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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心理史学家(4)


  问:(在一片静寂中小声问)永远吗?

  答:心理史学不但可以预测帝国的覆亡,还能描述接踵而来的黑暗时代。各位大人,如同检察长所强调的,帝国已经屹立了一万两千年。其后的黑暗时代将不止十二个仟年,它会持续三万年。然后“第二帝国”终将兴起,但在这两个文明之间,将有一千代的人类要受苦受难。我们必须对抗这种厄运。 问:(稍微恢复一点)你自相矛盾。你刚才说无法阻止川陀的毁灭,因此,想必你对所谓的帝国覆亡同样束手无策。

  答:我并没有说可以阻止帝国的覆亡,但是现在还来得及将过渡期缩短。各位大人,只要允许我的人立刻行动,便有可能把无政府时期缩短到一个仟年。我们正在历史的临界点上,必须让那些突如其来的重大事件稍加偏折——只要偏一点就好,也不可能改变太多。但这就足以从人类未来的历史中,消除两万九千年的悲惨时代。

  问:你准备如何进行?

  答:善加保存人类所有的知识。人类知识的总和,不是一个人甚至一千人所能概括的。当我们的社会组织毁败之后,科学也将分裂成上百万的碎片。到时候,每个人学到的都仅仅是极零碎的片断知识,无用又无益。知识的碎片起不了作用,也不可能再传递下去,它们将遗失在世代交替的过程中。但是,假如我们现在着手将所有知识集中起来,它们就永远不会再遗失。未来的世代可以从这些知识出发,不必自己再重新来过。这样,一个仟年就能完成三万年的功业。

  问:你说的这些……

  答:我的整个计划,我手下的三万人和他们的妻小,都将献身于《银河百科全书》的准备工作。他们一生都无法完成这个庞大的计划,我甚至见不到这个工作正式展开。但是在川陀覆灭前它一定会完成,到时银河各大图书馆都能保有一套。

  主任委员举起法槌敲了一下。哈里·谢顿走下证人席,默默走回盖尔身边的座位。

  他微笑着说:“你对这场戏有什么看法?”

  盖尔答道:“您先发制人。但是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他们会休庭,试着和我达成私下协议。”

  “您怎么知道?”

  谢顿说:“老实讲,我并不知道。一切决定都操在这位主委手上。我花了几年时间研究这个人,试图分析他的行为和手段。可是你也了解,将个人无常的行径引进‘心理史学方程式’有多么不可靠。但我仍然抱着希望。”

  艾法金走过来,向盖尔点了点头,然后弯下腰和谢顿耳语。休庭的铃声忽然响起,法警马上走来将他们分开。盖尔立刻被带走了。

  第二天的情况完全不同。除了哈里·谢顿与盖尔·多尼克之外,就只有委员会的成员出席。他们一起坐在会议桌前,五位法官与两位被告之间几乎没有隔阂。法官甚至还招待他们两人抽雪茄。塑质雪茄盒表面散发着晕彩,像是一团不停流转的液体;虽然它的确由坚硬干燥的固体制成,却会令眼睛产生运动感的错觉。

  谢顿拿了一支雪茄,盖尔则婉谢了。

  谢顿说:“我的律师并不在场。”

  一位委员答道:“谢顿博士,审判已经结束了。我们今天是来和你讨论国家安全问题。”

  凌吉·陈突然说:“我来发言。”其他委员立刻正襟危坐,静待主委的高见。室内变得分外宁静,只等陈主委开口了。

  盖尔则屏息等待。事实上,精瘦结实、外表超过实际年龄的陈主委才是银河帝国真正的皇帝。目前那个具有皇帝头衔的小孩子,只不过是他所制造的傀儡,而且还不是第一个。

  陈主委说:“谢顿博士,你骚扰了京畿的安宁。生活在银河各地的千兆子民,没有任何人能再活上一百年。那么,我们为何要关心三个世纪以后的事?”

  “我自己还剩不到五年的寿命,”谢顿说:“可是我对未来关心至极。你可以说这是一种理想主义,也可以说我个人认同了‘人类’这个神秘而抽象的概念。”

  “我不想浪费精力去了解什么神秘主义。请你直截了当告诉我,为何不能今晚就将你处决,顺便将我自己见不到、既没用又烦人的三世纪后的未来,跟你的尸体一起抛在脑后?”

  “一个星期之前,”谢顿轻描淡写地说,“您这样做,也许还有十分之一的几率活到年底。到了今天,这个几率已经降为万分之一。”

  此时喘息声四起,众人变得骚动不安。盖尔甚至感到后颈的汗毛直竖起来,陈主委则微微垂下了眼皮。

  “怎么会呢?”他问。

  “川陀的覆灭,”谢顿说,“是任何努力都无法阻止的。然而,要使它加速却非常容易。这场审判半途终止的消息很快会传遍整个银河,人们会知道这个试图减轻浩劫的计划横遭破坏,因而对未来失去信心。现代人已经对祖父辈的生活充满羡忌,今后还会目睹政治革命的升温和经济萧条的恶化。整个银河会蔓延着一种情绪,认为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能抢到些什么才是最重要的。野心家一刻都不会等待,亡命之徒更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他们将采取的行动,每一步都会加速各个世界的倾颓。假如将我杀掉,川陀覆灭的时刻将提前到未来五十年;而您自己的生命,则会在一年之内结束。”

  陈主委说:“这些话只能吓唬小孩子,不过将你处死并非我们唯一的选择。”

  他将压在一叠文件上的细瘦手掌抬起来,只剩两根指头按在顶端那张纸上。

  “告诉我,”他继续说,“你将采取的唯一行动,真的只是准备出版那套百科全书?”

  “是的。”

  “需要在川陀进行吗?”

  “大人,川陀是帝国图书馆的所在地,还有川陀大学丰富的学术资源。”

  “可是如果让你们到别处去,比方说到另外一颗行星,以免都会的繁华喧扰打扰你们的学术研究,好让你的手下都能专心一志地投入工作——这样不是也很好吗?”

  “也许稍微有点好处。”

  “那么,地方已经为你们选好了。博士,你如果有空,也可以跟手下的十万人一起工作。我会让整个银河的子民都知道,你们正在为对抗帝国的覆亡而奋斗。我甚至还会透露,你们的工作能够阻止它的覆亡。”他微微一笑,“由于我个人并不相信这些事,也就根本不相信你所谓的覆亡,所以我绝对认为自己在对人民说实话。博士,这样一来,你就不会给川陀带来麻烦,也就不会再搅扰皇帝陛下的安宁。

  “除此之外,只剩下将你处决这一条路,还有你的手下,需要处死的也绝不留情。我才不理会你刚才的威胁。从现在开始,我给你整整五分钟的时间,让你选择要接受死刑或是流放。”

  “大人,您选定的是哪个世界?”谢顿问。

  “我想它叫做端点星。”陈主委说完,随手将桌上的文件转向谢顿的位置。“现在没有住人,不过相当适宜居住,还能改造得符合学者们的需要。它可算是与世隔绝……”

  谢顿突然插嘴道:“大人,它位于银河的边缘。”

  “我说过了,可算是与世隔绝。它正好适合你的需要,在那里一定能专心工作。赶快,只剩两分钟了。”

  谢顿说:“我们需要时间来安排这趟大迁移,算来总共有两万多户人家。”

  “你会有足够的时间。”

  谢顿又思考了一下,在进入倒数最后一分钟的时候,他终于说:“我接受流放。”

  谢顿这句话让盖尔的心跳停了一拍。他最主要的情绪,是为自己能逃过鬼门关而庆幸不已。但在大大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他竟然也因为谢顿被击败而稍感遗憾。

  在计程飞车呼啸着穿过几百英里蛀孔般的隧道,向川陀大学前进途中,他们有好长一段时间只是默默坐着。最后盖尔忍不住了,问道:“您告诉主委的话当真吗?假使您被处决,真的会加速川陀的覆灭?”

  谢顿说:“关于心理史学的研究结果,我从来不曾说谎。何况这次说谎根本没有好处。陈主委知道我说的都是实情,他是一位非常精明的政治人物。由于工作的本质,政治人物对心理史学的真理必须有很好的直觉。”

  “那么您需要接受流放吗?”盖尔表示不解,但是谢顿并未回答。

  抵达川陀大学的时候,盖尔的肌肉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他几乎是被拖出飞车的。

  整个校园笼罩在一片光海中,盖尔这才想起川陀世界也应该有太阳。

  校园的建筑与川陀其他地方很不一样。这里没有钢铁的青灰色,而是到处充满银色,那是一种类似象牙的金属光泽。

  谢顿说:“好像有军人。”

  “什么?”盖尔向广场望去,果真看到前方有一名哨兵。

  当两人走到哨兵面前时,门口又出现一名口气温和的陆军上尉。

  他说:“谢顿博士吗?”

  “是的。”

  “我们正在等你。从现在开始,你和你的手下都将接受戒严令的监管。我奉命通知你,你们有六个月的时间可以准备迁移到端点星。”

  “六个月!”盖尔想发作,谢顿却轻轻按住他的手肘。

  “这是我所奉的命令。”军官重复道。

  那位军官走开后,盖尔转身对谢顿说:“哈,六个月能干什么?这简直是变相谋杀。”

  “安静点,安静点,到我的办公室再说。”

  谢顿的办公室并不算大,但是有相当完善、也相当能欺敌的防谍设备。如果有间谍波束射到这里,反射回去的并非令人起疑的静哑,也不是更明显的静电场。对方只会接收到很普通的对话,那是由包含各种声音与腔调的语音库随机产生的。

  “其实,”谢顿从容地说,“六个月足够了。”

  “我不明白。”

  “孩子,因为在我们这种计划中,他人的行动全都能为我所用。我不是告诉过你,陈主委是有史以来思维模式被分析得最彻底的一个人。若不是时机和状况已经成熟,确定我们将得到预期的结果,我们根本不会引发这场审判。”

  “但是您能够安排——”

  “——被流放到端点星?有何困难?”谢顿在书桌某个角落按了一下,背后的墙壁立刻滑开一小部分。这个按钮设有扫描装置,只会对他的指纹有所反应。

  “里面有几卷微缩胶片,”谢顿说,“你把标着‘端’的那卷取出来。”

  盖尔依言取出那卷胶片,谢顿将它装到投影机上,并且递过来一副接目镜。盖尔将接目镜调整好,眼底就展现出微缩胶片的内容。

  他说:“可是这……”

  谢顿问道:“你为何吃惊?”

  “您已经花了两年时间准备迁移吗?”

  “两年半。当然,我们原来无法确定他会选择端点星,但我们希望他会如此决定,所以我们根据这个假设来行动……”

  “谢顿博士,可是为什么呢?您为什么要作这样的安排?如果留在川陀,不是一切都能掌握得好得多吗?”

  “啊,这里头有好几个原因。我们去端点星工作,会得到帝国的支持,不会再引发危及帝国安全的疑惧。”

  盖尔说:“可是当初您引起那些疑惧,正是为了要他们判您流放,这我还是不懂。”

  “要让两万多户人家,心甘情愿地移民到银河的尽头,似乎是不太可能的事。”

  “但是何必强迫他们去呢?”盖尔顿了顿,“不能告诉我原因吗?”

  “时辰未到。目前能让你知道的,是我们将在端点星建立一个科学避难所。而另一个则会建在银河的另一端,或者可以说,”他微微一笑,“在‘群星的尽头’。至于其他的事,我很快就要死了,你将比我看到得更多——别这样,别这样子。不要吃惊,也不必安慰我。我的医生都说,我顶多只能再活一两年。可是在此之前,我将完成一生中最大的心愿,这也就死而无憾了。”

  “您离世后,又该如何呢?”

  “啊,自然会有后继者——或许你自己也是其中之一。这些人将为我的计划踢出临门一脚,也就是在适当的时机,以适当的方式煽动安纳克里昂叛变。从此之后,一切就会自行运作。”

  “我还是不了解。”

  “你会了解的。”谢顿布满皱纹的脸孔,同时显现出安详与疲惫。“大多数人将会去端点星,但少数人要留下来。这些都不难安排——至于我自己,”他最后一句话非常小声,盖尔只能勉强听见他说的是:“吾事已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