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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将军(3)


  “他们一直很成功,从来没有人能阻止他们。他们还组织了卑鄙的贸易团体,它的触角延伸到他们自己的玩具太空船也不敢去的星系。他们的行商——他们的贸易商自称行商——深入许多秒差距的星空。”

  杜森·巴尔打断对方一发不可收拾的怒意。“这些信息有多少是确定的,又有多少只是你的气话?”

  将军喘了一口气,情绪逐渐平复。“我的怒火没有让我失去理智。我告诉你吧,我所探访的那些世界,其实比较接近西维纳,离基地仍然还很远。而即使在那里,帝国已经成了神话传说,行商却是实实在在的人物。就连我们自己,也被人误认为行商。”

  “基地当局告诉你,他们志在一统银河?”

  “告诉我!”里欧思又发火了,“没有任何人直接告诉我。政府官员什么也没说,他们满口都是生意经。但是我和普通人交谈过。我探听到了那些平民的想法;他们心中有个‘自明命运’,他们以平常心接受一个伟大的未来。这种事根本无法遮掩,他们甚至懒得遮掩这个无所不在的乐观主义。”

  西维纳人明显地表露出一种成就感。“你应该注意到,直到目前为止,你所说的这些,跟我利用搜集到的零星资料所做的推测都相当吻合。”

  “这点毋庸置疑,”里欧思以恼怒的讽刺口吻答道,“这证明你的分析能力很强。然而,这也是对帝国疆域受到的逐渐升高的威胁,所做的一种发自肺腑的傲慢评论。”

  巴尔不为所动地耸耸肩,里欧思却突然俯身抓住老人的肩头,以诡异的温和眼神瞪着他。

  他说:“好了,老贵族,别再说什么了。我根本不想对你动粗。对我而言,西维纳人对帝国一代又一代的敌意,简直像是芒刺在背,我愿意尽一切力量将它消灭。然而我是一名军人,不可能介入民间的纠纷。否则我会立刻被召回,再也无法有所作为。你懂了吗?我知道你已经懂了。既然你早已手刃元凶,你我就当它是扯平了四十年前那场暴行,把这一切都忘掉吧。我需要你的帮助,我坦白地承认。”

  年轻将军的声音中充满焦急的情绪,杜森·巴尔则从容却坚决地摇了摇头。

  里欧思以祈求的口吻说:“老贵族,你不了解,我大概也没有能力让你明白。我无法像你那样说理;你是一名学者,而我却不是。但我可以告诉你,不论你对帝国的观感如何,你仍然得承认它的伟大贡献。纵使帝国的军队曾经犯下少数罪行,可是大体来说,这是一支维护和平与文明的军队。数千年来,银河各处得以享有帝国统治下的和平,完全是帝国星际舰队的功劳。请将帝国‘星舰与太阳’旗帜下的数千年和平,和在此之前数千年的无政府状态相比。想想那时的烽火战乱,请你告诉我,纵有诸多不是,帝国难道不值得我们珍惜吗?

  “你再想想,”他继续中气十足地说,“这些年来,银河外围的世界四分五裂,纷纷独立,可是他们衰退到什么地步?请你扪心自问,仅仅为了自己微不足道的私仇,你就忍心让西维纳从帝国强大舰队保护下的星省,变成一个蛮荒世界,加入蛮荒的银河——各个世界相互孤立,尽数陷入衰败而悲惨的命运吗?”

  “会那么糟——那么快吗?”西维纳人喃喃道。

  “不会。”里欧思坦然承认,“即使我们的寿命再延长三倍,我们自己也绝对安然无事。然而我是为帝国而战;这是我个人所信奉的军事传统,我无法让你体会。这个军事传统,建立在我所效忠的帝国体制之上。”

  “你愈说愈玄了,对于他人的玄奥思想,我一向难以参透。”

  “没关系。你了解这个基地的危险性了。”

  “在你尚未从西维纳出发之前,我就已经指出这个所谓的危险性了。”

  “那么你应该了解,我们必须趁这个威胁刚萌芽时就将它铲除,否则可能永远来不及了。当别人还不知道基地是什么的时候,你就已经对它很有研究。在整个帝国中,你对基地的认识超过任何人。你也许知道如何攻打基地最有效,也许还能预先警告我它将采取的对策。来,我们结为盟友吧。”

  杜森·巴尔站起来,断然说道:“我能给你的帮助根本一文不值。所以,无论你如何要求,我也不会提供任何意见。”

  “是否一文不值,我自己会判断。”

  “不,我是说正经的。帝国所有的力量加在一起,也无法打垮那个小小世界。”

  “为什么?”贝尔·里欧思双眼射出凶狠的光芒,“别动,给我坐好。你能走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为什么不能呢?假如你认为我低估了我所发现的敌人,那你就错了。老贵族,”他有点不情愿地说道,“我回来的途中,损失了一艘星舰。我无法证明它是落在基地手中,但我们一直找不到它的行踪;倘若只是单纯的意外,沿途必定能够发现一些残骸。这并不是什么重大损失——九牛一毛都谈不上,却有可能代表基地已经对我们开战。他们那么急切,完全不顾后果,也许意味着他们拥有我闻所未闻的秘密武器。所以你能不能帮个忙,回答我一个特定的问题?他们的武力究竟如何?”

  “我没有任何概念。”

  “那么你用自己的理论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会说帝国无法打败这个小小的敌人?”

  西维纳人重新坐下,避开了里欧思的灼灼目光。他以严肃的口吻说:“因为我对心理史学的原理深具信心。这是一门奇特的科学,它的数学结构在一个人手中臻于成熟,却也随着他的逝去而成为绝响,他就是哈里·谢顿。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处理那么复杂的数学。可是就在那么短的时期内,它的学术地位已经确立,公认是有史以来研究人类行为最有力的工具。心理史学并不试图预测个人的行为,而是发展出几个明确的定律,利用这些定律,借着数学的分析和外推,就能决定并预测人类群体的宏观动向。”

  “所以说……”

  “谢顿和他手下的一批人,在建立基地的过程中,正是以心理史学作为最高指导原则。无论基地的位置、时程或初始条件,都是用数学推算出来的,它让基地必然会发展成为第二银河帝国。”

  里欧思的声音带着愤怒的颤抖。“你的意思是说,他的这门学问,预测到了我将进攻基地,并且会由于某些原因,使我在某场战役中被击败?你是想告诉我,我只是个呆板的机器人,根据早已决定好的行动,走向注定毁灭的结局?”

  “不!”老贵族尖声答道,“我已经说过了,这门科学和个人行动没有任何关系。它所预见的是宏观的历史背景。”

  “那么,我们都被紧紧捏在‘历史必然性’这个女神掌心中?”

  “是‘心理史学’的必然性。”巴尔轻声纠正。

  “假如我运用自己的自由意志来应变呢?如果我决定明年才进攻,或者根本不进攻呢?这位女神究竟有多大的弹性?又有多大的法力?”

  巴尔耸耸肩。“立刻进攻或者永不进攻;动用一艘星舰,或是整个帝国的武力;用军事力量也好,用经济手段也罢;光明正大地宣战,或者发动阴谋奇袭。无论你的自由意志如何应变,你终归都要失败。”

  “因为有哈里·谢顿的幽灵之手在作祟?”

  “是‘人类行为的数学’这个幽灵,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抵挡、无法扭转,也无法阻延的。”

  两人面对面僵持良久,将军才终于向后退了一步。

  他毅然决然地说:“我愿意接受这个挑战。这是幽灵之手对抗活生生的意志。”

  克里昂二世:……世称“大帝”。身为第一帝国最后一位强势皇帝,他最重要的贡献,是多年执政期间所促成的政治与文艺复兴。然而,在野史记载中,他最著名的事迹,却是他与贝尔·里欧思的关系;而在一般人心目中,他根本就是“里欧思的皇帝”。必须强调的是,绝不能因为他在位最后一年所发生的事,否定了他四十年来的……

  ——《银河百科全书》

  皇帝

  克里昂二世是天地间的共主。克里昂二世身染病因不明的恶疾。人生有许多不可思议的波折,因此上述两件事实并不矛盾,甚至不算特别不调和。历史上,这一类的例子简直数也数不清。

  可是克里昂二世对那些先例毫不关心。缅怀那一长串同病相怜的历史人物,无法使他自己的病痛减轻一个电子的程度。即使他想到,曾祖父只是一名在尘埃般的行星上占山为王的土匪,自己却承继了银河帝国一脉相传的正统,躺在这座由安美尼迪克大帝建造的离宫中;而父皇曾经在银河各处,消灭了此起彼落的叛乱,恢复了斯达涅尔六世的和平与统一,因此自己在位这二十五年,从未发生任何令荣誉蒙尘的反叛事件——所有这些得意的事,都不会让他感到一丝一毫的安慰。

  这位银河帝国的皇帝、万物的统治者,正在一面哼哼唉唉,一面将脑袋沉入枕头上的精力充沛场。“精力场”产生一种无形的柔软舒适,在轻微的兴奋刺激中,克里昂二世舒服了一点。他又吃力地坐起来,愁眉苦脸地盯着远方的墙壁。这个寝宫太大了,不适合一个人待在里面。其实,任何房间都显得太大了。

  不过当病痛发作、动弹不得的时候,还是一个人独处比较好,至少不必忍受廷臣们俗丽的装扮,还有他们浮滥的同情以及卑躬屈膝的蠢行。独自一个人,也就看不到那些令人倒胃口的假面具。那些面具底下的脸孔,都在拐弯抹角地臆测他何时驾崩,并幻想着他们自己有幸继承帝位。

  他的思绪开始脱缰。他想到自己有三名皇子,三个堂堂正正的年轻人,充满美德与希望。在这些不幸的日子里,他们都到哪里去了?无疑都在等待。三兄弟互相监视,又一起紧盯着自己。

  他不安地动来动去。此时大臣布洛缀克在外求见。那个出身卑微而忠诚的布洛缀克,他之所以忠诚,是因为他是朝廷上上下下一致憎恶的对象。廷臣总共分成十二个派系,他们唯一的共识就是痛恨布洛缀克。

  布洛缀克——忠诚的宠臣,也就必须加倍忠诚。因为除非他拥有银河中最快速的星舰,能在大帝驾崩当日远走高飞,否则第二天一定会被送进放射线室。

  克里昂二世伸出手来,碰了碰巨大躺椅扶手上的光滑圆钮,寝宫一侧的大门立刻消失。

  布洛缀克沿着深红色地毯走过来,跪下来亲吻大帝软弱无力的手。

  “陛下无恙?”这位枢密大臣的低声问候中掺杂着适度的焦虑。

  “我还活着,”大帝怒气冲冲地说,“却过着非人的生活。只要看过一本医书的混蛋,都敢拿我当活生生的实验品。无论出现了什么新式疗法,只要尚未经过临床实验,不管是化学疗法、物理疗法还是核能疗法,你等着看吧,明天一定会有来自远方的庸医,在我身上测试它的疗效。而只要有新发现的医书,即使明明是伪造的,都会被他们奉为医学圣典。

  “我敢向先帝发誓,”他继续粗暴地咆哮,“如今似乎没有一个灵长类,能用他自己的眼睛诊断病情。每个人都要捧着一本古人的医书,才敢为病人把脉量血压。我明明病了,他们却说这是‘无名之症’。这些笨蛋!假使在未来的世代,人体中又冒出什么新的疾病,由于古代医生从来没有研究过,也就永远治不好了。那些古人应该活在今日,或者我该生在古代。”

  大帝的牢骚以一句低声咒骂收尾,布洛缀克始终恭谨地等在一旁。克里昂二世以不悦的口气问:“有多少人等在外面?”

  他向大门的方向摆了摆头。

  布洛缀克耐心地回答:“大厅中的人和往常一样多。”

  “好,让他们去等吧。就说我正在为国事操心,让禁卫军队长去宣布。慢着,别提什么国事了。直接宣布我不接见任何人,让禁卫军队长表现得很悲伤。那些怀有狼子野心的,就会一个个原形毕露。”大帝露出阴险的冷笑。

  “启禀陛下,有个谣言正在流传,”布洛缀克不急不徐地说,“说您的心脏不舒服。”

  大帝脸上的冷笑未见丝毫减少。“倘若有人相信这个谣言,迫不及待采取行动,他们一定得不偿失。可是你自己又想要什么呢?我们说个清楚吧。”

  看到大帝做了一个平身的手势,布洛缀克这才站起来。“是关于西维纳军政府总督,贝尔·里欧思将军。”

  “里欧思?”克里昂二世双眉紧锁,“我不记得这个人。等一等,是不是在几个月前,呈上一份狂想计划的那位?是的,我想起来了,他渴望得到御准,让他为帝国和皇帝的光荣而征战。”

  “启禀陛下,完全正确。”

  大帝干笑了几声。“布洛缀克,你曾想到我身边还有这种将军吗?这个人有意思,他似乎颇有古风。那份奏章是怎么批的?我相信你已经处理了。”

  “启禀陛下,臣已经处理了。他接到的命令,是要他继续提供更详细的资料;在尚未接到进一步圣命前,他旗下的舰队不准轻举妄动。”

  “嗯,够安全了。这个里欧思到底是怎样的人?他有没有在宫中当过差?”

  布洛缀克点点头,嘴唇还稍微撇了一下。“他最初在禁卫军担任见习官,那是十年前的事。在列摩星团事件中,他有不错的表现。”

  “列摩星团?你也知道,我的记性不太……喔,是不是一名年轻军官,阻止了两艘主力舰对撞的那件事……嗯……或类似的事情?”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不记得细节了,反正是一桩英勇的行为。”

  “那名军官就是里欧思。他因为这件功劳而晋升,”布洛缀克淡淡地说,“于是被外调,担任一艘星舰的舰长。”

  “现在,他则是某个边境星系的军政府总督,仍然还很年轻。布洛缀克,他是个人才!”

  “启禀陛下,他很危险。他一直活在过去;他天天梦想着古代,或者应该说,对传说中的古代朝思暮想。这种人本身倒也没有什么危险,可是他们这么不愿接受现实,却会成为其他人的坏榜样。”他又补充道:“据臣了解,他的部下百分之百受他掌握。他是最孚众望的将军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