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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婉达·谢顿(10)


  “此外——”诺夫可在此顿了一顿,目光扫过这间挤满人的法庭,仿佛在说:你们等着吧,听到这句话,你们便会羞愧得无地自容,因为你们竟然怀疑我的当事人的陈述不实。“谢顿教授和举世闻名的帝国图书馆有正式合作关系,拥有这项殊荣的个人少之又少。他获准无限制地使用该馆的设备,以便筹备他所谓的《银河百科全书》,那是名符其实的帝国文明赞歌。

  “我请问诸位,这样一个人,我们怎能对他进行这种质问?”

  诺夫可夸张地挥手向谢顿指去,后者与史铁亭·帕佛坐在被告席上,看起来十分不自在。听到这些很不习惯的赞美,谢顿涨红了双颊(毕竟最近几年,他的名字总是冷嘲热讽的对象,从未与词藻华丽的颂赞连在一起),他的右手按在那根忠实手杖的雕花手把处,此时还在微微颤抖。

  李赫法官无动于衷地低头凝视谢顿。“的确,究竟有何利益,律师。我一直拿同样的问题问我自己,过去几天我彻夜难眠,绞尽脑汁在想一个说得通的理由。像谢顿教授这样拥有卓著声誉,自己又是不遗余力批评‘社会秩序崩溃’的人之一,他为什么无缘无故犯下蓄意伤害罪?

  “后来我渐渐想通了。说不定是这样的,由于没有人相信他的话,谢顿教授在饱受挫折之余,觉得他必须对所有的世界证明,他所预测的劫数与噩运确实即将来临。毕竟,此人毕生的志业就是预言帝国的衰亡,而他真正能指出的,却只有穹顶上几个烧坏的灯泡、公共运输偶尔的故障、某些部门的预算删减——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一次攻击,甚或两三次,啊,那就另当别论了。”

  李赫靠回椅背,双手合在身前,脸上露出一副满足的表情。谢顿借着桌子的支撑,慢慢站了起来。他极其吃力地走向发言台,挥手要他的律师走开,然后循着法官无情的目光一路走去。

  “庭上,请允许我说几句话为自己辩护。”

  “当然可以,谢顿教授。这毕竟不是审判,只是一场听证会,目的就是要公开和本案有关的一切申述、事实以及说法,然后方能决定是否要进一步举行审判。我只不过提出了一种推测,我最想听的就是你自己怎么说。”

  谢顿清了清喉咙,开口道:“我将一生奉献给帝国,我忠实侍奉每一位皇帝。我的心理史学这门科学,其实并非预报毁灭的信使,而是意图作为一种复兴机制。有了它,不论文明的走向如何,我们皆能有所准备。倘若正如我所相信的,帝国将继续崩溃,心理史学便会帮助我们保存未来文明的基石,让我们能在优良的固有基础上,重建一个更新更好的文明。我爱我们所有的世界、我们的同胞、我们的帝国,我怎么会参与那些日渐削弱国势的不法行为?

  “我不能再说什么了,你必须相信我。我,一个献身智识、方程式和科学的人,我所说的都是我的肺腑之言。”谢顿转过身去,缓缓走回帕佛旁边的座位。在就坐之前,他的目光寻找到婉达,她坐在旁听席上,露出无力的笑容,并对他眨了眨眼睛。

  “不论是不是肺腑之言,谢顿教授,我都需要长久的思考才能作出决定。我们已经听过原告的陈述,我们也听过了你和帕佛先生的陈述,现在我还需要另一方的证词。我希望听听莱耳·纳瓦斯怎么说,在这个事件中,他的身份是目击者。”

  纳瓦斯走向发言台之际,谢顿与帕佛警觉地互望了一眼。他正是那场打斗发生前,谢顿所训诫的那个男孩。

  李赫开始问这个少年。“能否请你描述一下,纳瓦斯先生,当天晚上你所目击的确切经过?”

  “这个嘛,”纳瓦斯以愠怒的目光凝视着谢顿,“我正在路上走着,想着我自个儿的心事,忽然看到这两个家伙——”他转过身去,指向谢顿与帕佛。“在人行道另一边,向我这个方向走来。然后,我又看到那三个孩子。”他又伸手指了指,这回是指向坐在原告席的三位。“这两个家伙走在三个孩子后头,不过他们没看到我,原因是我在人行道另一边,而且,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被害人身上。然后,轰!就像这样,那老家伙用他的拐杖向他们挥去,然后不太老的那个跳到他们面前,用脚踢他们。在你还没弄清怎么回事的时候,他们已经全部倒在地上。然后老家伙和他的同伴,他们就这么走了,我简直不敢相信。”

  “你说谎!”谢顿爆发出来,“年轻人,你是在拿我们的性命开玩笑!”纳瓦斯却只是漠然回瞪着谢顿。

  “法官,”谢顿恳求道,“您看不出他是在说谎吗?我记得这个人,在我们遭到攻击前没多久,我曾责骂他乱丢垃圾。我还对史铁亭指出这是另一个例证,证明我们的社会崩溃,公德心沦丧,以及……”

  “够了,谢顿教授。”法官命令道,“你再像这样发作一次,我就把你逐出这间法庭。好,纳瓦斯先生,”她转头面向证人,“在你刚才叙述的一连串事件发生之际,你自己在做什么?”

  “我,啊,我躲了起来,躲在几棵树后头。我怕要是给他们看到,他们会追我,所以我躲了起来。等到他们走了,嗯,我就跑去找保安官。”

  纳瓦斯已经开始出汗,并将一根手指塞进束紧的单件服领子里。惴惴不安的他站在隆起的发言台上,不停地将重心在两脚之间挪移。他察觉到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令他感到很不自在;他试着避免望向旁听的群众,但他每次这么做,便发觉自己被坐在第一排一位美丽金发少女沉稳的目光所吸引。仿佛她正在问他一个问题,并动念驱使他开口,逼他说出答案。

  “纳瓦斯先生,对于谢顿教授的陈述,他和帕佛先生在那场打斗前曾见过你,而且教授和你交谈过,你有什么话要说?”

  “这个,啊,不对,你知道的,就像我所说的……我正在路上走着,而……”此时纳瓦斯望向谢顿的位置,谢顿则悲伤地望着这个少年,仿佛了解到自己已一败涂地。可是谢顿的同伴——史铁亭·帕佛——却以严厉的目光瞪着纳瓦斯。纳瓦斯突然听到一句:讲实话!令他吓了一跳,吃了一惊。那句话好像是帕佛说的,但帕佛一直未曾张嘴。然后,在一阵错愕中,纳瓦斯猛然将头转向金发少女的方向,觉得自己也听到她在说:讲实话!但她的嘴唇同样一动不动。

  “纳瓦斯先生,纳瓦斯先生。”法官的声音闯入少年紊乱的思绪,“纳瓦斯先生,假如谢顿教授和帕佛先生从你对面走来,走在三名原告后面,你怎么会先注意到谢顿和帕佛?你在陈述中是这么说的,对不对?”

  纳瓦斯狂乱地环视法庭。他似乎无法逃避那些目光,每双眼睛都在对他喊道:讲实话!于是,莱耳·纳瓦斯望着哈里·谢顿,只说了一句:“很抱歉。”然后,出乎法庭内每个人意料之外,这个十四岁的男孩开始哭泣。

  27

  这是可爱的一天,既不太热也不太冷,既不太亮也不太阴。纵使维护街道的预算几年前便已告罄,帝国图书馆门前台阶旁几棵稀疏的多年生植物,仍为这个早晨增添几许愉悦的气氛。这座图书馆是一栋风格古典的建筑,门前雄伟的阶梯在整个帝国境内数一数二,仅次于皇宫。然而,大多数前往该馆的人,却喜欢经由滑轨进入。对于这一天,谢顿抱着很高的期望。

  自从他与史铁亭·帕佛所卷入的那件蓄意伤害案撤销后,哈里·谢顿觉得一切像是重新来过。虽然这段经历十分痛苦,它的轰动却为谢顿的主张做了最佳宣传。帖贞·帕普坚·李赫即使不是川陀最具影响力的法官,也是公认的其中之一。在莱耳·纳瓦斯作出情绪化证词的次日,她曾以相当夸张的方式发表自己的意见。

  “我们来到了‘文明社会’这样的一个十字路口,”这位法官在席位上慷慨激昂地说,“像哈里·谢顿教授这种地位的人,仅仅因为他的身份,以及他所代表的主张,就得忍受自己同胞的羞辱、谩骂和谎言,这真是帝国历史上黑暗的一天。我承认,起初我自己也受到影响。‘为了企图证明他的预测,’我在心中推想,‘谢顿教授大可采用这样的奸计啊?’可是,当我恍然大悟时,我发觉自己错得不可饶恕。”说到这里,法官皱起眉头,她的颈部与双颊开始泛起暗青色。“因为我误将谢顿教授的动机归因于这个新社会,其中,诚实、高尚与善意很可能惹来杀身之祸;一个人仅仅为了生存,似乎就必须诉诸欺诈与奸计。

  “我们和我们安身立命的原则已经迷失了多远?这次我们很幸运,川陀的同胞们。我们都应该深深感激哈里·谢顿教授,他让我们看到了我们真正的自我。让我们把他的事例谨记在心,并且痛下决心,时时警戒人性中那些卑劣的力量。”

  那场听证会结束后,皇帝送给谢顿一个表达祝贺的全息光碟。其中,他表达了衷心的希望:谢顿现在也许能为他的计划找到经费了。

  当谢顿沿着入口滑轨缓缓滑升时,他思量着心理史学计划目前的状况。他的好友——前任图书馆长拉斯·齐诺——已经退休。而在他任内,齐诺一向极为支持谢顿与他的工作。然而有大半的时候,齐诺都被图书馆评议会牢牢控制住。可是,他曾经对谢顿保证,那位和蔼可亲的新任馆长垂玛·阿卡尼欧,是个和他自己一样思想进步的人,而且受到评议会中许多派别的欢迎。

  “哈里,我的好友,”齐诺在离开川陀、回到他的故乡世界温柯瑞之前曾说,“阿卡尼欧是个好人,具有非凡的才智和开放的心胸。我确定,他会尽他所能来帮助你和你的计划。我将有关你和百科全书的整个资料档案都留给了他;关于对人类可能作出的贡献,我知道他会和我一样兴奋。保重,我的好友,我会时时念着你。”

  因此,今天哈里·谢顿将与新任馆长作首度的正式会晤。拉斯·齐诺留给他的保证令他精神振奋,他期待着与对方分享他对谢顿计划以及百科全书的未来规划。

  谢顿刚走进馆长的办公室,垂玛·阿卡尼欧便站了起来。他已经表现出是这里的主人——齐诺原本在房间各个角落塞满全息光碟,以及来自川陀各区的三维期刊,而代表帝国各个世界、在半空中不停旋转的幻影星球,则排成令人眼花撩乱的阵列。现在,阿卡尼欧已将齐诺堆积如山的资料与影像全清干净。一个大型全息屏幕如今占了一面墙的大半面积,根据谢顿的推测,阿卡尼欧可藉此随意观览任何出版品或广播视讯。

  阿卡尼欧身材矮小而结实,带着些许心不在焉的神情,那是幼时角膜矫正手术失败的结果。而这掩藏了他那令人生畏的智慧,以及随时留意周遭一切的警觉。

  “稀客,稀客,谢顿教授。请进,请坐。”阿卡尼欧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一张直背座椅,“您要求这次会面,令我感到相当意外。您可知道,我原本打算一旦安顿好,就要立刻和您联络。”

  谢顿点了点头,感到很高兴。可见这位新馆长足够重视他,在刚刚上任、忙昏了头的日子里,他就打算要找自己了。

  “可是,首先,教授,请让我知道您为何要见我。然后,我们再来讨论我那个极可能较无趣的问题。”

  谢顿清了清喉咙,将上身向前倾。“馆长,想必拉斯·齐诺已将我在这里的工作,以及我筹划一套《银河百科全书》的构想告诉您了。拉斯相当热心,而且十分帮忙,他提供我一间个人研究室,以及无限制使用本馆庞大资源的权利。事实上,正是他为百科全书计划找到了最终的归宿,那就是称为端点星的一个遥远外围世界。

  “然而,有一件事却是拉斯无法提供的。为了使这个计划如期执行,我的一批同事也必须在本馆拥有研究室,以及无限制使用设备的权利。在我们展开百科全书的实际编纂工作之前,光是搜集有待复制并转送至端点星的各种资料,本身就是一项庞大的工程。

  “拉斯在图书馆评议会的人缘不好,这点您必定很清楚。然而,您却人缘极佳。所以我想请问您,馆长,您能否设法让我的同事获得员工的特权,好让我们展开重要无比的工作?”

  谢顿就此打住,差点喘不过气来。他确信,这番昨晚在心中温习了一遍又一遍的说词,一定能够达到预期效果。现在,他充满信心地等待阿卡尼欧的回应。

  “谢顿教授。”阿卡尼欧一开口,谢顿满怀期望的笑容便消失了。这位馆长的声音中,透着谢顿未曾料到的冷峻。“我所敬重的前任馆长曾对我说明——巨细无遗地说明——你在本馆所进行的工作。他对你的研究相当热衷,念念不忘要让你的同事加入你的行列。至于我自己,谢顿教授,”听到阿卡尼欧顿了顿,谢顿猛然抬起头来。“最初,我准备找评议委员开一次特别会议,以便提议为你以及你的百科全书编者提供一些大间的办公室。不过,谢顿教授,现在一切都改变了。”

  “改变了!可是为什么呢?”

  “谢顿教授,在刚刚落幕的一件轰动无比的蓄意伤害案中,你是主要的被告。”

  “但是我无罪开释。”谢顿插嘴道,“这件案子甚至没有正式起诉。”

  “纵然如此,教授,你最近频频出现在大众面前,使你有了一个不容否认的——我该怎么说呢?——一个不太好的名声。喔,是啊,你受到的指控全被撤销。可是为了无罪开释,你的大名、你的过去、你的信仰,以及你的工作,通通摊在世人眼前,让人一览无遗。即使一位思想进步而公正的法官宣称你人格无瑕,可是上百万,甚至上百亿普通公民所看到的,却不是一位为了保存文明的光荣而奋斗的心理史学先锋,而是一个高喊伟大强盛的帝国即将面临劫数和噩运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