我愿意做手术，即使主刀的那个人是梁淮则，我也愿意。但是……你一定不要告诉她，一定不要让她对我失望。”
邵迟从未用这样哀求的语气跟白微娆说过话，以往的任何时候，他总是盛气凌人地以一种战胜者的姿势俯瞰她。而他现在的模样，无疑是在一遍遍敲击白微娆的心房。她心下酸涩，眼泪就忍不住往上涌。
她背对着他，不愿意看他服软的模样，吸了吸鼻子：“我知道了，我不会告诉她的。手术时间已经定好了，是后天早晨七点。”
“嗯，我知道了。”邵迟攥住白微娆的那只手久久没有松开，过了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说，“白微娆，你回过头来，我有事要拜托你。”
隔着亲情血缘，白微娆是根本无法拒绝邵迟的要求的。她背向他，微微抬脸，将眼眸中的泪悉数收到眼睑里。待整顿好情绪，她才慢慢回过身：“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好了。”
邵迟蓦地对白微娆笑了。白微娆认识他数十年，却从未见过他对她笑。以前恨之入骨，别说是笑，只要邵迟不欺负她，她就该庆幸了。而现在邵迟灿烂的笑容，让白微娆恍若隔世。
“也没什么，就是想说，要是我死在手术台上，就请你代我好好照顾我的母亲。虽然这个要求可能有点过分，但是就当是一个将死之人，对你的嘱托吧。”
“小迟哥哥，不准说死。”无意间，她又唤出了那个亲密的称呼。
邵迟明显怔了怔，片刻之后，才恢复了平静，只是这平静里，还含了一点温柔。他大胆地吐出了两个字：“小娆……”
他咬字生涩而僵硬，像是个刚刚学会说话的婴孩。可偏偏就是这么艰涩的两个字，却让白微娆震惊得连眼泪都来不及收回去，扑簌簌地往下掉。
如同魔咒似的，他又重复了一遍：“小娆，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叫过你。我记得以前爸活着的时候，就是这么叫你的。其实，我一直知道，爱上梁淮则并不是你的错，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遇上他，他那么照顾你，喜欢他也是很自然的事。但是我始终无法放下以前的心结，甚至还做出催眠你的那些事。虽然后来我也曾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但是固执的性格却让我始终不愿意袒露事实，任由你和梁淮则互相折磨。”
邵迟抬了抬眸，视线与白微娆交叠在一块，稠密的情绪像是化不开。他眼角微微上扬，像是在笑：“大概是因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所以过往的那些仇恨，现在看起来也并没有那么恨了。小娆，如果你还想跟他继续在一起，那么这一次我绝不反对。我想，如果爸还在，他应该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幸福。”
“小迟哥哥，别说死不死的。后天就要动手术了，说这些话不吉利。”孕妇的情绪本就容易受外界感染，邵迟不经意的话，已经让白微娆的眼泪如同断了线一般往下落。
白微娆可以受到任何人的指责，任何人的轻蔑，只是对于关心这种东西，她从不敢妄想。邵迟的话，几乎将白微娆的情绪激到痛哭边缘。没一会儿，她就开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邵迟不会哄人，他也没办法，只好挪开了点，腾出床位让她坐下。白微娆这一坐下，邵迟才看到她隆起的腹部，像是怀了好几个月的身孕。
“小娆，你有了？”邵迟惊讶。
白微娆喝了点水，情绪终于平静了些。她点点头，明显的娇憨：“是啊，孩子四个多月了，再过小半年，小迟哥哥你就又要当舅舅了。”
白微娆眼眸清澈，像是倒洒了一汪的白月光，邵迟喉头干涩，很久以后，才慢慢吐出一句：“小娆，对不起，都是我一个人的错，都是我害得你们蹉跎了那么多年的岁月。我见过慕尧，他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我的仇恨导致他缺失了那么多年的母爱，有关这一点，我很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