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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心理史学家(2)


  极目眺望也没有任何绿色的景致,没有植物,没有土壤,也没有人类之外的生物。他依稀记得,皇宫就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周围有一百平方英里的自然土壤,那里绿意盎然,花团锦簇。那是钢铁之洋中唯一的孤岛,可惜从这里看不见。也许远在万里之外吧,他也不确定。

  不久之后,他一定要做一次环球旅行!

  他大声叹了一口气,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抵达川陀。这颗行星是银河的中枢、人类的中心。他还完全看不到川陀的弱点:他没看到载运食物的船只起落;他不知道有个纤弱的颈动脉,联系着川陀四百亿人口与其他世界。他只能体会到人类最伟大的功业,那就是完完全全、近乎傲慢地征服了整个行星。

  他离开栏杆,心中有几分迷惘。刚才结识的那个人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盖尔坐了下去。

  那人微微一笑。“我叫杰瑞尔。你第一次来川陀吗?”

  “是的,杰瑞尔先生。”

  “我想也是。杰瑞尔是我的名字,不是姓。如果你具有诗人气质,川陀会令你着迷的。不过,川陀人从不会到这里来。他们不喜欢这种地方,会令他们神经过敏。”

  “神经过敏!喔,我叫盖尔。为什么这里会让他们神经过敏?这里简直壮丽无比。”

  “盖尔,这都是主观的想法。假如你在斗室中出生,在回廊中长大,又整天在密不通风的房间里工作,假日只会去人挤人的太阳室,那么一旦来到这个开阔的空间,头上除了天空什么也没有,你就很可能神经衰弱。本地人在子女满五岁之后,每年都会带他们上来一次,我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好处,不过我认为真的不够。小孩子前几次来,每次都会尖叫到歇斯底里。他们应该早在断奶后就来,而且每星期来一次。”

  他继续说:“当然啦,这并不重要。他们一辈子不出来又怎样?他们喜欢躲在里面,高高兴兴管理着帝国。你猜这里有多高?”

  盖尔答道:“半英里吧?”他担心猜得太离谱。

  想必真的很离谱,因为杰瑞尔轻笑了一下。他说:“不,只有五百英尺。”

  “什么?但是电梯走了有……”

  “我知道,不过时间大多花在升到地表的过程。川陀这个城市已经向下发展到一英里深。它就像冰山一样,十分之九都看不见。海岸线附近的海底,甚至向下挖了好几英里。事实上,这种深度足以让我们利用地表和地底的温差,提供我们所需的一切能源。这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以为你们都用核能发电。”

  “以前用过,但是这种能源比较便宜。”

  “我也这么想。”

  “你对川陀的整体印象如何?”一时之间,杰瑞尔的和蔼转为精明,看起来几乎还有点狡猾。

  盖尔搜索枯肠,最后还是再说了一遍:“壮丽无比。”

  “你来这儿度假?还是观光旅行?”

  “都不算——我一直很想来川陀看看,不过我这次来,主要是为了一份工作。”

  “哦?”

  盖尔觉得应该解释得更清楚些。“我是来川陀大学,加入谢顿博士的研究计划。”

  “乌鸦嘴谢顿?”

  “啊,不,我是说哈里·谢顿——那位著名的心理史学家。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位谢顿。”

  “我说的就是哈里·谢顿,大家都叫他乌鸦嘴。那是他的绰号,知道吧,因为他一直在预测灾难。”

  “是吗?”盖尔十分震惊。

  “你不可能不知道。”杰瑞尔并未露出丝毫笑容,“你不是来跟他工作的吗?”

  “喔,没错,我是一个数学家。他为什么要预测灾难呢?什么样的灾难?”

  “你猜是什么样的灾难?”

  “只怕我一点概念也没有。我读过谢顿博士以及他的同僚发表的论文,内容都是数学理论。”

  “没错,你指的是他们发表的那些。”

  盖尔有点烦了,他说:“非常高兴认识你,我想回房间去了。”

  杰瑞尔随便挥了挥手,算是与盖尔道别。

  盖尔发现自己的房间里竟然有一个人。一时之间,他由于太过惊讶,一句“你在这里干什么?”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

  那人缓缓起身。他的年纪很大,头顶几乎全秃,还跛着一只脚。然而他双眼湛蓝、炯炯有神。

  他说:“我是哈里·谢顿。”盖尔充满困惑的大脑,这时也刚好将面前这个人,与记忆中那个熟悉的影像摆在一起。

  心理史学:……盖尔·多尼克使用非数学的普通概念,将心理史学定义成数学的一支,它专门处理人类群体对特定的社会与经济刺激所产生的反应……

  在各个定义中都隐含一个假设,亦即作为研究对象的人类,总数必须大到足以用统计方法来处理。群体数目的下限,可由“谢顿第一定理”决定……此外还有一个必要的假设,就是群体中无人知晓本身已是心理史学的分析样本,如此才能确保一切反应皆为真正随机……

  心理史学成功的基础,在于“谢顿函数”的发展与应用。这些函数表现的性质,全等于社会与经济力量的……

  ——《银河百科全书》

  “午安,博士。”盖尔说,“我……我……”

  “你没想到我们今天就会见面吧?在正常情况下,我们不必急着碰头。但是现在,假如我们想雇用你,就必须尽快行动。如今找人可是越来越不容易了。”

  “博士,我不明白。”

  “你刚才在观景塔上跟一个人聊天,对不对?”

  “没错,他叫杰瑞尔。除此之外我对他一无所知。”

  “他的名字没有任何意义。他是公共安全委员会的人,从太空航站一路跟踪你到这里。”

  “但是为什么呢?只怕我越来越糊涂了。”

  “那人没有对你提到我吗?”

  盖尔有些犹豫。“他管您叫乌鸦嘴谢顿。”

  “他有没有说为什么?”

  “他说您总是预测灾难。”

  “我的确如此——川陀对你有什么意义?”

  好像每个人都会问他对川陀的感想。盖尔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形容词,于是又说一遍:“壮丽无比。”

  “那是你的直觉印象。如果改用心理史学呢?”

  “我从来没想过用它来分析这种问题。”

  “年轻人,在我们的合作结束之前,你就会学到用心理史学来分析所有的问题,而且会视为理所当然。注意看——”谢顿从挂在腰带上的随身囊中取出一台电算笔记板。传说他在枕头底下也摆了一台,以便突然醒来时随手取用。现在他手中这一台,原本灰色光亮的外表已稍有磨损。谢顿的手指已经起了老人斑,却仍然能在密集的按键间敏捷地舞动。位于电算板上方的显示屏,立刻出现许多红色的符号。

  谢顿说:“这代表帝国目前的状况。”

  然后他开始等待。

  盖尔终于说:“但这当然不是一个完整的表现。”

  “没错,并不完整。”谢顿说,“我很高兴你没有盲目接受我的话。然而,这个近似表现足以示范我的命题。这点你接受吗?”

  “接受,但我等会儿还得验证函数的推导过程。”盖尔很小心地避免可能的陷阱。

  “很好。让我们把其他因素的已知几率都加进去,包括皇帝遇刺、总督叛变、当代经济萧条的周期性循环、行星开发率的滑落……”

  谢顿进行着计算。他每提到一个因素,就会有新的符号出现在显示屏上,然后融入原先的函数,使得函数不断地扩充与改变。

  盖尔只打断他一次。“我不懂这个‘集合变换’为什么成立?”

  谢顿以更慢的速度示范了一遍。

  盖尔又说:“但是这种做法,是理论所禁止的‘社会运算’。”

  “很好。你的反应很快,可是仍然不够快。在这种情况下,可以允许这样做。让我用展开式再做一遍。”

  这回过程变得很长,等到算完之后,盖尔谦逊地说:“对,我现在懂了。”

  谢顿终于停下来。“这是三个世纪以后的川陀。你要如何解释?啊?”他侧过头去,等着盖尔回答。

  盖尔感到不可置信。“完全毁灭!但是……但是这绝不可能。川陀从来没有……”

  谢顿突然既激动又兴奋,一点也不像个老态龙钟的老人。“说啊,说啊。你已经看到了导致这个结果的过程。现在用口语说出来,暂且忘掉数学符号。”

  盖尔说:“当川陀变得越来越专门化,也就变得越来越脆弱,越来越无法自卫。此外,它越发是帝国的行政中心,也就成了首要的觊觎之的。随着帝位的继承越来越不确定,以及大世族间的摩擦越来越剧烈,社会责任感也就消失了。”

  “够了。川陀在三个世纪内完全毁灭的几率是多少?”

  “我看不出来。”

  “你一定会做‘场微分’吧?”

  盖尔感受到明显的压力,但是谢顿并未将电算板递给他,他的眼睛离电算板有一英尺之遥。他只好拼命心算,不一会儿前额就冒汗了。

  最后他说:“大约85%?”

  “不坏,”谢顿努着下唇,“但也不能算好。正确的数值是92.5%。”

  盖尔说:“这就是他们叫您乌鸦嘴的原因?在学术期刊中,我从来没读到过这些。”

  “你当然读不到,这是不能发表的。你想,帝国怎么可能让这种动摇的倾向,如此轻易地曝光呢?这只是心理史学一个非常简单的示范。不过,我们一部分的结果,还是泄露到了贵族手中。”

  “那可糟了。”

  “也不尽然,一切都在我们考虑之中。”

  “可是,他们是不是为了这个原因调查我?”

  “对。只要和我的计划有关,都会成为调查的对象。”

  “博士,您有危险吗?”

  “喔,没错。我会被处决的几率有1.7%,但即使如此,我的计划也绝对不会终止。我们也已经将这点纳入考虑。好了,不谈这些。明天你会到川陀大学来见我,对吗?”

  “我一定会去。”盖尔说。

  公共安全委员会:……自从恩腾皇朝最后一位皇帝克里昂一世遇刺后,贵族派便掌握实权。大体说来,在皇权不稳定亦不确定的数个世纪中,他们形成维持秩序的主体。大多数时期,这个委员会由陈氏与狄伐特氏两大世族把持,最后则变质为维持现状的工具……直到帝国最后一位强势皇帝克里昂二世即位,才将委员会的大权尽数释除。首任的主任委员……

  就某个角度而言,委员会之所以没落,可追溯到基地纪元前2年,它对谢顿所进行的一次审判。在多尼克所著的谢顿传记中,对那场审判有详细记载……

  ——《银河百科全书》

  结果盖尔并没有赴约。第二天早上,他被微弱的蜂鸣器吵醒,那是旅馆职员打来的电话。那位职员以尽可能细声、礼貌、并且带有一点恳求的口吻,告诉盖尔公共安全委员会已经下令限制他的行动。

  盖尔立刻跳到门边,发现房门果然打不开了。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穿好衣服耐心等待。

  不久委员会便派人将他带走,带到一间拘留所中。他们以最客气的口吻询问他,一切过程都非常文明。盖尔解释自己是从辛纳克斯来的,又详细罗列了他读过的学校,以及获得数学博士学位的年月日。又说了自己如何向谢顿博士申请工作,如何获得录用。他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详情,他们却一遍又一遍回到他参加“谢顿计划”这个问题上。他当初如何知道有这个计划?他负责的工作?他接受过哪些秘密指示?以及所有的来龙去脉。

  盖尔回答说完全不知情,他根本没有接受过任何秘密指示。他只是一名学者,一位数学家而已,他对政治毫无兴趣。

  最后,那位很有风度的审讯官问道:“川陀什么时候会毁灭?”

  盖尔支吾地说:“我自己并不知道。”

  “你能不能说说别人的意见?”

  “我怎么能帮别人说话呢?”他感觉全身发热,非常地热。

  审讯官又问:“有没有人跟你讲过这类的毁灭?它什么时候会发生?”当盖尔还在犹豫的时候,他继续说:“博士,我们一直在跟踪你。你抵达太空航站的时候,还有你昨天在观景塔上的时候,旁边都有我们的人。此外,我们当然有办法窃听你和谢顿博士的谈话。”

  盖尔说:“那么,你应该知道他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也许吧,但是我们想听你亲自说一遍。”

  “他认为川陀会在三个世纪内毁灭。”

  “他证明出来了?用什么……数学吗?”

  “是的,他做到了。”盖尔义正辞严地说。

  “我想,你认为那个什么数学是可靠的。”

  “只要谢顿博士这么说,它就一定可靠。”

  “我们会再来找你。”

  “慢点。我知道我有权利请律师,我要求行使帝国公民权。”

  “你会有律师的。”

  后来律师果然来了。

  终于出现的那位律师又高又瘦,一张瘦脸似乎全是直线条,而且令人怀疑是否能容纳任何笑容。

  盖尔抬起头,觉得自己看起来一定很落魄。他来到川陀还不满三十个小时,竟然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那位律师说:“我名叫楼斯·艾法金,谢顿博士命我担任你的法律代表。”

  “是吗?好,那么听我说,我要求立刻向皇帝陛下上诉。我无缘无故被抓到这里来,我完全是无辜的,完全无辜。”他猛然伸出双手,手掌朝下。“你一定要帮我安排皇帝陛下主持的听证会,立刻就要。”

  艾法金自顾自地将一个夹子里的东西仔细摊在桌上。若不是盖尔心情恶劣,他应该认得出那是一些印在金属带上的法律文件,这种文件最适于塞到小小的随身囊中。此外,他也该认得出旁边那台口袋型录音机。

  艾法金没有理会盖尔的发作,直到一切就绪才抬起头来。他说:“委员会当然会利用间谍波束刺探我们的谈话。这样做虽然违法,但他们才不管呢。”

  盖尔咬牙切齿。

  “然而,”艾法金从容地坐下来,“我带来的这台录音机——怎么看都是百分之百的普通录音机,功能也一点都不差——具有一项特殊功能,就是能将间谍波束完全屏蔽。他们不会马上发现我动了手脚。”

  “那么我可以说话了。”

  “当然。”

  “那么我希望皇帝陛下主持我的听证会。”

  艾法金冷冷地笑了笑。他脸上竟然还装得下笑容,原来全靠两颊皱纹上多出来的空间。他说:“你是从外地来的。”

  “我仍然是帝国公民。我跟你,还有这个公共安全委员会的任何成员完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