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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机会掌握在“脸皮厚”者手中


  天上掉馅饼,肯定都光顾着捡了,谁会在乎馅饼是哪个神仙扔下来的。

  有人说,这是个物质过剩的年代,也是个信仰缺失的年代。

  信仰是什么?也许仅是迷茫时、沮丧时、惶恐时,寻找的一种心灵慰藉。

  1

  有些时候,巧合就像老天爷事先定好的两个闹钟,时间一到同时嗡嗡作响,闹得人措手不及。

  几天前,宫磊带我在琥珀城的样板间里躲过一场大雨,隔日我便收到宫锐地产的人事电话,说看过简历,通知我下周三上午十点整,参加置业顾问的面试。

  和周志齐分手之前,我是蠢蠢欲动想换工作,漫无目的地在招聘网站上投过几份简历,等了数日石沉大海,也没再往心里去。到底投没投过宫锐地产,更是毫无印象。后来因为分手突然,一直过得昏昏沉沉,换工作这事压根顾不上,自然不了了之。

  是机会莫错过,我虽然稀里糊涂,答应得却奇快。挂断电话,我又怔愣很久,不禁担忧,也许是宫锐人事搞错了摆乌龙,我当真去面试被轰出来,多难堪。想打电话再问清楚,万一人家又觉得我求职态度不诚恳,不尊重用人单位,到手的面试机会又被立刻收回,岂不是损失更大。

  就这样带着这份犹豫不决,我赴了和林媚、宫卉毕业后的第一次三人之约。

  新婚燕尔的宫卉把我们约在一家火锅店。刚从西藏度蜜月回来的她,手腕上戴了一串青金石佛珠,如蓝天的颜色,烁烁夺目。她还分别送我和林媚一颗小小天珠,我俩受宠若惊,差点冲出门买保险箱。

  像突然收到价值不菲的礼物一样,宫卉这份急剧升温的友谊,也来得着实令我和林媚有些云里雾里,不知如何相处,显得拘束又谨慎。两个往常还算能说会道的人,居然一时找不到和宫卉可聊的话题。

  不过,热气腾腾的火锅一吃,小酒几杯下肚,气氛开始回暖,聊天内容也从肤浅的女性话题,转入较为深入的两性话题。聊得畅快,一张桌子上,我们看谁都带着三分蒙眬醉意,三分心事辗转,三分欲说还休。

  小脸飞红的林媚托腮趁兴提议玩游戏,要求我们每人讲一件人生中最痛快的事,一件最悲剧的事,和一件最郁闷的事。

  我先捧场,想也没想拍着巴掌说好,身旁的宫卉已经偏头凝神,陷入思考之中。

  “来来来,我先说。”林媚摆着手招呼我和宫卉,等吊足我们胃口,才露出满意笑容,津津有味地道:“我目前人生中最痛快的一件事是大摇大摆地走进名牌店买名牌包。最悲剧的事是隔天得意地背着包上班,同事都说‘哟,仿得真像’。最郁闷的事是离婚第三十天,大姨妈依然没有如期到访。”

  我和宫卉边听边笑,又同时愣住在最后一件事上,不约而同的对视中无不眼含担忧。我忙问:“不会吧,日子记错没?”

  林媚满不在乎地摇头:“没事儿,我日子向来不准。到你了,赶紧说,让姐高兴高兴,最好直接笑来了大姨妈。”

  “啊,压力好大,让我想想。最痛快的就是连续一年业绩全公司第一,片区经理主动让位。结果只不过是我做的一场美梦,太悲剧了!最郁闷嘛,一年一度的双11大促销,发现自己依然什么也买不起,这绝对够我郁闷到下一个双11!”

  旁边宫卉都笑趴下了,对面的林媚脸色反而更难看,几乎是痛心疾首地对我说:“安佳佳,你能不能不要时刻都把你的草根气息散发出来?我看你已经把自己给宅坏了,无药可救。”

  不知从何时起,林媚瞧我的眼神里时不时会闪出母性的光辉,经常对我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懑。也许因为我是飘零在外的孩子,她作为这座城市小小的主人,便对我多了一份责任感。而我当然是心存感激,却无福消受。

  我将新涮出锅的菜讨好地夹进林媚碗里,只博得她一记冷眼,连宫卉也好心地帮我说话:“我觉得佳佳只是随便说说,想逗你开心。”

  “她不气我,我就谢天谢地了。”林媚像个老妈似的仰天长叹,转头向宫卉笑着说:“到你啦,别学她,有什么说什么。”

  宫卉点头,轻嗯一声半垂下眼眸,像在盯着火锅炉子发呆,很久才慢慢抬起头,神情略显黯淡:“我不像你们,可以活得那么随心所欲。我走的路全是父母家人早早替我铺好的。我明白他们都是为我好,所以从小到大,没有太多自己的想法,一直很乖,过得中规中矩,也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我这么说,你们一定会认为我太矫情,站着说话不腰疼。可说实在的,我真的挺羡慕你们,你们的生活经历像一本丰富精彩的小说,可我的,也许只是一本枯燥乏味的教科书。”

  她很努力地对我们微笑,笑中透着自嘲,眼睛里流露出的羡慕之情,又真真切切地叩响了我和林媚的心门。我们都收敛笑容放下碗筷,不再以游戏心态面对宫卉。

  她忽而使劲摆手,仿佛想打破严肃的气氛:“哎呀,你们别这样盯着我好吗?我只是有感而发,没别的意思。现在回归正题,我想我人生中只有一件事是最痛快、最悲剧,也最郁闷的,”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答应嫁给高修潼。”

  林媚嘴巴快,立刻追问为什么。被我在桌子底下踹了一脚,她猛地刹住车,转口张罗吃菜喝酒,另起新鲜话题。

  宫卉的情绪变化,我们都有所察觉,婚姻这件事太私人,我们也不便多问。宫卉迅速调整好自己,比之前更加活泼多言,三个人很快又恢复到了有说有笑的轻松状态。

  晚饭后,开车的宫卉先送林媚回家,目送林媚上楼,她突然说想再聊会儿,礼貌征求我的同意。感觉她似乎有话对我说,我应声说好,她开车带我来到河滨公园。

  夜朗风清,我们沿着河岸慢悠悠地散起步。宫卉挽着我的手,一直没有主动说话,我随口聊上几句,她也要慢上数秒才附和一声。她心不在焉一定是酝酿着什么,一种适合的状态还是一句起始的话,我不得而知,唯有静心等待。

  “佳佳,我能请你帮个忙吗?”

  她终于开口,停下脚步满怀期待地看向我。我没有急着点头,问:“你先说说是什么忙吧。”

  “我之前说我很乖,并不全对。其实我曾经瞒着家人谈过一场恋爱。他是我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就分手了,因为他觉得我们家境悬殊,他有压力,怕以后给不了我现有的富足生活,也不愿我陪他吃苦。后来他出国留学,我和高修潼在一起,我们再也没有联系。一个月前他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快回来了,想见见我,我下意识就拒绝了。可昨天,他又来电话,很诚恳地请求我,希望见一见,当面说句恭喜也好。”

  看出她的犹豫,我问:“你答应了吗?”

  她咬唇重重点头,如同自己此刻也才确定这个答案:“佳佳,他是我的初恋,坦白讲这三年我一直没有忘记他。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爱他,因为我也爱高修潼,心甘情愿嫁给他,也知道他能给我真正的幸福。可是,之前我始终没答应他的求婚,心里总觉得有个坎过不去,直到接到前男友的电话,我好像是赌气一样就答应嫁给高修潼了。”

  “我没有对高修潼坦白过这一段感情,这对他不公平,我有愧于他。可是又实在理不清自己的感情,你觉得女人有没有可能同时爱两个男人?”

  “我不知道。”

  我坦白回答。男人有心头朱砂痣,也有窗前白月光,女人是不是也能如此,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宫卉明显失落地眸色一暗,我拉了拉她的手,猜测道:

  “你是不是想让我陪你一起去见他?”

  她随即如释重负地舒口气,展露笑颜:“嗯,我就知道你能猜到,而且我也知道你会愿意陪我去。”

  “我猜你请我和林媚吃饭,主要目的就是物色个陪你见前男友的对象吧。虽然你理不清自己的感情,但是你很理智啊!”

  “是的,分不清爱谁,可我很清楚自己现在是高修潼的妻子。去见他一面,可能我的心结也就解开了,况且我也不想让他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不得不承认,宫卉是个聪明的女人,至少面对前男友见面的要求,她的准备是万全而理性的。有人陪她去,既避免尴尬,又委婉地表明立场。万一倒霉遇见熟人,也有理由可找,不至于太狼狈。她说过她身边的朋友大多与家人有牵扯,这场见面又必须保密,我和林媚自然变成最好的人选。

  也许宫卉并不像我们所想的那样,是个生活安逸、人生平顺的娇娇女,她仅仅是不需要活得太聪明世故而已。尤其是和她哥哥宫磊交锋之后,我更是感叹遗传基因的强大。

  想得多,我看她的眼神也复杂起来。宫卉敏锐察觉,小心翼翼地问:“佳佳,你愿意陪我吗?”

  我也谨慎:“除了陪你,我还需要做别的事吗?”

  “不不不,你只需要坐在另一桌,我会告诉他还约了你吃饭,请他有话快说。保证不给你添任何麻烦,让你觉得困扰。可以吗?”

  她说得迫切,紧紧捧起我的手。想一想,这样的安排确实我只需要充当一块人肉背景板,似乎很简单,我没再多斟酌,点了点头。

  “替我保密,好吗?”

  “好。”

  河对岸的大都会灯火辉煌,宫卉连声道谢后,抬眸幽幽望向那一片如虚如幻的繁华似锦。我听见她喃喃低语了什么,并不真切,像是感叹物是人非,也像是为自己无奈的不得已而为之,赎一声罪。

  2

  我们时常希望自己活得十足洒脱,懂得知足,可又难免同旁人作比较。可能是身边的同事,最好的朋友,隔壁的邻居,也可能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比上不足,比下之后,或多或少得到一些安慰,不更悲伤、不更泄气、不更自怜。

  同样是初恋的失败者,比起宫卉即使困惑依然能从容以对,若干年后,我是不是也会不再言语讽刺,不再心怀记恨,而是云淡风轻地说声你好,道句再见,做到真正的相忘于江湖?我不知道,但至少现在我无法释怀。我只祈祷,人在江湖飘,谁能不挨刀,早晚周志齐也会尝到被人抛弃的滋味。

  可总念叨人不好是不对的。我一大早精神抖擞地出门,准备去参加宫锐的面试,眼看着只差两站地就到了,居然接到市医院的电话。护士张口就道,你妈高血压犯了,快点过来。

  我一紧张,到站车门打开,立刻跳下来,站在马路边眼泪就失控地冒了出来。再一想,不对啊,我妈没高血压不说,她人还在老家,怎么可能住进市医院。揪着心一细问,那边护士老大不高兴,数落我半天,才问我,你妈是不是叫黄淑惠。

  悬在嗓子眼的心肝瞬间落下,我刚想告诉她打错电话,猛地反应过来,黄太后好像就是叫这名字。我犹豫片刻,那边说了句不孝女带好钱赶快过去,挂断电话。

  为什么与黄太后有关的事情,总是像一道道德审判题,让我一手握良心,一手握私利,艰难困惑地不知该如何做出选择?

  身体事大,工作可以再找,我一咬牙打车直奔市医院。到了医院,我可算深切体会到什么叫好人难做。

  护士嫌我来得晚,板着脸催我交齐这费那费,生怕我跑了似的,拿到缴费单据,才不紧不慢地告诉我黄太后的病房号。急急忙忙赶到病房,黄太后也是一脸酱色,不拿正眼瞧人,阴阳怪气地埋怨我。说我房子不愿卖就算了,何必找人打电话去气她,现在又上杆子来探望她,不安好心。亏她还把我当亲闺女,连手机里存姓名也是“安闺女”。

  我算明白了,护士为通知家属,一定是翻看黄太后手机后,才会误会我是她女儿。

  跑得满头大汗,攥紧了手心里几千元的发票,想想黄太后老伴儿死得早,儿子又不在身边,我还是忍住委屈,满脸堆笑地坐到她病床边。

  “黄阿姨这事儿怨我,房子卖不卖我说了算。你放心,不会再有人打电话,您安心养身体吧。”

  她有气无力地挑挑眼皮,算是赏我一正脸:“买房子又不是小事,我几十年的积蓄都投进去了,还不准我多考虑考虑吗。你那同事还逼我这个老太太,说磨磨唧唧再不决定,就趁早放手,多的是人等着买。吓唬我呢,说的是人话吗?”

  “是是是,我这就回去找他们,让他们给您赔礼道歉。您别往心里去,好好养病,您儿子也快回来了,别让他担心。”

  好说歹说把黄太后的满腔怒火给平息了,我下楼买了不少营养品送上去,又火急火燎地赶回公司,直冲进片区经理办公室。他也知道我来者不善,一副阵前迎敌的样子,不等我开口,先来个下马威,说只剩三天期限,别没事找事。

  忍字头上一把刀,我觉得自己像在自残,耐下性子把发票一张张摊到他面前:“经理,就因为公司的一通电话,黄阿姨高血压晕倒住院了。我认了,这钱我出。只请你通融通融,不要再为几万块钱把房子收回来。”

  “哟,跟我面前炫耀你学雷锋做好事呢?看来你还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现在不是房子收不收回来的问题,是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公司的利益摆在第一位,我只是要你知错能改,弥补过失。自己犯的错自己承担,没得商量。要么,你觉悟那么高,不如发扬发扬风格,自己把这几万块垫上,这房子一定稳稳妥妥卖给她。”

  我从没说过自己风格高尚,只是经理的话已经远远超出我的容忍底线。翻出钱包里的银行卡,我狠狠地甩在他脸上。

  “行,卡里有八万多,够了吧?这工作太恶心,我也不干了,可谁要是再去骚扰黄阿姨,拿房子说事,我安佳佳跟谁没完!”

  经理脸色唰地全黑,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我头也不回,从容不迫地走出办公室,这一刻真是觉得巨爽无比。如果林媚再问我人生之中最痛快的一件事是什么?非当下莫属。

  可事实上,靠打肿脸充胖子换来的痛快,来得疾,去得也快。

  我坐在“爱琴海西餐厅”里,面对眼前的西班牙海鲜烩饭,想到有这顿没下顿,想到病床上的黄太后,想到下个月的房租水电,我已然胃口全无,欲哭无泪。

  要是死乞白赖地再去要回银行卡,对经理低声下气道个歉,是不是还有机会挽回?

  风骨气节算毛线,自尊心顶个屁用。那都是吃饱喝足之后,闲来无事写写诗,作作词倒腾出来骗人的东西。信它们,自己就输了,一败涂地。

  选择妥协,黄太后那边又怎么办?当她面一番信誓旦旦的说辞,就化作一阵青烟,荡然无存了吗?

  算了,我和她非亲非故,几千块医药费全部自掏腰包,也算仁至义尽。可是,妥协这一回,是不是以后还有很多回等着我,一次一次放弃自己的良心和自尊?

  思想激烈交战中,我的脑子也乱了,糊里糊涂接到宫磊的电话。听他口气很不好地问我人在哪儿,我条件反射,脱口报出地址。挂断电话之后,失忆一样什么也不记得,继续和自己内心做焦点访谈。

  宫磊到的时候,因为自我交流太深入,我直勾勾地盯着他由远及近,坐到对面,和跟来的服务生说什么也不要,又一脸不悦地严肃地看着我,我却半天都没缓过劲儿。

  “安佳佳,你为什么不去参加宫锐的面试?”

  “啊!?”我瞠目结舌,脑子再次死机罢工。

  他又道:“今天上午十点的置业顾问面试,人事告诉我,你没有去。”

  我想我这回听懂他在说什么了,只是理解上有困难,结结巴巴地表达:“我、我是没去,你怎么会知道?也通、通知你参加面试?不对啊,你去参加?也不可能,不可能知道也通知我了呀?为什么……”

  宫磊一抬手,干脆打断我,严肃反问:“接到宫锐的面试通知,你不意外吗?”

  我点点头:“意外啊!”

  “我带你去看过样板房之后,你就得到面试的机会,你不觉得巧合吗?”

  “巧合啊!”

  “你觉得世界上有如此意外巧合的事情吗?”

  “不觉得啊!”

  “既然这样,得这个机会的原因,你为什么不多想想?”

  我被他接二连三的问题唬住了,好久才找回辩解的能力:“天上掉馅饼,肯定都光顾着捡了,谁会在乎馅饼是哪个神仙扔下来的。”见他眉目间渐渐浮出怒意,我虽莫名其妙,还是使劲动了动脑子,好像明白了什么:“我记得宫锐地产的董事长姓宫,和你一个姓,该不会你是他的……”

  “儿子。”

  我好像又回到不久前宫卉的婚礼听到宫磊说出“哥哥”两个字时,毛骨悚然的感觉再次出现。不过半秒之后,又是排山倒海的狂喜袭来,我难掩激动地说:

  “请你再给我次机会吧,我真的是因为有很急很重要的事,才没去成。”

  “不行。”他果断拒绝。

  我十分纳闷:“为什么?”

  “看来你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宫磊面色稍霁,我心头一松,转瞬他却更加严厉地说,“宫锐是一家上市公司,有股东员工,要运作盈利,不是我的玩具,我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安佳佳,我愿意给你一次机会,是因为看到你的企图心,也知道你有能力胜任那个职位。你主动选择放弃,现在我再找不到说服自己给你第二次机会的理由。”

  “我刚失业,需要一份工作谋生,能不能说服你?”

  “不能。”

  “我帮过你一次,还是你妹妹的同学朋友,能不能说服你?”

  “不能。”

  我竭尽所能挽回颓势,可他态度坚决而苛刻,本来刚对他产生的感激之情,也顷刻荡然无存了。如此不留情面,完全像在谈一场事关各自利益的买卖。我索性推开餐盘水杯,重整仪态,郑重其事地看向宫磊。

  “我能用一个秘密交换一次机会吗?”

  他笑笑:“我对你的秘密没什么兴趣。”

  “不是我的秘密,是你妹妹宫卉的秘密。”

  什么思想斗争,纯粹是因为没被逼到份上。我终究还是要向现实让步,不能做个养不活自己的精神英雄。如果可以逆转现状,我甚至愿意做个货真价实的小人。

  宫磊没有说话,凝神紧盯着我,似乎在思索我这句话的可信度,考量我这个人的品性。我也不急着他给出答复,接着又说:

  “周六下午五点,长宁街星巴克。你去了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买单走人,愿者上钩的悬念我也会做。不仅如此,我还多耍了个心机。比我和宫卉约定的时间晚一个小时,灵活机动的时间差,足够我到时根据情况,度势进退。

  3

  有人说,这是个物质过剩的年代,也是个信仰缺失的年代。

  信仰是什么?也许仅是迷茫时、沮丧时、惶恐时,寻找的一种心灵慰藉。

  随着周六的临近,我的良心也开始变得不安。没准友情也是信仰的一种,所以我急需向林媚告解。

  抱着林媚引以为傲却屡次被我错认成充气娃娃的巨大长颈鹿抱枕,我坐在床头,巴巴望向网游中的林媚,踌躇不决地艰难启齿:“亲爱的‘网瘾少妇’,如果……我说如果哈……我因为某些不得已的苦衷,做了一些辜负你信任,伤害了我们之间感情的事情,你会恨我吗?”

  “恨!恨到必须上升成世仇!”林媚转过来一张敷着面膜的脸,硬邦邦地说,“就是那种,我们儿女长大相爱也只可能演绎出‘罗密欧与朱丽叶’悲剧的世仇。”

  我大骇,紧紧掐住长颈鹿脖子:“这么严重?!可我的确也有苦衷啊!”

  “你想想,我信任你,对你掏心掏肺,背过身你就对我狼心狗肺,当然很严重。”林媚俩露在面膜纸外面的大眼珠滴溜一转,凶狠地盯住我,“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想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真没有!”举双手投降,未免林媚怀疑,我迅速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虽然失业三天,我还没有到走投无路,杀人放火的地步。”

  “活该!”

  林媚对于我义愤填膺甩经理银行卡的壮举,非但没有与我产生共鸣,还狠狠削我一顿。说我自作自受,人是痛快了,现在沦为无产阶级穷光蛋,赶紧找地儿哭去吧。

  抹两把干泪,我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反正那工作我也早不想干了。”

  林媚啪地关掉电脑,轻拍着脸蛋面对我:“你想干什么?”

  “房地产公司售姐怎么样?”

  “好啊,虽然都是卖房子,可卖二手房和卖期房,差别多大啊。什么东西摊上二手俩字,档次那是蹭蹭往下降。二手房,二手车,二手包,最可恨的二手烟,还有二手的我和你。”林媚跳上床紧挨我坐好,从我手里抱过长颈鹿,兴致勃勃地又说,“来,跟你商量个事儿。我想搬回我的小二居,你也一起搬过去吧?”

  林媚的小二居是婚前吴迪全款买的婚房,写的是他们两人的名字。和平离婚,也没出现撕破脸的状况。吴迪家境不过稍优于林媚,能把房子留给林媚,他其实也不失为一个好男人。

  我从不敢追问林媚离婚的真正原因。因为我怕问了,林媚自己也寻思不出个中缘由。

  只能说让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以婚姻道德为约束,以一辈子为期限,生活在一起,太难。大概要花去三四十年的时间去彼此了解适应,才可能造就相濡以沫的共白首。

  没能熬过去三个月的林媚和吴迪,我除替他们感到惋惜,也感到对婚姻的惶恐。

  “不好吧……”我说。

  “怎么不好。我都被我爸妈唠叨烦了,算计我跟算计牌搭子似的。我不想一个人搬回去,你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找到工作,房租还得照交吧,不如搬去和我一起住,有个伴还省房租。这么大的便宜,不占白不占啊!”

  林媚操起长颈鹿抱枕就往我脑袋上敲,我嚷着好几百的面膜要掉了,她才住手。我想了想:“行,不过水电得我付,找到工作前一日三餐,家务活也归我。不然我会有种被你包养的感觉。”

  她一下乐了,又赶紧扯平笑皱的面膜,绷着脸说:“我虽然离婚,也没到对异性彻底绝望的地步。和我住,你安全得很。你要真想替我做点什么,下周抽个空,帮忙把我的东西拿回去,再顺便跟我爸妈交代一声。”

  我挑起眉梢,阴寒地问:“林媚,你早在这儿等着我呢吧?”

  “没办法,我爸妈不准我一人搬回去,嘴上没说,估计心里是怕他们宝贝女儿自杀。前段日子,我失婚女的戏演得稍微过了点,他们二老有点神经过敏了。”

  “作吧你,你爸妈上辈子得欠你多大一笔债啊!”

  她忽然之间又惆怅起来,将头埋进抱枕里,只露出一双哀怨的大眼睛:“你不觉得人这一生就是欠债还债,再欠再还的一辈子吗?”

  我也沉默了,因为林媚难得的悲观主义论调。我也真被她开解了,告诉自己,明天将会欠下宫卉的,其实是用来偿还上辈子宫磊欠我的债。

  去星巴克做陪客之前,我先去了趟医院探望黄太后。房子的事尘埃落定,儿子也学成归国,双喜临门,黄太后整个人像年轻了好几岁,容光焕发,时时笑得合不拢嘴。我削个苹果递上去,她一把握住我的手,温柔轻抚,目光慈祥。

  “闺女啊,我知道医药费是你垫的,等我儿子回来还给你。这半年阿姨没少让你费心,可不能再让你破费。”

  假装财大气粗,白掏的几万元房款,我吞尽苦水也无论如何说不出口。说出来算怎么回事?赢得黄太后的感激不尽,然后带着我回公司讨说法,鸣不平。或者她再拿出几万块还给我,再说一句,闺女,可不能让你破费。

  以我对黄太后的了解,结果肯定是前者。我经不起那个折腾,只好吃下哑巴亏,对黄太后乖巧地说了句没关系。

  黄太后拉我坐得更近一些,顺势抚上我的头发:“佳佳,你今年多大了?有男朋友了吗?我记得你好像是外地人,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呀?退休了吗?有退休工资吗?我儿子叫……”

  她越问越起劲,我越听越不对,忙笑眯眯地插进话:“黄阿姨,你这步伐可够快的。房子刚定下来,又开始张罗给儿子介绍对象。他刚回国,你不得给他点时间适应适应国情。”

  “国家政策五十年不变,国情能有什么变化。哪怕国情变了,老百姓还不是照样要娶媳妇。”黄太后将我的手攥得更紧,眼神更和蔼,和蔼中又暗藏“杀机”,继续刚才没讲完的话:“我儿子叫池以衡,今年25,一米八几的大个儿,长相随我,帅气。”

  “阿姨,我约了朋友吃饭……”

  “我儿子可有上进心,从小成绩就好,拿着全奖出国留学。也孝顺,那边老师留了他好几次,非要回来照顾我。”

  “阿姨,时间来不及了,我朋友还等着我……”

  “要不是他今天和老同学聚会,你们还能见个面。明天,明天有空吗?让我儿子单独请你吃个饭,道个谢,你们也好多了解了解,光听我一人说也不行。”

  “阿姨,我真的该走了……”

  黄太后自说自话的功力太强,我招架不住,从病房落荒而逃。

  赶到星巴克,宫卉已经先到了。见我一副惊魂未定的狼狈样,以为我这是紧张她和前男友的见面,忙心怀歉意地不停向我道歉,我说没事,她又改口向我道谢。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她这个“谢”字,我只觉忐忑,诚惶诚恐。

  四点差一刻,宫卉的前男友正式登场。清瘦白皙,着装简单得体,像古代的翩翩儒雅公子。单就外表而言,比起敦厚微胖的高修潼,他和温婉的宫卉更加般配。

  他们坐在离我不近不远的斜对桌。除了刚入座,宫卉朝我这里一指,我和他短暂地点头微笑后,便始终背对他们,兢兢业业地喝咖啡玩手机,偶尔抬头看看风景。不知道宫磊来不来,我略感焦虑。

  这是家安静的咖啡厅,客不算多。他们说话的声音也极小,加上我刻意回避,什么也没听见。我盘算好了,如果他们聊得够久,五点前我就出去一趟,若宫磊来了,看到了自然便懂了;如果提前结束,我就趁道别之际,想方设法挽留住前男友。总之,不能让四个人同时出现在一个画面里,我做贼心虚,必须掩耳盗铃。

  可不过短短十分钟,宫卉已坐到我对面,再一回头,前男友早没影踪。计划赶不上变化,关键人物的不告而别弄得我有点措手不及。

  转眼间,宫卉双眸盈泪,伤心地无声哭泣起来。来不及想应付宫磊的对策,我忙坐到宫卉身边,抽出纸巾递给她,犹豫了会儿,什么也没有说。她哽咽地道声谢谢,却没有用纸巾拭泪,怕哭花妆容,一直深埋着头,任由泪珠滴滴没入地面。

  是的,瞧得出宫卉今天是精心打扮前来赴约的。女为悦己者容,不管那人是曾经的恋人,还是现在的陌路人。

  “佳佳,他真的只是想对我说一声恭喜,送我一份结婚礼物。”

  宫卉缓缓摊开掌心,一对小巧的珍珠耳钉静静地发出柔和光彩。因为握得太紧,耳钉在她掌心留下深深印痕,或许也印在她此刻流泪的心里,难以磨灭。

  “他们都以为我傻,什么也不知道。其实我是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又不想伤害他们,才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她仍旧低着头,像在喃喃自语。我听不懂她的话,也不敢多问。须臾,她重新握紧耳钉,猛地抬起头,牢牢盯着我,仿佛又透过我,用力看向我身后许许多多个“他们”。

  “我和他分手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他选择了前程,放弃了我。他是单亲家庭,没有申请到全奖。他不想错过留学机会,家里又实在无力负担高额学费。你应该猜得到,接下来就是很俗套的棒打鸳鸯的故事。我只是没想到,我家出面的人会是最疼我的哥哥。他向来不管家里的事,一直独自在国外生活,很少回来,居然为了拆散我们偷偷回国。那天,他们就坐在刚才的位置,我坐在这里,交谈也结束得像我们刚才一样快。他甚至都没有为我和他做一点点争取,便很欣然地接受了我哥的安排,还答应我哥以后也不会再和我见面。他太干脆了,我当时心也碎了,什么勇气都没有。当他提出分手的时候,我说好,一个字也没有追问,就这样结束了。”

  原来,宫磊在妹妹这段初恋里,扮演过如此重要的角色。一旦他知道宫卉前男友背弃承诺和她见面,会不会相信这仅仅只是一场普通的见面?兄妹感情会不会在宫卉竭力粉饰太平之后,被我卑鄙地一手破坏了?

  我……不敢想。

  “佳佳,说真的我不怪他,看得见的前程和看不到的未来,他选择前者我不意外。我只是希望他能坦诚地告诉我,因为我一直以为他和别人不一样,他是最了解最能懂我的那个人。结果,他还是和其他人没有区别,认为我只是温室里的一朵花,经不起风雨,也承受不了磨难,更无法设身处地地为他人着想,去理解他们。我今天决定见面,和三年前一样,仍旧希望他能对我坦诚一切。”

  宫卉努力向我诉说着,像是在为自己辩白。可她却回避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三年来她仍在乎他、想着他、念着他,到底是为什么?

  作为一个旁观者,或者说一个即将出卖她换取工作机会的小人,我没有资格追问。可对上宫卉一双扑簌簌的泪眼,我知道,她在等着我说点什么。

  “或许因为看见你有了好的归宿,他觉得没有必要旧事重提。宫卉,这样的结果,不是很好吗?”我试着引导她,“他主动约你见面,送上祝福,证明他放下了。因为他看得出你现在过得很幸福。”

  “嗯,幸福……”宫卉不自觉地摩挲起手腕上的青金石佛串,“嗯,幸福。修潼对我很好,我是幸福的。”她喃喃自语,像极了自我暗示,又或许只是自欺欺人。

  在星巴克门口与宫卉道别,我目送她坐进出租车,心事重重的样子,我难免有些担忧。旧情人重逢这种事,没感情在自然最好,相逢一笑。就怕有感情在,想深了容易钻牛角尖,变成“情人还是老的好”。比起宫卉对感情的执着,我宁愿相信她是个聪明人,不会把自己的脑袋往南墙上撞。

  替人担忧不过三秒,转头重回星巴克坐定,想到即将面对更聪明的宫磊,我就有种“自己挖的坑,含着泪也要自己填”的无力感。到底要不要照计划出卖宫卉,成为此刻最艰难的抉择。本来以为只是个无伤大雅的泄密,实际上却很可能造成兄妹失和,天下大乱。

  我点了大杯拿铁,掏空钱包却发现只够买小杯,服务生透过收银机看我的眼神,让我很受伤。尽管他保持着职业化的微笑,可我仍旧仿佛捕捉到了他嘴角弧度细微的变化。

  穷人的神经质,可悲的敏锐感。

  宫磊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十分钟,相当绅士的举动。我没钱请他喝咖啡,好在他也只要了一杯白开水。

  死到临头,我紧张得手心攒汗,坐立不安。宫磊估计也看出来了,居然装视而不见,悠哉地玩起手机,就由着我这么干紧张。他似乎认定我说不出什么有关宫卉的秘密,索性也不闻不问。

  态度如此轻慢,我又找回了女斗士不服输的气势:“我今天约你见面,是真的有……”不知怎的,宫卉手捧珍珠耳钉的画面兀然跃至眼前,我迟疑了:“真的有……”

  他挑眉:“有什么?”

  “有,有,有……”或许因为心里发虚,与宫磊对视,我第一次留意到他有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能直透人心。我赶紧用喝咖啡来掩饰自己的慌张。

  “有我妹妹的秘密嘛,用来交换一个工作机会。”

  他状似好心的提醒,我差点没被一口咖啡噎死,背过身狼狈地直咳嗽,正巧接收到不远处某个女孩朝我投来的鼓励眼神和一个口型——“加油”。

  等等,她好像会错意了……

  那干脆将错就错吧。

  “的确没有什么有关宫卉的秘密,我只是想找个借口约你见面。”人一旦壮起胆子,面子都可以不要,我一字一顿地道,“宫磊,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