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往往最渴望得到他们不曾拥有的东西，而人与人最大区别恰恰在于，我轻而易举拥有的，也许是你遥不可及的。
生活艰难，大智慧的人有幽默感，而我这样的凡夫俗子，也需要配备娱乐精神。
1
“然后呢？”
听故事听到高潮，林媚再无心思收拾乱糟糟的房间，拉着我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原本没打算把陪宫卉见前男友的事告诉她，鉴于事态发展到我已无法独自应对的地步，只好求助智囊团。自称阅人无数的林媚，应该很有发言权。
“愣着干吗？快说啊！”她催促着拨开我手里正收拾的衣物。
“然后他笑了，说‘安佳佳，亏你想得出来’。我当时头脑发热，就觉得他这是赤裸裸的嘲笑，嘲笑我智商感人，撒谎都不够用。我肯定不服气呀，编出各种我喜欢上他的理由圆谎。夸他长得帅，合我眼缘；双商超群，带我走出失恋困境；人好，给我工作机会……可是，鬼扯完我就后悔了，想赶快开溜。临走，还特高姿态地撂下句，‘喜欢是单向的，恋爱是双向的，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事件还原到这儿，我简直钦佩当天犯失心疯的自己。吞服多少脑残片，也不可能再干出一样的蠢事。同样地，林媚也被我的脑残举动征服了，给我一个拥抱。
“安佳佳，认识到现在，你终于做了件牛×的事。”
胸器伤人，我闷声闷气地问：“请问我们对‘牛×’的定义一样吗？我甩经理一脸银行卡才叫牛×吧。”
林媚一把推开我：“我再重申一遍，你那不叫牛×，叫傻×！你后来遭遇的一切，都是为你先前的傻×行径埋单。”
“你说得对。”我承认，不傻×，怎会沦落到如今的田地，便忍不住仰天长叹，“刚刚和宫磊建立起的友谊小船打翻了，新工作也打水漂了！”
“说你傻，你还真傻啊！”林媚直戳我脑门，“你不会假戏真做，追求他吗？反正你也有女追男的经验。人有型有款，有钱有品，哪点不比周志齐强。”
想也没想，我一个劲儿摇头：“算了吧。周志齐我都搞不定，宫磊这种集天地之灵气的人间精华，我更消化不下去。”
林媚又拿“怒其不争”的眼神瞪我，张嘴刚要数落什么，我的手机恰到好处地响了。黄太后来电。朝林媚比个噤声的手势，我接通电话，她也凑近耳朵。那边响起一个陌生的男声。
“安佳佳你好，我是池以衡。我妈住院这段时间，有劳你照顾了。听我妈说，你垫付了医药费。请问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还给你，向你当面道谢。”
我顺嘴想说算了，遭到林媚巨大白眼，随即改口：“不急。你刚回国应该也很忙，等你有空再说吧。”
“嗯，好。对了，我妈明天出院，出于礼貌，应该和你说一声。”
“明天什么时候？我也去接阿姨出院。”和黄太后联系大半年，多多少少有些感情。
“不用麻烦了，明天周一，不耽误你上班。”
“不耽误，我辞职了。几点？”
和池以衡约好时间挂机，扭脸就对上林媚刷刷放光的大眼睛。
“声音挺好听。黄太后既然有意撮合，你不如试试。”看我不太上心，她挪到我正对面，大眼对小眼，“安佳佳，听我这个过来人一句话——良好的婆媳关系是良好夫妻关系的保障。黄太后喜欢你，你要真和她儿子谈上，事半功倍。”
不得不说林媚过来人的言论很有说服力。婆媳关系这种世界性的难题，对她而言易如反掌。能和吴迪妈妈相处融洽，比亲母女还亲，是林媚的本事。她也说过，和吴迪离婚，最对不起的人是吴迪妈妈。深受林媚父母喜爱的吴迪，大概也有相似的歉意吧。
可两个家庭相处再好，也抵不过两人世界的崩塌。几年的感情三个月就散了，快得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惋惜中沉默来袭，我和林媚不约而同望向床头，那张还没取下来的婚纱照。郎才女貌，好不登对。拍照那天，我去当拎包小妹，用眼睛全程记录下了他们的每一个甜蜜瞬间。此刻想来，仍鲜活如新。
“你说，我是把它烧掉一了百了呢？还是压大衣柜底下，留条后路？”林媚忽而开口，语气有些缥缈。
“留后路？”我不解地看向她，“省得复婚以后再拍一套吗？”
“滚！好马不吃回头草。”
她下定决心，一脚踹开地上无辜的长颈鹿公仔，走过去取照片，试了几次没成功，又揉着胳膊端详起来，漂亮的脸庞上渐渐笼罩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沮丧、失落、不甘、不舍、眷恋……
适时地假装看不见，胜于嘘寒问暖式的关怀。我背过身，默默继续收拾东西。
“和周志齐分手的事，你家里知道吗？”
我动作一顿：“没说。当初不顾家里反对，坚持留下，信誓旦旦地说要和周志齐共同奋斗，靠我们自己在这座城市扎根立足。现在呢，分手了，工作也没了，哪有脸让他们知道。再说知道了也没用，除了劝我回老家，没别的。”
林媚短暂静默，低声道：“佳佳，回到父母身边也没什么不好。”
“只有足够大的城市，才能容得下足够大的梦想。”我笑着说，“如果轻易放弃，我当年何必费劲力气考出来，守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好啦。你没听过吗，小城市的一套房不如大城市的一张床。谢谢你借我一张床，不至于流落街头。”
林媚汗颜：“惨成这样，宫磊都不肯网开一面，再给你一次面试的机会。他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吧。”
“你说对了。在他眼里我不是香玉，无所谓怜惜不怜惜。这样是不是显得我的表白更白痴？”
我这个白痴，突然间想起什么：“宫磊该不会早就知道宫卉和前男友见面吧。”他那么精明，不是没可能。
“你找机会试探试探呗。”经过一番不懈努力，婚纱照终于被林媚取了下来直接塞进床底。她拍拍手，满意地往床上一坐，仿佛将阴霾晦气一并压在屁股底下，心情大为好转：“顺便试探试探他对你有没有意思。”
“肯定没有。”我果断否定，“我猜，他现在躲我还来不及呢。我也不指望他能赏我个工作了，靠自己吧。还好明天可以找房东把租房押金退回来，不然，我真要喝西北风了。”
林媚倒头躺下，抱着软枕长吁短叹：“唉，你说我们最近是不是也太倒霉了点，一定招惹了哪路神仙。人各有命啊！瞧人宫卉，爹妈好，哥哥疼，连初恋男友都懂事儿，不去搅和她的一池春水。”
“也许……”我思索着宫卉昨天的话：“不见得。”
“哇，有下文！”林媚腾地坐起来，一脸太极八卦相，“她该不会旧情未了，想再续前缘吧。”
“希望不要。”虽事不关己，可同为女人，我能感觉到，宫卉心中已燃起星星之火，恐有燎原之势，“宫卉问过我，一个女人有没有可能同时爱着两个男人，我说我不知道。林媚，你说呢？”
“当然。”她脱口而出，好像这个问题简单到不需要任何思考，“现代人的爱情就是一种投资。我们都有‘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常识，爱情当然也可以按需分配啦。”
我听得发蒙：“爱情怎么会变成投资了？”
“怎么不会。”林媚闲散地勾着发丝反问，“投资是什么？是投入资金获取利益的经济行为。爱情不也一样，何止投入资金，还有时间精力体力，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自我的精神满足？当然不是！为了获利，获取对方的一切。既然爱情是投资，为了减小风险，我们自然要有选择性的多方投入。觉得利润高呢，就多投一点，利润少就少投一点。”
“那婚姻是什么？”我很好奇。
林媚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正颜厉色：“婚姻是对资本市场运作的强制干预，逼着我们把鸡蛋往一个篮子里放。你是不是还想问离婚是什么？离婚是强制干预后的维稳政策，以免鸡飞蛋打。”
眼前愤愤不满的林媚，眉目强硬，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我反驳道：“不会吧。我不相信你把和吴迪的恋爱当投资，是被迫和他结婚。”
“你说对了，正是因为当初我没领悟到，才会心甘情愿嫁给他。”她激动地站起来，环顾左右，“你看看，结一场婚我得到了什么？一套小破房子和户口本上‘离异’两个字。这回我算活明白了，爱情不能当饭吃，用爱情创造出的利益才能当饭吃。”
婚姻真的太可怕了，彻底重塑林媚的三观以及爱情观。
我不敢评断这样的爱情观是否太功利，太极端，太利己主义，但忽然明白了我和周志齐分手的根本原因。当男女感情要为现实生活让路时，周志齐已经迅速调整好方向，紧跟上脚步，而我却仍旧抱持着天真朴素，甚至崇高的爱情观，笃信有情饮水饱。
“所以，你已经不相信爱情了。”我仰望着她，幽幽叹道。
“安佳佳，爱情没有好结果，你自己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还有我，和吴迪爱得死去活来那些年，算相信爱情吧，现在不是照样离了。老娘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跟他又结又离这么折腾亏不亏，你说。”
“我说，你不应该因为一次失败的婚姻或者恋情就否定爱情。我承认，爱情有的时候会让我变得过于理想化，认不全现实。可我不认同你把爱情当成牟利的工具。获利不是爱情的唯一目的。”
林媚不屑：“获利当然不是爱情的唯一目的，而是它的潜在价值，你可以选择不去挖掘。安佳佳，说你宅吧，你的思想也老旧，不懂得与时俱进。”她俯下身，笑得别有深意：“如果我是你，厚着脸皮也要追求宫磊，闪闪发亮的金篮子哟。我啊，真懒得理你这种死脑筋，洗澡澡去咯。”
婀娜背影消失门后的瞬间，我有些恍惚，不确定她还是不是我所熟悉的林媚。我们曾经见证过彼此的爱情，分享过最私密的心事，可现在，我好像不再认识她了。
2
我的如意小算盘打得再好，总有人比我打得更好。
本指望靠租房押金熬过失业困难期。没想到房东以提前退租违反租房协议为由，拒绝退我剩余的房租不说，还扣下一半的押金。他口气强硬地限我合同到期前找到新的租客。找中介也好，网站发信息也好，期间产生的一切费用我自行承担，否则押金慨不退还。
钱在谁手里谁是大爷。
我软言软语协商未果，只能装孙子忍气吞声答应下来，出门就想直接找棵树自我了断。屋漏偏逢连夜雨，林媚说得对，一定是惹到哪路神仙，倒霉到家了。何止倒霉，运气也差。磨半天嘴皮子换来一肚子闷气，我又差点忘记要去接黄太后出院。约定时间在即，平时不招手空车都往面前开的路段，这会儿一辆我也没打到。
该死的墨菲定律！
无可奈何，只好给黄太后打电话道句抱歉。手机一挂，一辆空车稳稳当当地停在我眼皮子底下。赶早不如赶巧，也许还能来得及去医院，我想着开门上车。
和司机师傅闲聊，得知附近有新楼盘开盘做活动派送豪礼，众人疯抢才造成交通堵塞。司机师傅纳闷，舍得送豪礼证明房子不好卖，为什么房价还那么高，房地产商们心太黑。想到宫磊的不近人情，心情恶劣的我，也同仇敌忾地和他一起大开嗔戒。骂得痛快，热血沸腾，师傅爽快地把车费抹了零，还说了句特别令人感动的临别赠言——听口音，姑娘外地人吧，不容易啊！
车水马龙的路边，我眼眶湿润傻傻站着，有点想哭。家人朋友的百倍关爱，有时候竟抵不过来自陌生人的一句问候，那么轻易地就刺破自以为坚硬不摧的武装。
已跌入谷底的心情，再蒙上一层因脆弱而突生的沮丧，我担心自己做不到强颜欢笑迎接黄太后出院。还好，病房里已人去床空。到护士台询问是否黄太后已经出院，答话的恰巧又是骂我不孝女的那位。一听我说话，脸拉得老长，不耐烦地甩一句，人早走了，等你来黄花菜都凉了。
你不乐意，我还正郁闷呢，立刻迎唇反击：“可不，一来就看到你这张黄花菜一样的脸。”
习惯于我的低声下气，这回一反常态，护士难以置信地看向我，用撑平鱼尾纹的力量瞪大了双眼，倒说不出话来。我不是没素质的医闹，也不想和她发生无谓争吵，嘴上解完气，一转身，看见宫磊。
上次在私房菜馆碰面，尚且可以称之为偶遇，毕竟大家还彼此生疏。可经过头两天我脑残式的表白，刚又和司机师傅对口相声式地发泄对他的不满，这回碰面应该叫做……冤家路窄吧。
四目相对间，转念再一想，宫磊根本没有做错什么，何来怨，何来愁，我又觉得自己格局太小。宫磊的高颜值一定有魔性，居然把我从怨天尤人扭转到深刻的自我批评与反省。
不仅如此，我还莫名其妙地想到某位作家的一句话——每一次照面，都芰荷映水，都是最珍贵而美丽的人间情分。
就冲这份人间情分，我也应该对他微笑。
“你来看宫卉？”
我嘴角上扬到一半，整个人云山雾罩地愣住。听他的意思，宫卉住院了。几天不见而已，怎么人就毫无征兆地病了呢。不自觉地联想到可能和旧日恋人有关，莫非一面之后，宫卉心结更深，郁结成疾。
最初只是块人肉背景板的我，再无法置身事外。没等我回答，黄花菜脸护士已手拿病历薄，笑成朵向日葵，热络殷勤地对宫磊道：“宫先生，你妹妹的全身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一切正常，非常健康。”
此处我本该做出皆大欢喜的表情以迎合她的话，可我笑不出来，因为我更加确定，宫卉得了心病，还需心药医。我没有出卖她，却产生了负罪感。尽管帮不上任何忙，也要去看看她，至少不能辜负她对我的信任。
“对，我是来看她的。”
宫磊没有理我，接过病历簿对护士道谢，转身之际：“跟我来。”
VIP病房，像五星级酒店的房间一样豪华。高修潼也在，坐在床边正拿手机给宫卉看。也许是搞笑视频，两人肩挨肩头并头，笑得开心极了，活脱脱一对恩爱小夫妻。
可能察觉到有人来，宫卉先起抬头，看见我明显很意外，愣了几秒。随即她便像有心灵感应似的，笑着对我说：“哎呀，佳佳，不让你来，你怎么来了。”又催促高修潼和宫磊出去买我最爱吃的樱桃，意图更为明显，她想和我单独说话。
人都支走了，我坐到床边。如护士所言，宫卉气色还不错，没有病态的憔悴，只是显得有些寡淡。在我这半个知情人看来，更像是心事重重。我们默默相视微笑，似乎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等对方先开口。
“你……”
“你……”
同一时间开口，同一时间噤声等对方先说，倒先等来我手机的微信提示音。宫卉体贴地让我先看，我摸出手机，是林媚发来的一条语音，林媚一副天生的甜嗓子，用轻快明朗的语调，抱歉地通知我晚上不回家吃饭，佳人有约。看不见人，我也能想象出她神采飞扬地拿起纪梵希小羊皮，翘唇补妆的模样。
林媚的一条语音，似乎打破了略显沉抑的病房氛围。宫卉带着几分羡慕地说：“你和林媚住在一起吗？真好。”
“嗯，我刚搬进她的新家，她一离婚反而便宜了我。”我也不想气氛太沉闷，调侃道，忽然意识有可能说错话：“不好意思，她离婚了，你可能还不知道吧。”
“知道。约你们吃饭的时候她告诉我了。真羡慕她，过得洒脱自在。而且她人很有趣，和她住在一起一定很开心。”宫卉说着曲起双腿，将下巴抵在膝盖上，好像困倦了似的，说话也慢悠悠的，“当年读大学的时候，家里反对我住校，说宿舍还没有我的衣帽间大，肯定住不习惯。还说六个人住一起，我肯定适应不了集体生活。我其实很想试试，我从没过过集体生活，充满新鲜感，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向家人表达自己的意愿，因为他们说的都对，我也觉得自己会不习惯，适应不了。我还真是个容易妥协的人呢。”
宫卉盯着雪白的床被，似自嘲般微微发笑，而后侧首看我：“佳佳，你是不是很好奇，我怎么会住院。我想要孩子，来做孕前检查。修潼总是劳师动众，非让我住院，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她又笑了，不知是受老公宠爱的幸福笑容，还是再一次妥协的无奈笑容。她牵起我的手：“佳佳，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有。但我选择闭口不问，摇了摇头。我只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来看望她，同时我也不愿卷入太深。和宫磊牵扯些瓜葛，势必决定我必须在宫卉面前有所保留。尤其是宫磊太精明，虽然我选择维护宫卉，可她的事我了解的越多，需要隐瞒的就越多，越难面对宫磊。
“我想快点有个孩子。”宫卉也不管我想不想听，自顾开口，“有了孩子也许就能彻底忘了他，好好爱孩子，好好和修潼生活。”
只听说过用孩子留住婚姻，还没听过靠孩子忘掉初恋。如果女人靠孩子才能挽留或终止一段感情，那孩子岂不是成了工具。当妈妈对我来说还太遥远，实在无法想象未来的某一天，宫卉的肚子里孕育的不是个小生命，而是工具。
“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等等。”宫卉一下抓紧我，急切地道，“对不起，我骗了你。那天见完面，我跟踪他来到医院。我故意以孕前检查的名义也住进来，想可能会见到他。刚刚看见你来我很意外，以为你也跟踪了我，知道我的目的。我怕你会告诉修潼和我哥哥，所以支开他们，编谎话骗你。佳佳，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朋友了，不想你也疏远我。”
人往往最渴望得到他们不曾拥有的东西，而人与人最大区别恰恰在于，我轻而易举拥有的，也许是你遥不可及的。我永远走不进属于宫卉的世界，太高高在上，太触不可及。此刻她却低声下气地恳求我的友情，恳求一份失业失恋后几乎一无所有的人的友情。
被人重视的感觉，其实不错。
我又坐回床边，反握住宫卉的手：“宫卉，我那天没有跟踪你，今天来医院探望以前的一个客户，碰巧遇到你哥哥。你骗不骗我都不要紧，别骗你自己就行。”
“佳佳，我怕我会……”她咬唇，犹豫停顿后艰难启齿，声音几乎轻不可闻，“我怕我会出轨。”
我苦笑着说：“出轨又不是出柜，首先要有个人让你出啊。那天的情形我也看到了，他的态度明确，你别胡思乱想。你说过自己很幸福，你也不想轻易摧毁自己的幸福，对吗？”
“什么幸福？”
高修潼和宫磊一同出现在门口，浑厚的声音吓得我一惊。感觉到宫卉也不可抑制地抖了下，我忙朝高修潼扬起笑脸，根本就不敢看宫磊，怕他一双火眼金睛，瞧出我在佯装镇定。
“我说羡慕宫卉这么幸福。同样年纪，她都快孕育一零后了，我还是只单身狗。”
将宫卉宠上天的高修潼很受用，边笑得合不拢嘴，边旁若无人地大秀恩爱，把宫卉从头到脚关怀个遍，满溢宠爱之情。宫卉唇角漾着淡淡的笑，不厌其烦地回应他：不热，不渴，不累。
前一秒还在担心会对老公不忠，后一秒已经能坦然接受老公的关爱，我不知道宫卉是如何迅速做好自我调适的。我能感受到她对高修潼的爱，并不是逢场作戏，却也能感觉到她对初恋的眷恋。或许真如林媚所说，女人也可以同时爱着两个男人。
亲眼看着我不认同的言论在宫卉身上得到印证，我忍不住思考，宫卉到底想从两个完全不同的男人那里获取什么。高修潼能给她稳定的生活，旧日初恋呢？最单纯美好的时光早已远去，留下的点点回忆究竟是于心底珍藏缅怀，还是如充满诱惑的潘多拉魔盒，一旦开启，万劫不复……
3
“有很多人可能终其一生也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一瞬间，我震惊于身旁宫磊的洞察力。我像个透明人，任何所思所想都能被他一眼洞穿，精准到令人害怕。我不安地看向他，他目光平平，又或者他早已知晓一切，才会如此一针见血。
“比起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自己不要什么更重要吧。”我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小心试探。
“你知道吗？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他勾唇一笑，把问题又抛回给我。
“我想尽快找到一份工作，不要再失业下去。”我张口即答。
“嗯。”他点点头，难得一次表示认同：“我也不喜欢没有职业追求的女人。”
“我才不稀罕你喜不喜欢。”听出语带讽刺，我习惯性地还击。
宫磊笑容更深：“哟，我以为你很稀罕。”
这回好了，一场瞎胡闹的表白，变成宫磊消费我的最佳素材。他何止不拿我当香玉，简直就把我当成个笑柄，变着花样调侃。
此地不宜久留，再次和宫卉道别。她执意让宫磊送我回去，不顾我再三拒绝。客气来客气去到最后，宫磊主动点头同意。我想，宫磊内心也是拒绝的，出于礼貌不得不表现出风度，或者他根本受不了两个女人为点小事不断谦让，浪费时间。
问清楚地址，宫磊开车平稳上路。为避免再次沦为笑柄，我低头默默玩起手机，刷朋友圈。无意中刷出周志齐的一条，抱怨刚回家工作，就被三姑六婆们惦记上了，介绍各种女友，安排各式相亲。
我们是大学同学，在一起四年，有很多共同的朋友。分手这种事无需公布，一夜之间便能传遍大江南北。朋友们的评论中，大家很有默契地选择回避敏感词汇，说了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唯独林媚例外。她留下血淋淋的六个字——“爱炫耀，死得快”。
周志齐没有回复，我也选择保持沉默。从失恋阴影里走出来，我开始学着心平气和地看待已经死亡的爱情。只要周志齐不晒结婚证，我都可以做到一切不过过眼云烟，甚至还可以把上回的“小黄瓜”事件发到朋友圈里自嘲一把。
生活艰难，大智慧的人有幽默感，而我这样凡夫俗子，也需要配备娱乐精神。
再度刷新朋友圈，吴迪竟然回复了林媚的评论，三个字——“何必呢”。下一秒钟，林媚来电。
“欸，吴迪是不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我替闺蜜出头，关他屁事。我是他谁，他有什么资格批评我？哼，真应了那句话，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
林媚声音之大，引得宫磊侧目而来。我顾不上他的感受，首要任务安抚林媚：“周志齐是他兄弟，你已经不是他的女人了。你替我出头，当然他也要替兄弟出头。没什么好气的，我谢谢你姐妹情深，义薄云天。”
“得得得，少给我戴高帽子。安佳佳，我告诉你，不管用什么方式，你也要让周志齐知道，你安佳佳紧俏得很！左手一个高富帅，右手一个海归精英，任姐挑选。”
林媚一定气昏头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如果她知道我和宫磊在一起，指不定会出什么幺蛾子。
正想着，那头她就说开了：“怎么不说话啊，不方便？嘿嘿，我想起来了，和海归精英在一起呢吧。你呀，就是典型的‘嘴上说不要，身体很需要’。行啦，不耽误你钓海龟，最好再约个晚饭看场电影，反正我也不会很早回去。”
她说痛快了潇洒自如一挂机，我还得掩饰窘迫，继续和宫磊同乘一车。偷瞄宫磊，他面色如常，我不由暗暗庆幸，手机质量不错，林媚后面的“精彩”言论，他应该没听到。
“你最后是怎么把工作丢了？”宫磊目视前方，仿佛不经意地问。没什么大不了，我一五一十如实相告，讲到最后何其惆怅：“装英雄好汉，林媚骂我有病。我能有什么办法，万一黄太后再气得一病不起，公司把所有责任往我身上一推，撇得一干二净，我能怎样。比起担人命责任，我宁愿舍财免灾。”
宫磊想了想，沉吟道：“你有没有考虑过，也许有办法既把房子卖给你的客户，你又不至于失业。”
想过，但没想出来，我老实摇头。
“整件事的起因是你抢同事客户，他不满上报高层，才导致后来一系列连锁反应。”他放慢车速，颇有耐心地帮我层层分析，“解决问题要从源头出发。既然知道你同事是个溜须拍马的人，你应该能推断出他会背后捅刀，参你一本。如果当天你私下找他，主动提出把那套房子的销售提成分他一半，可能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
好像有点道理，我又问：“万一他嫌少，狮子大开口呢？”
“再大开口，也不会超过你补上的八万多房价差。当然，我这是基于已知结果做的比较，你当时肯定想不到最后会自掏腰包，但是公司让你收回房子的决定并不难想到。与其等到公司强制要求，毫无转圜余地，向你同事示好，收买他，是不是更容易？”
太有道理，我忍不住点头如捣蒜：“可是……可是他非得告我状，用钱也收买不到呢？我分他一半提成，不如他自己卖掉拿全部提成。”
宫磊又拿鄙视的眼神睨我：“安佳佳，我果然没有低估你的智商。他告你的原因，与其说是因为害他拿不到提成，不如说是因为受不了你做了他最擅长的事——抢客户。那套房子已经不可能卖给那对新婚夫妇，不见得还能遇到愿意出高价的客户，他告你无非是想看你吃瘪，自己消气。你先主动示好，说几句中听的话，又肯分他提成，何乐而不为。”停车等红灯，宫磊转过头：“共事几年，你难道不明白，你们只是存在竞争关系的同事，而不是有利益冲突的对手，或者深仇大恨的敌人。他在公司人缘不佳，你的几句好话，也许比分提成更管用。”
对啊，三年我都没琢磨过的同事关系，宫磊两句话就说清楚了。
我记得刘大嘴以前每次拿销售冠军都会请同事吃饭，饭桌上最爱听夸赞之词。渐渐地，同事们看出他的品性，找各种理由推辞，他又转去专门请新来的同事吃饭。说明刘大嘴其实很在乎别人的目光，喜欢听恭维的话。
我要是早抓住他的弱点主动出击，今天也不用像个学生一样，听宫磊循循善诱，顺带又被问候一次智商。
“好吧，我承认，做事太冲动，处理不当。”维护诚信的八万块变成冤枉钱，想想，我的肉又隐隐作痛，“吸取经验教训的代价太昂贵了……奇怪，当初我找你帮忙想办法，你不是不肯吗，今天怎么又大发慈悲点化我？难不成你真想当我干爹？”
他也不看我，讥讽道：“凭你的长相和身材，离给人当干女儿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就知道某人毒舌本性难移，念他难得发慈悲，我也顺着他老人家一次：“没有错。林媚刚结婚的时候，她老公不愿她每天起早贪黑上班，让她辞职在家做个安安静静的美娇娘。她那时高兴坏了，说离贵妇只有一步之遥。我就说，她离贵妇只差一条狗，我还差一条狗带。你平时上网吗？知道狗带什么意思吗？”
宫磊摇头。
终于发现无所不知的宫磊也有知识盲区，我虚咳两声，当起科普小能手：“狗带，英语go die。意思是，我想当贵妇，只能等死了下辈子投个好胎。宫磊，没事上上网，随时更新升级你的毒舌词汇库，才能跟得上时代潮流。”
“你那么想当贵妇，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对我的表白，动机不纯。”
的确动机不纯，但我的“不纯”和宫磊说的有本质区别。我是为情谊，不是为金钱，可我偏偏没办法把我的高尚动机解释给他听：“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在你闪闪发亮的人格魅力面前，你的土豪背景完全不值一提。”
宫磊不屑一顾地挑挑眉：“我记得你说过，我看起来不像个好人。”
“有吗，我说过吗？”装失忆显得更笨，我想也不想，道，“现在和以前不一样，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得，踏上“恋慕宫磊”这条路，我是离洗白越来越远了……
“你追男人追上瘾了吧，不怕重蹈覆辙，太主动反而不被珍惜？”好像与己无关，宫磊以局外人的姿态，提醒道。
“你一定爱慕者众多，也不差我一个。放心，我不会采取任何实际行动，会做个低调的仰慕者，努力站在离你最近的地方，默默地关注你就很知足了。”中学没白偷看言情小说，矫情肉麻的话张口即来。
可能我样子太诚恳，也可能正中宫磊下怀，他没再开口，专心开车。涉险过关，我心有余悸地侧头假装看窗外风景，暗暗长舒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