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书屋 > 其他 > 一路风景全文阅读 > 第6章 家有小狗

第6章 家有小狗


  一

  急转弯。男的双脚放在离合器和刹车的踏板上,减速,换空挡,靠边停车。

  车门开了,女的胳膊弯里搭挂着衣服、小包,从车里钻了出来。脚刚一沾地,衣服还没有完全抻开,就急忙歪着腰从裤兜里掏钥匙去开房门。男的随即把车后备厢打开,只见一只白色的小狗蜷缩在后备厢角落里。看见光亮,它抬头睁开一双迷蒙的双眼,可怜巴巴地看了男的一眼,就又力不能支地将头趴伏在自己两只毛茸茸的双爪前,嘴边有一堆黄色黏稠的秽物,看来没有乘过汽车的它严重晕车了。

  它晕车了,男的说。真是的,狗也跟人一样会晕车?女的也急忙探头向后备厢里看。

  于是,男的爱怜地用双手握住它两只前腿根部,轻轻地将它提了出来。毫无反抗之力的它任由男的有力的双手提拽,腰身和后腿登时拉得很长,只见它稀疏的白毛下透着粉红色皮肉的腹部有两排整齐的小乳头,原来是一只母狗。

  接着便是安排小狗住宿的问题。狗不能单纯当宠物来养,更重要的是要让它看家护院,以便充分地发挥其天生的职能。理应在大门内侧置一狗屋,但又考虑到它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不说,光城市的那份喧嚣,比如汽车尖锐的鸣笛声,对于一个生在深山未见过世面的狗崽来说,足以让它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了。

  考虑再三,夫妇俩终于达成共识,让它暂居于车库的一隅,用一个大硬纸盒子当居室,下边垫上一层厚厚的包装纸,再在上边铺一层软软的绒布,端来一只瓷盘当餐具,一个塑料盒子当饮具,小狗最基本的生活设施就算初步具备了。只是狗厕暂时还无法解决,即使给它弄个痰盂、沙盆什么的,它也不知那为何物,硬是不往里边拉撒谁也没有办法。只好先将就一两天,待它过了晕劲儿,熟悉了环境再挪到院子里去。至于空气污染问题,暂时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夫妇俩拾掇完毕,又蹲在纸盒前观察了一会儿,只见它温驯地卧在它的新居里,抬起头幽幽地看着新主人,时不时地还用鼻子在纸箱沿上和柔软的床铺上嗅嗅,像一个串亲戚走累了的腼腆小孩。女的用掌心捋了捋它的背,笑了:真是得有条狗。男的说,以前不是嫌养狗不卫生吗,要不是那一次被盗你会同意?女的便喟叹:以前是太大意了。

  二

  夜幕像潮湿的毡子一样沉重地笼罩着大地,冷风像要钻进人的骨缝般嗖嗖地刮着,窗外的凤尾竹在风雨的揉搓下,发出阵阵令人心悸的战栗,窗户上的白铁皮雨搭在静谧中毫无顾忌地发出声响。除此之外,鸡不叫,狗不吠,真个月黑风高夜,越货杀人天。在一片朦胧中,女的隐隐地感到木地板上有轻微的脚步声。奇怪的是那响声不像是用脚走出来的,而像脚底在地板上轻轻挪动时发出的那种缓慢的声响。是谁深更半夜不睡觉还在屋里晃悠?似睡似醒中的她梦魇般地嘟囔了一句:谁呀?

  此时,男的正在梦中。他梦见逝去多年的外婆走到床前,顺手摸了摸被子厚不厚,然后又跟他说话,嘱咐他天冷一定要盖暖和。被女的问话突然惊醒,他微微抬起头,只见卧室的门大开着。借着门外雪白的墙壁上反射过来的微弱光线,他看到一个和自己一样高大的黑影正从床前迈着碎步向门边挪动,临到门口,又弯腰从电视柜上将女的手机拿在手里。男的心里一阵紧缩,知道情况不妙,立即大吼一声:站住!

  那贼一听,立即一步跨到门外,“嗒嗒嗒”一路狂奔冲下楼去。男的一把掀开被子,趿拉上拖鞋就向楼下追,待追到半开的车库门前时,却不见了贼的踪影,打开灯,只见一地的黄泥疙瘩一路向西撒去,门外仍然是黑夜如漆,风雨晦暝。

  女的此时也已下楼,正哆嗦着从地上拾起她的挎包。包已被贼翻了一遍,化妆盒、笔记本、单据、纸巾、钥匙扔了一地,唯独包内的八百元钱已不见踪影。俩人既冷又怕,瑟瑟发抖地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说,上去穿了衣服再下来查看吧。

  进到卧室,两个人登时都傻了眼,哪里还有什么衣服,贼索性连他们的衣服也都抱走了。女的问,你衣兜里装的有什么?男的答,有手机,还有几百块钱。你的呢?女的说,我的东西都装在包里。经过清点查看,室内的所有衣柜都被打开了,里边的衣物被翻得乱七八糟,有些还掉在地板上。室内没有现金,女的从不戴贵重饰品,所以也没有金银细软。就丢了两部手机、一千多元钱及两套衣服,此贼虽说不上满载而归,但也算是颇有收获。

  最后,他们又查看了车库门。门是能够推拉的折叠门,但不知为什么一侧门上的挂钩总是不能顺利插入另一侧门中开的空隙,因而也就无法从里边将门锁严实。时间久了,男的就用自行车上的钢丝锁穿在门的两个把手上应景。钢丝锁软软的,外边套了一个红光油亮的塑料管子,落锁后呈椭圆状,因此门上总留有一道半拃宽的缝隙,再加上两人戒备心不强,时不时地还将钥匙留在锁孔里。贼就是经过侦查,觉得有机可乘,便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用手钳从外边伸进来,夹住钥匙并转动它,终于将门打开,做了一桩冒险的生意。男的拿着已被窃贼拧弯的钥匙,诙谐地说这位梁上君子今晚可是费老鼻子劲了,天都快亮了呢!女的若有所思地说,看来咱们得养条狗。是的,我们得养一条狗,男的立即表示赞同。

  三

  星期天,女儿带着她的女儿回来看望俩人,忽然发现家里新来了一只小狗,不禁大惊小怪道:哇,你们养了条狗?外孙女也立即蹲在地上脸贴着脸看着它。它已没有了刚来时的拘束,开始现出小狗的天性,像见了老熟人一样摇着尾巴,竖直两片薄薄的耳朵,友善地看着它的小伙伴。去去,离远点儿,别让咬着你了。女儿一边嚷嚷着自己的女儿,一边仔细地看着它。

  哎呀,以前怎么没有见过这种狗,两耳直竖,嘴巴尖长,看着像个狐狸。女儿又说。男的以长者的口气说,这就是狐狸狗,特聪明,才一岁呢。此时,外孙女已经将她的鼻子对到了小狗湿漉漉的鼻尖上。它嗅了嗅,可能是她脸上儿童霜的气味刺激了它,它侧过头打了两个喷嚏,便眯缝着双眼任由她在自己的脸上摩挲。女儿突然心血来潮,问狗有名字没有,应当给它起个名字。女的说,狗就是狗,还要什么名字!女儿便笑说,老爸老妈真没情调,它这么娇小玲珑,乖巧可爱,应该起个名字。她又略假思索,然后说,就叫点点吧。外孙女立即响应,哇,点点,你有名字了!外孙女欢呼着将点点举过头顶。女儿呵斥,快放下,它身上脏,还有跳蚤!男的和蔼地说没事,刚给它洗过澡,你没看它脖子上还系着除蚤圈?外孙女听外公这么说,就更来劲了,干脆把点点抱在怀里,坐在沙发上逗了起来。

  女儿又问平常给点点都喂什么,挑不挑食。女的说不挑食,喂什么吃什么,也喜欢牛奶、饼干之类的甜食,但最爱吃的是红薯。男的一边看电视一边说这就是饮食习性问题。电视里,一位老教授正微笑着讲人的饮食问题: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住哪里就服从哪里的饮食习惯。冬天偏寒体质的人吃涮羊肉,北方人喝鸭汤只能在三伏天,其他季节吃伤阴。女儿便说,老爸,你怎么把狗和人往一起扯?男的振振有词,你没听一位医学博士说,红薯在二十大营养品中排第一吗?女的撇撇嘴劝女儿,别跟他说,整天文绉绉的臭品!女儿笑着转换话题,问起了点点的来历。

  水开了,女的一边起身去倒水,一边说是老家你坤子叔的狗。

  四

  清明了,该回去了,女的说。男的说是,车已安排好,明天就回。

  下了国道,汽车转入崎岖的乡间土路。车窗外青山如黛,一派盎然生机。紫色的野花开满山野,层层梯田里的麦苗儿绿满了希望。山坳里一大片松林愈发显得苍翠欲滴,墨绿得可爱。两人在坟地添土焚纸放炮,忙完之后已近晌午,午饭就在坤弟家里吃。

  一进门,两人就见一只小狗在院子里直视着生人摇尾巴。女的说你这狗咋见了生人也不咬?弟媳说狗还小,但很懂事,好像能分辨出内外人一样。男的听了,便特意多看了它一眼,心中很是诧异,说这狗的模样咋看着有点儿怪怪的?弟媳说这是狐狸狗,比一般的狗聪明,灵性得很呢!女的问,农村一般都养柴狗,你怎么养这么小的宠物狗?坤弟说农村人谁有心去养宠物呢,只不过养个小狗吃得少,夜里汪汪两声是个动静罢了。

  说话之间,饭菜已经上来。在吃饭的当儿,那狗就一直静静地卧在饭桌下面,既不对桌上的菜肴垂涎三尺,也不在大家的腿缝中乱钻,抢吃人们偶尔掉在地上的饭菜。于是女的就夸奖这狗真好,不讨人厌。这时,突然见那狗高高地把头抬起,两只小耳不停地转动,目光炯炯地直视着门外的路面。坤弟说,这是有人来了,咱们说着话都没有影响它的注意力。稍倾,随着一阵脚步声,果然是隔邻四叔过来叙话。

  男的越发惊奇,禁不住用手在它的头上拍了拍。作为回报,它也转回头伸出薄得像软面叶儿一样粉红色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男的心里不禁动了一下。女的很随意地说,其实城里的人家也得养狗,现在贼忒多,邻居家的人上午十点钟出去了一趟,来回只有四十分钟,家里就被盗贼破门而入偷了个乱七八糟。她不说几个月前自己家被盗,只说别家,是因为凡被盗的人家都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均避讳有加,即使有人问起,也只说没丢啥东西,打掉牙往自己肚里咽。

  弟媳是灵巧人,一听就立即接腔说,想要下午你们就把它带走吧,我们也听说城里人家容易被盗。女的说哪里哪里,农村现在偷牛贼多得很,你们养狗图啥哩,我抱走了你不心疼?弟媳说嫂子你说哪里去了,你们把狗带走了我们再养,一条狗算个啥!女的半真半假地说那我们走时可真带走了?弟媳干脆利落,你们尽管带走!男的和坤弟均笑脸相向,并不插话。男的知道这里毕竟是自己的家,横竖都好说,让她妯娌俩打嘴官司去!

  临上车时,弟媳果真将狗抱到车前,让男的打开后备厢放了进去。没有任何仪式,没有任何告别,随着后备厢砰的一声合上,狗立刻陷入了闷葫芦一样的黑暗之中。

  五

  熟悉了新环境的点点开始正式上岗,居室也从车库移到了院子里。它白天除了拉撒之外并不经常出去,更多的是卧在门房旁,迷离着双眼看世界。看见有人来敲门,便立即欢跳着出去在来人的脚面、裤管上嗅。来人惊乍,女的便说没事,不咬的。直到来人进入客厅叙话,它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端坐下来。其他的狗走到门口痴痴地向它张望,它一概视而不见,置之不理。只有在收废品的、疏通下水管道的人从门前经过时,它才狂吠不已。男的便说狗眼看人低真不假,它怎么就能那么准确地分辨出路人的贵贱呢?女的则恨它只要一出了院门,就把高高卷起的尾巴长长地拖下来,一副奴颜婢膝的样子。非洲丛林的母狮都圈定有自己的领地,这是你自己的家门口,怎么就像个外乡户?男的就分析:一是它的出身低微,是后来者;二是它的性格较为懦弱。

  但是,一到了晚上,点点就成了夜的精灵。宅院附近只要稍有动静,它便狂叫不止,那还带着点儿童稚的女高音,常常搅得人不能安眠。即使行人走过去了,它还要追出去,朝着行人走去的方向狂叫。男的说难道它知道咱家夜里被盗过,也负责得太过了吧?女的气不过,就怒冲冲地下床将窗户拉开一条缝,低低地叱道:点点!狗立即就不叫了,过了许久,才委屈地低吠两声表示不满。

  平时,只要男的坐在沙发上与人谈话或看电视,它便颠颠地跑来在他的腿旁一卧,静静的,像一位少女,使男的觉得很体面。女的看不过,有时故意喊,点点来,到我身边来!点点便极不情愿地站起来,一边猥琐地看着她,一边悄悄地绕道走出门外,临了还回头再委屈地看上他们一眼。女的嗔骂,真是个贱畜生,平时我喂它的最多,凭什么它不亲近我,光往你的脚边卧?男的哈哈大笑解释说,小家伙的性取向没错。

  点点超出一般狗的灵性,还表现在对待主人的上班和下班上。男的上班乘车,女的上班骑电动车,男的乘的车与其他的车声音一样,所以只有在看到车时它才会迎上去。电动车则不然,行进在沥青或水泥路面上,电动车的减振部位会发出啾啾的响声。往往是女的下班回来离家还有三排房的距离时,在根本看不到主人的情况下,它便从窝中一跃而起,欢跳着跑出老远前去迎接。女的只顾停车开门,它则撒着欢儿在女主人的双脚上嗅,有时还直立起来用前爪在她的裤管上挠,女的便恼,大声地斥责,去,去,哎呀!快过去!它只知道用动物的方式表示热情,怎懂得那裤子是女主人每天都要用毛巾擦拭的呢?所以挨批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有时候,它也试试摸摸地想往沙发上爬,女的就呵斥它。男的在一旁劝导它,沙发不能上,你的住室在外边。回过头来又对女的调侃说,这就是养宠物狗与实用狗的区别:宠物狗睡沙发吃饼干,实用狗住门洞吃残汤剩羹,咱们的狗算是介乎二者之间。

  六

  这一天是正月初四。一大早两口子就开始往车上装东西,要回女的娘家给父母拜年。女的娘家远,离这里有一百多公里。车子启动后,点点照例在车后颠颠地跟进一程,一般情况下,只要从车窗内探出头呵斥几声,它就会自己折回去卧在窝里继续不与其他狗交流。但这次却与以往不同,它一直跟在车后跑,眼看跑出巷子已到了繁华的街道上,它仍然在后面不离不弃地跟着。无奈,男的只好停下车,夫妻俩共同下车赶它回去。在主人至高无上的权威面前,点点只好返身一步三回头地拐了回去,一直等它转过围墙看不见影了,夫妇俩才放心地上车离去。

  从女的娘家回来,已是下午四点多了。奇怪的是,这次竟没有看到点点扑上扑下地迎接一天未见的主人,临走时给它留下的食物也丝毫未动,它到哪里去了呢?平时它可是从来不远离家门的呀!夫妇俩狐疑不定,只好先打扫干净遍地的鞭炮纸屑。

  天色暗了下来,点点没有回来。天黑透了,仍然不见点点的踪影。晚饭后,夫妇俩决定分头去找。整个生活区前后十几排房子,犄角旮旯都找遍了,该问的人也都问过了,仍然是毫无踪迹。男的说,不行咱们到早上停车的地方再问问?女的说行。问了几个人,都摇头说不知道。又问到一位老者,他说有印象,说早上你们走后那狗又跟了过来,一直跟到银通大街方向去了,后来的情况就不知道了。夫妇俩的担心最终成了现实,点点确实丢了,而且是丢在离家较远的繁华大道上,要想找回来已是不可能的事了。谢过长者,男的叹口气说回吧。女的就默默地跟在男的身后踅了回来。

  七

  一年后,女的走在银通大街上。一家刚开业的商场门前巨大的音箱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临时搭建的平台上,几个衣着暴露的女演员把身体拉成弓形,正随着音乐将一只手捂在脸上,另一只手在肚脐上一揉一揉地跳着劲舞。她反感这个,便绕着围观人群的边缘向前走。当快要离开人群的时候,她突然看到地上站着一只白色的小狗,是点点?再仔细一看,真是点点!女的停住脚步,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点点!那狗看了看她,似乎有点儿陌生,又似乎认识,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她又喊:点点!狗扭头看了看她,开始慢慢地向附近的一扇大门走去。女的跟在后边不住点点、点点地喊,那狗就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直把她引到了大门口。女的抬头一看,大门左边挂的牌子上清楚地写着市环卫局几个黑色的大字。

  这时,那狗将腰身一凹,从门卫室竹帘下的空隙中钻了进去。女的跟到门卫室门口,隔着帘子问室内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这狗是你养的吗?男子把眼一翻,很不客气地说,不是我养的能是你养的?

  看话不投机,女的只好退回来。谦恭地问廊道中闲坐的几位妇女,这狗是门岗上那位大哥养的吗?几位妇女听了,有的说是,有的说是捡来的。最后一位年纪稍轻的妇女告诉她:去年年节下,几个小孩在门口放鞭炮,这狗吓得无处躲藏,噌地一下钻进门卫室,好半天不敢出来。门卫大伯便收留了它,直到现在。

  搞清了基本事实,女的便掏出手机打电话。男的一听,放下手头的工作立即赶到现场。狗又从竹帘下钻出来,远远地站在院子里望着他们,男的也点点、点点地喊,它就是不敢靠近。女的急了,又掏出手机给女儿打电话,指示女儿带上外孙女快速赶到环卫局,点点找到了!

  见到外孙女,在她童稚声音的呼唤下,点点终于慢慢地走了过来。几个妇女也连连称奇,真是你家的狗哇,你看它还认得!这时,门卫大伯也走了出来,满脸的不高兴。几个妇女就劝道,人家的狗找到了就给人家吧,人狗同理,都是有感情的嘛。接着又说,门卫大伯一年来对狗可亲啦,狗逮回去后回头再捎个礼物过来谢谢人家!这一家子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说,那是那是,就是不说我们也会这样做的!

  八

  一天,女的悄悄告诉男的,点点屁股上有红了,看来要发情!男的并不在意,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上的《百家讲坛》。过了几天,情况越来越不对了:点点开始放下矜持,不时出去与其他狗交往。邻家有条叫小白的小狗,短毛、大耳、慈眉善目,还有强健的前肢和细细的腰胯,是标准的倒三角身材,是不可多得的狗中“美男子”。别的狗都是隔着铁栅门呆头呆脑地望一会儿,见点点无动于衷,便失去了耐心,兀自找同伴耍闹去了。小白却不同,它有的是痴情和耐心,经常久久地站在门外,呆呆地望着点点,眼中流露出道不完的万千风情,还时不时地跷起它的一条后腿,在门柱上浇上一泡热尿。在小白回去吃食的短暂时间里,点点会起身到门柱上去嗅那热臊的黄尿,似乎那尿中有闻不尽的甜言蜜语。女的一边浇上水用拖布擦门柱,一边恨恨地骂小白整天把门口尿得臊烘烘的。

  渐渐地,它们之间的交往越来越密切了,点点有时还会随小白跑到很远的地方。女的说不对劲,咱们得把点点看紧点儿,一旦生小狗,屋里可脏得很。男的说行,心里却想这是能看住的事儿?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眨眼不见,点点又跑出去了,女的放下饭碗就去找。只一会儿,只听女的喊,快来,把点点撵回去!当男的跑去时,已经晚了。女的就抱怨男的行动迟缓,男的分辩说动物天性,人岂奈何!

  九

  点点生了,而且一发不可收,竟成了“英雄母亲”。一年两窝,每窝三至五只小狗,一个个肉嘟嘟的闭着眼哼唧不休。为了怕它们冻着,夫妇俩还专门将“育婴房”移到了车库里,使车库受到了严重的污染。每天开门透气、打扫冲洗地面成了主人的必修课。而且在哺乳期,点点的食量特别大,需要补充蛋、奶、肉、骨头等营养的食品,夫妇俩因此不胜其累,不胜其烦。男的有时急眼了,说干脆把它们再挪出去算了。女的不忍,说后邻李家就是在大雪天将他们的狗崽母子全部撂在大门口的小铁房内,才使狗母子一个个先后冻饿而死,那样做实在太过残忍!

  这还在其次,主要的是好不容易将狗崽养大该出窝了,却又找不到要家,两口子又不能提个狗笼子蹲在宠物市场去交易,也就只好看着它们一个个吃得滚瓜溜圆,却仍争抢着向老狗的怀里乱拱着吃奶。点点在一天天消瘦,毛越来越长,好不容易把狗崽们都送出去了,点点就开始脱毛。脱毛就在院子里脱吧,它却不,偏偏保持着以前的生活习惯,有事没事就往屋里钻,仍然坚持卧在男的脚旁陪着他看电视。男的一看裤子上沾了许多狗毛就生气,就赶它走,可它又不愿走,不知道为什么男主人突然对自己这么不客气,这么烦,于是眼里就溢出孩子般的委屈。有时男的怂恿它到女主人那边去,女的一听,立马就跺着脚吓唬它:你敢来!点点实在没法,只好钻到茶几下边的空隙里。可是女的却仍然不依不饶,坚持要轰它到院子里去,看看实在没有立身之地,它只好哀怨地望了主人一眼,夹着尾巴慢慢地向门口走去。看到此,女的又有些不忍,对男的说,咱点点看人的样子跟小孩子的眼神差不多,它除了不会说话,跟人一模一样!

  十

  终于,男女主人实在忍受不下去了。当看到点点又一次发情时,便采取果断措施,将它永久性地关入了车库,断绝了它与小白的一切往来。小白日夜卧在车库门外不吃不喝,尿把车库门外撒得黄了一片,点点则蹲在车库门的内侧,隔着一层薄薄的铁门气息相闻,却又不得相见。小白的主人来唤它回去吃饭,它只是抬起头看看,仍然置之不理,一副决然以死相争的模样。主人便喟叹,对女的说,我家小白真是个“梁山伯”!

  到了第二天,车库内的点点也开始绝食,连平时它最爱舔食的生鸡蛋,也只是闻闻,了无兴趣。第三天,男的端了一盘卤鸡骨进到车库,一看点点的神情大变,只见它站在库门的一隅,两只眼睛瞪得溜圆,眸子里闪着冷森森的寒光,嘴巴大张,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下唇边挂着一层厚厚的黏液,任怎么喊它也不过来,只是那样凶神恶煞般地看着他。男的不禁心中有些发毛,忙喊女的说,点点恐怕有点儿神经错乱了!

  女的进来一看,心中也有点儿诧然,嘴里却说,哪像你说的那么邪乎!男的只好壮着胆子蹲到它的身边,用手将熟鸡骨头一块一块地掰开递到它的嘴边。可能是不停挥舞着的手指使点点产生了幻觉,它突然一口咬住男的手指。男的只觉得它的牙齿与自己的指头碰了一下,忙缩回手看,并没有任何伤口,手指完好无损,它并没有真咬,只是做了一个咬的动作。男的在后怕之余,宽厚地开导它:咋了,不认得人啦?怎么连我也咬起来了!点点只是硬着项,低着头,目光呆滞地看着地面。

  看来真是神经了,女的说。男的说,既然已经这样,干脆就放它出去算了。女的说放吧放吧,说毕心里有点儿酸。门刚打开一条缝,点点便箭也似的冲了出去,卧在门外的小白猝不及防,打个激灵立即也追了过去。但是点点已经不认识它了,对它的热情置之不理,只是一味地乱跑乱闻,然后又急匆匆地返回院里,在花岗岩台阶上直愣着眼发呆。不大一会儿,它又心急火燎地奔出去,乱嗅乱闻一通后再回到院子里,如此三番,跌跌撞撞。男的看着它,心里五味杂陈。

  到了下午,一群小孩拿着塑料飞鹰剑、烈焰刀和激光枪,在门外玩耍。男的才突然悟到,如果点点真疯了,咬了别人家的小孩可不是闹着玩的!就赶忙招呼女的说咱俩得看着点点,别让它咬人。女的也悚然,连忙跟在点点身后。男的又赶紧找来两块钢丝网,用细铁丝捆扎在两扇大门的下边。准备在点点下次返回时将它圈在院内。天擦黑的时候,趁着男女主人在屋里吃饭,点点终于从院栅栏东侧的一个缝隙里拱了出去,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男女主人浑然不觉。直到晚上八点多,后邻来敲门,说你家门前大路上有条死狗,天黑也看不清是不是你家的狗。他们急忙前去查看,一看果然是点点,它全身已经僵直,小白在它的身边卧着。借着手电筒的光亮,见它仍是怒目圆睁,嘴巴半张,脑后脖子上裸露出巴掌大一片没有毛发的皮肤,身上其他部位无任何伤痕。男的站起身搓搓手,叹息了一声。围观的一位老太太说,晚饭后她出去遛弯儿,见一条小白狗叼着一条死狗往这边拖,就这一会儿拖得可不近!边说还边用手向东边的那一大片住宅区比画。人们不禁对小白肃然起敬,不住地咂嘴说,这狗真通人性!

  女的说,咋整?众人说弄回去找个地方扔了算了!男的心想,用蛇皮袋埋葬点点还是能够做到的。便坚定地说,不能扔,得把它埋了!于是男的扛一柄铁锹,和女的一同把点点抬了向西走去。西边正在新建体育场馆,大片的土地被推土机推得高一座山岭低一道沟的,正可埋葬它。小白一步不离地跟在身后,他们回头斥几声,它便停下步子张望一下再跟着走,再斥几句,它又停一下,仍然不离不弃地跟着走。女的说它跟就叫它跟着吧。男的说它知道埋在哪儿,会去扒的!于是两人停住步子,回头又是跺脚又是恐吓,小白终于止住了步子,一直望着他们走出巷子又折转向北而去,才在黑暗中伤心欲绝地拐了回去。

  来到一深沟下,女的细心地把点点放平,男的便一锹一锹地往它身上扔土,土粒落在蛇皮袋上发出沙沙声,他们听起来如同擂鼓般震慑心房。在返回的路上,俩人默默无语,各自想着心事。快到家门口时,女的若有所思地说,咱今后再不养狗了。男的说,是啊,再不养狗了。

  2010年3月

  于梨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