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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天大地大,容身之处在哪


晚上和阿雄小丹吃饭,是每天我感到最轻松也最满足的时刻。有时候人要求的就是这么简单,有人陪着你,听你说话,或是你听他说话。让你感受到这个世界,你并非完全被遗弃。

席间我突然问阿雄,来深圳两年多,有没有认识些朋友。

阿雄摇摇头长吁短叹:“来深圳这么久,我基本上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第一年在工厂的宿舍,举目无亲,舍友又合不来,上班和下班都对着熟得想吐的面孔……和她一起后,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拉屎。”

听到这,我把嘴里的鸡肉吐出来表示强烈的抗议:“蜡笔小新的妈妈对小新说,不要在我们吃屎的时候说咖喱,OK?”

他没理我,用筷子挑了挑盘里的咖喱说:“周末就宅,去关内的次数屈指可数。我还是在深圳吗,我他妈的就像在广州大学城的围墙里。”他弹了弹手里的烟灰,眉头一皱说:“这也是我最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我感觉自己就像囚禁在这里的困兽。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然而破笼而出,等待你的或许就是很无奈。”

我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很难想象他每个春节打扮得光鲜亮丽回老家,成为父母在乡亲面前夸耀“我儿子大学毕业后在深圳参加工作”的资本。表象有一万种解释,但本质却不会因为任何一种解释而改变。乡亲们的大拇指背后,是一个个男人在外面过着狗一样的生活去支撑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我把本来想说的话题,连同杯里的啤酒呷回肚子里去。那个夜晚,我掏出手机,从头按到尾,终于发现尘封在里面的一个名字,林旺财,他或许在此时能给我一点帮助。

旺财是我堂哥的死党。十几年前的旺财是我们镇上有名的才子,少年得志,在求学之路高歌猛进,鲜花和掌声散落一地。堂哥很明显不是读书的料,但作为旺财的发小自然近朱者赤。

谁都可以想象他们两个人的未来人生道路,但上天总是喜欢开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玩笑。不知天高地厚的旺财大学毕业后和几个同学在深圳开了家公司,短短一年就倒闭了,还落下一屁股的债务,从此一蹶不振。而立志为人民服务的堂哥却时来运转,毕业后在省里机关大院里看家护院,也算是祖上积德,换了一个金饭碗。

一次非常偶然的机会,深圳一家大型国营单位招兵买马。主管人事的头头是堂哥的师兄,就推荐当时已在深圳流浪几年颓废不堪的旺财。90年代末的深圳,重点大本的人才没有今天这般廉价。旺财从此青云直上。听说已坐上部门总监的交椅。

世事终究是变化莫测的。几年时间,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的堂哥已练就一身非凡的气质,彻底鄙视我们这个草根阶层,阶级立场分明的他,从此和我们分道扬镳。本来共患难的走过几十年风风雨雨的家族,终于分崩离析,个个心怀鬼胎。但旺财,依然和他是死党。

我对着号码思考良久,打?还是不打?

最后,我还是按下拨号键,通了。我庆幸这么多年,旺财还是这么专一地用同一个号码。电话的嘟嘟声,将我的心提到嗓门。终于在对方接听尚未开口的一刹那,我抢先说:“喂,你好。是旺财哥吗?”

那一刻,我所有的坚守着的品格和尊严,轰然倒塌,溃不成军,支离破碎得俯拾皆是。

电话另一端传来“哎”的一声。我想就算旺财对陌生号码具有充分提防准备,但一口字正腔圆的家乡话亲切叫他的名字,已足够让他的警惕转化为疑惑吧。

“你好,财哥,我是林东。”我简单扼要,不想牵连出太多东西。

“哦……”

我很想精确计算他的这个“哦”所持续的时间,苦于手机是唯一能计时的工具。

“是林东啊,你好。”

看来天下没白吃的午餐,当年旺财在我家不知吃了多少虾兵蟹将,最后还是起了作用的。堂哥在还是和我们一样是无产阶级的时候,他家长期奋战在温饱线上,若来客人,都带到我家里去。

“你好财哥。我现在在深圳找工作。”我开门见山。

“哦……”

我真想问他能不能换另一句对白。

“你在深圳哪呢?现在。”

“我在关外。”

“哦……这样吧,我现在有点事。我这几天和你联系,你准备一份简历。”

姜还是老的辣。根本就不用我再多客套,他已经知道我想做什么。我细细回想着刚才通话的每一个字眼,除了那两个很长的“哦”,我们说的话,加起来不足50个字。堂哥是我和旺财链接的纽带,却没有一个字是关于堂哥的。旺财一定认为是堂哥给我电话号码,按照常理,面对如此猝不及防的电话,他肯定是打给我堂哥问清楚事由。

这个周末,阿雄说带我去看看深圳,我问去哪。他说他只知道莲花山怎么走,就去看看邓爷爷吧。我嘲笑起他这种井底之蛙的生活方式,他马上自我解嘲:“屁,老子这是大隐隐于市!”

这是我第二次到莲花山,高高在上的邓爷爷铜像,让我记忆犹新。五年前来深圳打暑假工,我躲在铜像的屁股后照了张相。相片上的家伙,笑容和那年夏天的阳光一样灿烂。五年前,我的头发还很长自认很酷,五年后,我干脆利落剪短了头上的烦恼丝,烦恼却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五年前,我一包烟可以抽半个月,五年后,我半个月可以抽完20包烟。五年前,我踌躇满志,以为地球就被我踩在脚下,五年后,我却破茧般一层层磨去身上的棱角,被地球踩在脚下。

邓爷爷的铜像一点也没变,他昂步阔首,目光所有到处,庇护着他脚下当年自己亲手画的这个圈。我站在他脚下,静默无语。你说,人呢,到底身体里面蕴含着多大的能量?指点江山,举重若轻,随手画了个圈,就创造出“换了人间”的神话。什么“摸着石头过河”,那都是骗小孩的。伟人年少时在法国勤工俭学就把人家资本主义那套熟烂在肚子里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下面这个由钢筋混泥土一夜搭成的繁华都市,天大地大,我的容身之处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