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我这根娇艳欲滴的小黄瓜拿在手里就绝世独立,乏人问津了。
生命因为有负担,才变得有重量。
1
没有哪本讨论两性关系的书籍里会写道,婚礼是婚姻美满的先决条件。但是,有一本叫《新娘》的杂志,会不厌其烦地告诉它的读者,每一个女人都值得拥有一场属于自己的完美婚礼。而今天我也总算见识到了,像杂志插图一样精致的婚礼会场。
宫卉的户外婚礼以白色为基调,海洋为主题,处处装点浪漫,营造梦幻。连伴手礼都是一盒做成各式贝类形状的白巧克力,和一小玻璃瓶的白沙,据说这是一对新人亲自从爱琴海边带回来,以向各位观礼宾客传递幸福。
我和林媚两个充满好奇心的俗人,一直试图找出这瓶爱琴海白沙,和东区公园人造沙滩里的沙子,到底有何区别。
新娘宫卉朝我们走过来的时候,林媚正好将一撮白沙喂进嘴里,说要尝尝幸福究竟是什么味道。
“安佳佳,林媚,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宫卉身着一袭修身鱼尾婚纱,像漂亮的美人鱼,全身上下散发着耀眼光芒。不幸被“幸福”噎住的林媚掐着脖子扭过一边,只剩下我满脸堆笑和宫卉寒暄。
宫卉牵起我的手,无名指上硕大的钻戒熠熠生辉:“很高兴你们来参加我的婚礼。从小到大,我一直没有属于自己的朋友,身边的人不是父母安排的,就是自己也闹不清关系的亲戚。所以,我真的很高兴,很高兴你们两个作为我的朋友出席。”
她眼睛里透着真挚。我听得惭愧,虚伪地不断点头称是。大学四年,我从没有一刻产生和宫卉做朋友的想法,一点都没有。相信林媚也和我一样,只是她比我懂得见机行事,品尝过幸福的滋味以后,转回身也朝宫卉露出甜甜笑容:“毕竟在一起住了四年,你结婚,我们当然得来啦。祝你新婚快乐,美丽永驻!”
“谢谢!等等,介绍我老公和你们认识。”
宫卉知会一声跟在她身后的伴娘,很快身形略胖的新郎疾步来到我们面前,很自然地挽住宫卉的腰,俯身问她怎么了。
“介绍一下,她们是我的大学同学,也是我的朋友,安佳佳,林媚。”宫卉站在我们中间,特别正式地左右招呼:“他是我老公,高修潼。”
我和林媚忙不迭伸出手,等待新郎接见。新郎突然惊喜道:“原来是你们!”
我和林媚莫名对视,我们是谁们啊?
“小卉,你记得吗?我之前跟你提过,在你们学校外面,遇到一个陌生女孩敬酒祝我新婚幸福来着。她说了好多醉话,还请我们帮忙鼓励她失意的闺蜜,就是你这两位朋友。你看,也太巧了吧。”
新郎眉飞色舞,一番话把宫卉给逗乐了,笑呵呵地连声附和:“好巧,好巧。”
我们这边却好静好静,用力强颜欢笑。我耳朵里只听见“醉话”两个字,林媚的关注点也落在了“失意”上,双双郁结于新郎的无心之言。
宫卉似乎意识到自己老公说错话,撒着软绵绵的娇,撵他去招呼客人。然后端起香槟分别递给我和林媚。
“不好意思,我老公这个人没什么心眼,想到什么说什么。你们别往心里去,我替他向你们赔礼……”
“欸,别别别。”林媚忙打断她,端起酒杯,“是你多心了。来,再次祝你新婚快乐,永远幸福!”
我也高高举杯:“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谢谢你们!”
顶级香槟回味甘醇,三个人放下酒杯,也许都从彼此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微妙变化。不见得一定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只是某一瞬间在对方眼中看见自己,陌生而空洞。
随后,好热闹的林媚跟着宫卉去认识新朋友,我实在兴趣不大,留下来进攻美食。
有人说,甜点是失恋女人最好的心理慰藉,能刺激分泌出类似恋爱感觉的多巴胺。所以我旁若无人地连吃掉五块芝士蛋糕,争取在腻死之前找到快乐。正伸手去拿仅剩的第六块,一只修长的手同时出现,也向它伸去。
我眼疾手快先一步抢进自己盘子里,头也不抬随口道:“不好意思。”
“失恋女。”
后背一震,我猛抬起头:“毒舌男!”
如果不是一句失恋女,我恐怕无法在第一时间辨认出,此刻眼前这位西装革履、俊逸非凡的高大男士,就是那晚毒舌我的陌生人。
他似乎还没习惯我颁给他的头衔,愣住几秒。我立刻抓紧时机报仇反击,将芝士蛋糕在他鼻尖前晃过一圈,好心提醒:“嘴巴恶毒,不是靠吃两块蛋糕就能改变的。你还是放弃治疗吧。”
他没说话,淡淡笑着又拿起两块黑森林,一并放进我盘子里。
我不解,信口乱猜:“该不会你认识到自己太毒舌,想赔礼道歉吧?”
“吃吧,多吃点,发胖之后,你就会暂时忘记失恋的事儿了。”
看来我低估了他的能耐,深呼吸顺下恶气,我也面带微笑:“失恋不犯法吧?我失恋也没报复社会碍着谁吧?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有初恋定终身的好运气吧?”抬手指向不远处的宫卉:“说不定今天的新娘子也曾经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今天之前,没准还想起初恋情人,感怀伤神了一阵儿。对,我是失恋,也如你所说被人一脚踹了,谢谢你不断提醒我这个事实,让我倍感欣慰的是,原来不是自己点背,是因为劣质男人太多,遇见的概率太高而已。哦,对了,先生贵姓?以后我会记住绕道远行的。”
我以为他不会接话,嘴上痛快完,想翩然转身离去。只见他眸色倏忽一暗,我稍迟疑片刻,他已低沉开口:
“宫磊。”
宫磊……目前为止,我只认识一个姓宫的人。不会那么巧吧,我颤巍巍地再次抬起手:“你该不会是宫卉的……”
“哥哥。”
如此亲切的称呼,我第一次听出毛骨悚然的感觉。心惊胆战地赔了个假笑,刚挪开半步,他一脚迈在面前挡住我去路,唇边缓缓晕开笑容。
“你和宫卉什么关系?朋友吗?怎么从没听她提起过。”
我往右:“泛泛之交,泛泛之交。”
他往左:“你叫什么名字?”
我又往左:“泛泛之辈,泛泛之辈。”
他顿足淡睨我一眼,不再追问,利落侧身离开。我抚着胸口安神压惊,才一回身,只见他大步流星正走向宫卉,心跳又骤然加快,急匆匆追上他。
“安佳佳!”
我迫不及待报上大名,他却好像突然失忆一样,疑惑地蹙起浓眉。弄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过来,都以为看到的是一场拙劣又失败的搭讪戏码。
反正没有熟人,误会也无所谓。我只稍微将声音压低,对宫磊说:“咱们私人恩怨,没必要牵扯宫卉。我道歉,不应该不分场合不分时间地随口胡诌,拿你妹妹乱举例。”
“安小姐,”他双手环胸,一种居高临下的倨傲姿态,唇边勾着淡淡笑意道:“我和你完全不熟,不过第二次见面,所谓私人恩怨倒像是你一厢情愿。其次,我不管你今天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来参加宫卉的婚礼。但我有必要提醒你,智商决定思维方式,情商决定表达方式。我不和你计较,不是因为别的,单纯因为我富有同情心,同情你的智商和情商而已。”
说完,宫磊扬长而去。我哑口无言呆立原地,半天缓不过神儿。毒舌界里我也算小有成就,谁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两次我都败在他一张毒到无药可解的嘴下,好不甘心!
2
一场婚礼,除了收获宫卉这个相识多年的朋友,我和林媚均各有所得。林媚结识到不少新朋友,而我则领悟到“没有最毒,只有更毒”的真理。
这个领悟太痛,以至于那天回家的路上,林媚不断追问我是不是被性骚扰了,怎么一副吃闷亏的憋屈样。我越说没事,她越笃定自己的猜测,就差没拉我去派出所报案。我只能跟她开玩笑,就我现在这个状态,性骚扰基本等同于艳遇。她笑了,说非得给我新生活,创造一个丰富多彩的人生。
她这一创造,就给我创造出一次“美食达人群”的试吃聚会。我临时翘班,穿着一身极其神似从事殡葬业的黑色制服,手持黄瓜一根,站在某家新开张的私房菜馆前,等一群素未谋面的吃货。
既然是不相识的吃货见面,必须要彰显吃货精神,也不知道是谁提议每人准备一样自己最爱的蔬菜作为接头信物。林媚通知我的时候,我还嗤之以鼻,调侃谁要带根儿黄瓜去,我就跟谁交换手机号。谁知我工作一忙,忘了这茬,等想起来再赶往集合地点时,只在路上找到个卖黄瓜的流动小贩。
结果,我等来的三男三女,女的全拿小番茄,男的一水儿手捧西蓝花。
小番茄又名圣女果,虽出身蔬菜世家,却因其玲珑身材成功跻身水果行列。就好比我眼前的三位女性,少女的穿衣打扮,熟女的做事风格,不然也不会拿小番茄当信物。三个男的吧,大概是受某张网络红图的影响,觉得万一看上哪个女的,西蓝花送出去也不乏浪漫气息。
如此一来,我这根娇艳欲滴的小黄瓜拿在手里就绝世独立,乏人问津了。最后,又姗姗来迟一位,拎着串大红辣椒,我顿时对他好感大增,相邻而坐。再一问,这位辣椒男也是忘记有约,刚巧经过家川菜馆子,厚着脸皮要了一串人家挂在门口的红辣椒。
辣椒男问我做什么工作,我告诉他置业顾问。他不懂,兴致勃勃地继续追问,我一说我是卖二手房的,他立刻像辣椒吃太多,龇着嘴扭头找小番茄去了。
表面听起来越高深难测的职业,越不能仔细过问,因为虚荣的美丽外衣,人人都爱。好比有人说自己是网络工程师,也许只是个网吧网管;有人以购物专家自居,只不过是购物台的推销员;还比如林媚常自称商旅专员,其实就是卖飞机票的。
这种变向相亲性质的聚会,讨论话题很快便转入刨根问底式的相互了解,我吃到一半已索然无味。要不是最后买单AA制,谁都不能先走,我早撤了,只能半饿着肚子,坐在外面啃我的黄瓜。
啃到半截,三四个中年人如同接驾般簇拥着一个年轻人走进来。我冷哼着偏过身子,真是冤家路窄,吃顿饭也能碰见宫磊。当初和周志齐谈恋爱,也没这么好的运气不期而遇。还好他被人包围没看见我。我正郁闷着走还是不走,林媚打来查勤电话:“怎么样,有没有人拿黄瓜啊?”
我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半根黄瓜,说:“那个人不巧就是我自己。林媚,以后你能别擅自帮我安排这种不靠谱的活动吗?既浪费时间又耽误我上班。”
“你不是爱吃嘛,大家有共同话题,才聊得开。”
“我跟你直说,有个男的聊得太开,都恨不得把他对面那女的两条大腿给直接聊分开。我还不至于头脑发热,饥渴到这种程度。谢谢你对我无微不至的关照,我有点消受不起了。再有下次,记得先征求我的意见,毁我三观这种事,尽量少做,不利于我身心健康。”
那边林媚喋喋不休还想说什么,我干脆挂断收好手机。有人不打招呼,自顾在我身旁坐下。一种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我抬头,预感当即成真。
穿暗纹衬衫的宫磊扯松领带,拉开领口,懒懒地靠坐着,冲我笑得风和日丽,好像老友巧遇一般。
“想干吗?”我不自觉地举起仅有的半根黄瓜,全身戒严,防备地道:“又同情心泛滥,想慰问我的智商情商?不好意思,我今天刚巧没带出门。”
宫磊懒散目光掠过黄瓜,笑意更深:“你紧张什么?能不能别把自己搞得像随时准备上战场搏命的女壮士?”
我实在想不通他到底是何方妖孽,随便一句话也能命中我心窝深处最敏感的区域。周志齐临别前自以为最诚恳的那句忠告,又赫然跳出,张牙舞爪地耻笑起我。怒啃一口黄瓜,我理直气壮地回他:
“那是因为坏人太多,女壮士明显不够用了。”
“我长得很像坏人?”
明知故问,我说:“反正暂时没瞧出来好人的特质。”
“请问好人有什么特质?”他像突然兴致大增,摆出副侧耳倾听的专注模样。
我笑了:“本人全身上下都是好人的特质,你可以好好学学。”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沉默了会儿,也笑了:“不错不错,过度自恋的确是拯救失意者最有效的方法。”
“我怎么失意了?”
“哦,刚才不小心听见有个男的指着你这边,对人说,你因为没能赢得他的青睐,所以难过地一个人坐到这里。还说,”宫磊似笑非笑地扫了眼我的黄瓜,“他不喜欢你这种企图心太强,又不懂得含蓄的豪放女。”
呵呵,有你的,辣椒男,极品中的奇葩!
气归气,我还是多长了个心眼,要是当宫磊面发作,他不定又会拿什么恶毒的话刺激我。于是故作云淡风轻地嫣然一笑,我问:“你出来,不会就只是好心告诉我这个?”
“当然不是。”他从头到尾打量我一遍:“你这身打扮挺像我助理。麻烦你进去跟那帮人说一声,我不胜酒力,先走一步。”
我仰天大笑三声:“你可真好玩,我凭什么要帮你?”
“因为……”
“安小姐。”
闻声扭头,众男女在辣椒男的带领下走到我面前,每个人都吃得脸蛋通红,容光焕发。辣椒男将一张单据递过来,笑容可掬地对我说:
“谢谢你的热情款待,让你破费了。下次再聚,常联系,常联系啊。”
我像挨了一闷棍有点发蒙,等反应过来账单已经捏在自己手里。再擦亮眼睛看清消费金额,一群人都说说笑笑走出去老远,背影潇洒。
两千八!这帮人短短两个小时不到,吃掉两千八!居然还点了不当季的大闸蟹!怪不得一排背影看起来那么横呢!
莫名其妙变成冤大头,陷害我的人依旧安坐身旁,不仅不觉愧疚,还抽走被我攥得发颤的账单,像是一张王牌夹在两指间。
“你帮我个小忙,我帮你解决个大问题,双赢。”
我仍有些不敢相信眼前一幕,探头望着远处消失成黑点的人影,痛心疾首地问:“他们傻吗?怎么就觉得我看起来像能付得起这两千八呢?”
“你当然不像,但是我像。”
宫磊带着答疑解惑的语气,用眼神示意,要我认识到我和他之间的个体差异。不得不承认,付得起两千八的气质和只付得起两百八的气质还是有区别的。
区别在于谁更能屈能伸。我几乎在第一时间选择妥协,高效优质地完成宫磊的要求之后,还没有忘记向柜台讨要发票,为连中五块钱的运气也没有而感到沮丧。
坐上回公司的公交车,直到身旁的人开口说话,我才惊觉,无所事事的宫磊一直悠闲地跟着我。没有听清他对我说了什么,将顺手带出来的西装还给他,我没好气地道:“你是闲得无聊,想跟着我体验体验小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吗?”
宫磊推开车窗,迎着拂面凉风惬意地闭上眼:“提议不错,我喝了两杯,正好吹吹风解酒。”
总有人批评我们不善于发现平凡的美,不善于体验简单的快乐,整天只会嚷嚷负担重,压力大,活着真累。错了,不是我们不善于发现体验,是因为我们慢不下来,无时无刻不在追着生活节奏快跑。因为前方始终有像宫磊这样的人,我们羡慕着,憧憬着,追逐着他慢悠悠的脚步,自由自在的状态。于是,笃信这个悖论的我们越来越快,套用句广告词——根本停不下来。
我没有闲心坐在公交车里体验文艺小悠然,看向舒服得快要睡着的宫磊:“花两千八请我帮个小忙,你觉得值吗?”
他没睁眼,抬起食指摇了摇:“我可没说钱是我出的。”
哦,我想到了为他马首是瞻的那几个中年人,不禁唏嘘:“人和人果然不一样!我尽认识些爱贪小便宜的人。你呢,身边估计都是些心甘情愿为你吃亏的人。”
“安佳佳。”他猛地睁开眼,目光清明向我投来,面无表情地说:“你难道不明白,他们自愿吃亏的最终目的,只不过是想从我这里占去更大的便宜吗?”
我被他一眨不眨灼灼盯着,心里有些发毛,转而又心胸开阔,正色道:“这样的世界才公平嘛。我担心的是房租一天比一天高,你关心的可能是道琼斯指数,但我不在乎世界经济形势好坏。我愁着过年的那张火车票,你想的是瑞士山头积雪够不够厚,但我照样可以用眼睛周游世界。我做梦都希望拥有一辆QQ,你早已经在三亚湾停着几艘豪华游艇,交着巨额的管理费,可其实大部分时间,你的游艇是供我这样的人欣赏参观的。所以啊,宫磊先生,老人们常说吃亏是福,你把他们当猴耍,他们对你别有所图,各取所需。就像你说的,双赢!”
宫磊一直神色淡然地听着,等我尽兴发挥完毕,他又沉默数秒,含笑慢慢开口:“安佳佳,我突然觉得你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这话怎么听着像骂人。感情“突然”之前,我在他眼里只是个一无是处的人。我撇撇嘴:“你觉得我足够乐观?”
“我觉得你足够可乐,逗人发笑诚意十足,是个说相声的好苗子。”
就知道他嘴里不会有好话,我豁达一笑:“谢谢你啊,我偶像郭德纲。赶明儿红了,送你签名照。”
3
回到公司,宫磊往门前摆放的房屋租售信息牌前一站,所有的女同事眼睛发亮,蜂拥而出。跑得最慢的一个拉我走到角落通知我,因为我在刘大嘴的帮助下,集齐了上班时间无故失踪、低售房源折损公司利益、强抢同事客户等一系列罪名,成功召唤出片区经理,现在正坐在办公室里等我。
刘大嘴背后放这一枪可真够狠,片区经理批得我是体无完肤。无故旷工扣工资,我无话可讲。说我故意抢客源,我也勉强承认。但要我把已经订给黄太后的房子,再千方百计强要回来,我就不接受了。
“我跟了黄阿姨半年,她难得痛快相中套房子,只差签合同办过户手续,我怎么去要回来?做人不能这么不讲信用吧。”
片区经理一拍桌子站起来:“小刘明明能高卖出六七万的房子,被你搅黄了。你跟我讲信用,没问题啊!你要能把上面压给我的销售量和营业额按时完成,信用多少钱一斤,咱们买点慢慢聊。”
“黄阿姨儿子马上回国了,这房子她多半不可能松手。就算我让公司少赚了六七万,我不也没让公司赔钱嘛。万一真去把房子强收回来,黄阿姨那边有什么过激举动,怎么办?”
“怎么办?安佳佳你是在威胁我吗?她儿子回国关我们什么事,你想做人儿媳妇啊。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两周内房子给我收回来,否则你下个月别来上班了!”
片区经理眼睛都杀红了,像我跟他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我灰溜溜地从办公室退出来,有同事听见动静来安慰我,我笑着摇头说没事。那点憋屈难受的小眼泪,早在初入职场的时候都流干净了,现在挨多少批评,一转身还是皮糙肉厚的好汉一条。
我知道,职场如战场,从不相信眼泪。
站在公司对面的大马路边,紧握手机,我无论如何也鼓不起勇气给黄太后去这通电话。那天她终于下定决心的一刻,眼中盈满喜悦,仿佛她的晚年幸福和她儿子的美满生活,都寄托在了那套房子里。
现在,一通电话无疑是要将她的希望扼杀在我的手上。如果成全了她,我也必将葬送自己的前程,丢男友、丢工作,变成名副其实的人生输家。
舍己为人,还是损人利己,这是个问题……
“听说你遇到麻烦了?”
幸灾乐祸的口气,谁这么欠啊。我烦躁地挑起眼皮,一愣:“你怎么还没走?”
“既然是体验生活,当然你的麻烦我也想体验体验。”
宫磊端端正正站在我面前,笑容灿烂如光,晃得我眼睛疼,心里膈应。顿生出种感觉,他的快乐是建筑在我的痛苦之上。
“我失恋了,你想体验吗?我刚被领导批评,你想体验吗?别拿体验生活这种话蒙我,你们的体验生活,和明星所谓的深入群众体验生活一样,端起你们的优越感发两句不痛不痒的感慨而已。”挥手转身,我迈开大步,又顿住回过头,嬉笑道:“你想体验我的生活,我还想体验你的生活呢,有可能吗?”
“安佳佳。”
“干吗?”我不耐烦地又转回头。
他收敛笑容,一步步地走近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觉得你可乐吗?因为你一直在理直气壮又肆无忌惮地臆想我的生活,把它想象成你完全遥不可及的样子。然后自以为已经看透一切,用假装不在乎来开释自己,这样你就能心安理得地安于现状。你要知道,这不叫坚强,也不叫乐观,叫卑微的自尊心作祟,简称自卑。”
宫磊站定在我面前,锐利目光看进我眼底,犀利凶猛的剖析又探抵我心底,像光天化日之下,丝毫不留情面地剥去我一件件遮羞的外衣,直至我衣不蔽体,赤裸示人。
习惯性地掩盖恐惧,我奋力挣扎:“你,你说我什么?”
他一字一句:“我说你,安佳佳,是一只自卑到浑身长刺的刺猬。”我气得想大叫,却说不出话,咬牙切齿地抓住他的手,他一声轻笑:“怎么,又变成满嘴獠牙的恶犬了?”
“跟!我!走!”
我永远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像疯子一样,拉着个男人在喧闹的街头狂奔,目无旁人,脚步飞快。甚至跑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年轻而冲动,必须要据理力争表达点什么,还是因为就算是平淡无奇的人生,也不想被人任意误读。
奔跑的终点是一栋街边的显眼小楼,装修气派,楼前植满鲜花,还有身着挺拔制服的保安站岗。
用最短时间调整好凌乱的呼吸,我抬手指向敞开的玻璃大门,对宫磊说:“这是个楼盘的售楼部,也是我和前男友约会的老地方。我每次赶很久的车来这里和他约会,唯一的愿望就是,有一天他能对我说,走,我们一起进去看看房子。可惜没有,一次都没有。”
“你这么能分析人,一定会觉得奇怪,以我的性格,直接拉他进去看就好了,为什么还要等他先开口。因为我最好的朋友告诉我,安佳佳你这场恋爱谈得太主动了,你主动表白,主动追他,主动随他的意愿调整自己,主动做每一件事。如果你先提出看房,就等于主动向他求婚,到头来他会觉得这个女人到手得太容易,没必要珍惜。那好,我忍,以为总能忍到他带我进去的那一天吧,忍到一期开盘售罄,接着忍二期,结果忍到我们的结局只能用‘呵呵’两个字收场。”
再次想到周志齐的分手理由,我真呵呵笑了。既然要自戳伤疤,再疼也得扛着,不允许自己自怨自艾,更不需要别人施舍怜悯。
宫磊很静默,没有流露出我最害怕的同情之色。我压了又压波动的情绪,照本宣科般继续说道:
“宫锐瑰宝琥珀是宫锐瑰宝系列的一号作品,位于交通便利,美丽宜居的城东四环内。地处城市副中心,集青年主题园林、瑰宝坊潮流街区于一身。以超高性价比成为青年置业首选。项目占地约8万平方米,总建筑面积约50万平方米,项目整体布局合理、均衡,以百亩大盘的恢弘气势,为近4000户家庭打造舒居环境。绿化率高于20%,小区车位比例一比一,公共区域免费无线WiFi覆盖……”
“这个楼盘我自己来看过无数回,很讽刺吧。每个接待我的售哥售姐都敷衍了事,但是我仍然乐此不疲,因为我曾经把这里当作我的梦想,我和他在这座城市坚持下去的理由。再激情澎湃的爱情总有归为平静的一天,当鲜花月光甜言蜜语变成柴米油盐的时候,面对残酷的现实,他选择了放弃。”
“那我呢,他早醒了,我还要来这里继续孤孤单单地做同一个梦吗?我不知道,我连自己日复一日过的分分秒秒到底是为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你知道吗?”
白痴一样地发问,我不能奢求宫磊给我答案,更不奢求他能理解我说的每句话。气早消了,只当是发泄,流不出眼泪,也需要一个出口释放,谁让他刚好点燃那根我不敢触碰的导线。
宫磊一言不发凝视着我,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我们沉默相对。远处天边传来轰轰雷鸣声,我突然觉得有些累,垂下头避开他的视线,说:
“走吧。”
擦身间,他兀自又拉起我的手,自作主张地带我往售楼部快步前行。我不解,跟得踉踉跄跄,不停焦急地问他想干吗。他仍旧默然不语,只加重手里力道,固执地牵我走进售楼部。
也许我们的出现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有热情的售姐第一时间走过来,带着职业化的笑容,要把我们领到楼盘模型前做讲解。宫磊淡淡地说句不用了,请她直接带我们到样板间。我摸不着头脑,想不通宫磊到底要干什么,他礼貌地请走售姐,只留下我和他站在客厅里。又说打个电话,命令我坐下,自己走出样板间。
我坐在皮质沙发里,局促地茫然四顾。精明的开发商们不惜成本打造出的样板间,每一个角落,每一处细节都足够吸引眼球,激发潜在的购买欲。可太漂亮太精致,又难免令人无所适从。
宫磊的这通电话打了很久,我探头朝门口望了望,不见他的身影,索性起身独自参观房间。地中海装修风格,亮眼但不实用,如果我是它的主人……
我会将几个自制的抱枕随意丢在沙发上,软软的,暖暖的;餐厅有原木玻璃柜,里面摆满各式餐盘,让人食欲大增;卧室飘窗上铺一层厚厚的绒毯,一张矮脚小方桌,一套碎花提梁茶具;阳台上种满小花,迎风而开,香气扑鼻……
思绪飞得不着边际,心情却豁然开朗。握着手机的宫磊一进来,我就对他笑了。这好像也是我第一次对他露出没有他意的简单笑容。
“谢谢你带我来看样板间。不得不说你这招太管用,我好像一下子什么都想通了,有种佛祖摸摸头,恍然醒悟的感觉。”
“想通什么?说来听听。”他搬张椅子坐到我对面,双手交握置于膝盖,身子微微前倾,微笑发问。
豁然开朗之后,似乎面前这位在我看来也顺眼多了,连笑容都柔和得像此刻电视墙投下的晕黄灯光。他耐性甚好,也愿意交给我一段冗长的时间。
理了理思绪,我慢慢说道:“你看,爱情没有了,不代表我不可以拥有梦想啊!我刚才在这里转了一圈突然想明白,其实我也可以努力存钱买套小户型,哪怕一个人,照样也能过得有滋有味。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生命因为有负担,才变得有重量。从现在起,就让‘努力工作,攒钱买房’变成我生命中最甜蜜的负担!”
激动雀跃处,我大展双臂,做了个拥抱朝阳的动作。宫磊毫无响应,点着头长哦一声,摩挲起下巴。
“安佳佳,我听着你像在做单身宣言,打算加入独身主义阵营。”
“是吗?”我收回手,将刚才说的话仔细想过一遍,无所谓地道:“单身也没什么不好吧。多元化的社会包容多元化的感情观。再说,爱情能增加我生命的重量吗?爱情只会让我轻飘飘地两脚不沾地,满脑子都是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宫磊端正坐姿:“那好,我请问你,安佳佳小姐。你有没有做过理财规划?每个月的准确收入是多少?有没有额外收入,额外收入是多少?每月你能用于置业的钱又有多少?这个楼盘的均价是多少?你能接受的房价范围是多少?现在的贷款利率是多少?如果购房,你能支付的首付是多少?计划按揭年限是多少?每月还贷金额占去你月收入的比例是多少……哎,你怎么倒下去了?”
“生命太重,我承受不起了。”从沙发里无力地支起脑袋,我悻悻地望向用无数个“多少”粉碎我人生目标的男人:“宫磊,难道你想建议我继续安于现状,得过且过?”
“我又不是你的人生导师,没法给你未来的生活提出任何建议。不过,我倒是建议你先解决工作上的麻烦。”
我眼睛一亮:“你打算出手相助?”
他摇头:“你放心,我也不会是你命中注定的贵人。”
“我不想失信于客户,也不想丢掉工作,或者你帮我想个办法,我升你做妃子。”
“不必了。”
“太子?”
“老子还差不多。”
“干爹!”
“我去!”
我被宫磊一脸厌恶,浑身不自在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感染到他,宫磊也跟着笑起来,满室欢乐。原来剑拔弩张的针锋相对之后,我和他也能和睦相处,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
开心乐呵的气氛中,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举目四望奇怪地问:“我们来半天了吧,怎么连个看房子的人也没有?”
“可能因为……”宫磊站起来望向阳台:“下雨了吧。”
我紧跟着他走进阳台,滂沱雨幕中,外面的大厦像一个个庞然的怪兽,冷感的青灰色皮肤,布满空洞的眼睛,毫无美感可言。
这座城市,如同这样的怪兽随处可见,咆哮侵占着越来越稀缺的土地。也像是一群噬梦者,蚕食着我们的梦想,而我们依然心甘情愿,飞蛾扑火。
至少,我是这样,视它为诱惑,无力抗拒。
我看向宫磊,认真地问:“你到底为什么非要带我进来?”
他看向灰蒙蒙的天空,陷入沉思般的安静,而后漫然一笑:“因为我们都没带伞,总得有个地方躲雨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