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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狗蛋


  狗蛋在家排行老二,因生得一张黑不溜秋的油青脸,外加两片紧绷着的乌嘴唇,所以也有人叫他黑蛋。

  狗蛋从小就好勇斗狠,泼皮胆大不要脸,是那种偷鸡摸狗拔蒜苗的主儿。有一年,他偷摘了邻家地里的一个大南瓜,失主站在西坡上对着村庄破口大骂。死不中听的骂声顺着茂密的树叶缝隙钻进全村人的耳朵里,更钻进狗蛋的心里。他紧抿着两片乌嘴唇,剑眉倒竖,下决心要整治一下这个嘴上缺德的臭婆娘。

  当天夜晚,他悄悄地踅回到菜地里,摸到一个像灯笼一样的南瓜,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在瓜上切下一块,伸手扯出一把瓜瓤,对着瓜的缺口屙了一泡,然后又小心地把切下来的瓜重新盖严实,抓把土搓搓手上的南瓜津液,又往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才悻悻地离去。

  不久,南瓜长得颜色发黄,瓜皮上还泛着一层灰白,有草墩般大小。邻家媳妇喜滋滋地摘回去吃,她举刀切下,尚不及回手,瓜内竟“哗”的一声溅出一大片屎汤子来,弄得整个案板上又脏又臭,无法下手收拾。那媳妇把菜刀一扔,跑到门外就跳脚大骂,上至八辈祖宗,下至闺女子孙,黑心烂肝肺,无不骂遍。这时,狗蛋正躺在大柿树下,嘴里噙着一截狗尾巴草,看着爬在大腿上的一只大蚂蚁,觉得耳中的詈骂听起来并没有上次那么难听,就像一只下了蛋的老母鸡在聒噪。看他那悠然自得的心情,似乎在专门等待这场迟到的回报。骂吧骂吧,反正自己上无爹娘,下无妻子儿女,她骂的那些人一概不存在,骂了也是闲骂,全被大风吹了去,管她呢!

  转眼到了1948年。随着桐柏、唐河、新野、邓县等地先后解放,已经只剩下南阳和个别县城没有解放了,刘邓的桐柏三分区也转移到了马山镇。此时,县城尚未解放,夹在马山与县城之间的广大丘陵地带,就成了共产党的游击区。区里成立区小队时,已长成大小伙子却又游手好闲的狗蛋正无所事事。解放劳苦大众的远大理想他没怎么搞懂,完全就是为了新奇,能打枪放炮还不用干庄稼活,走到哪里都有饭吃饿不了肚皮,所以他就踊跃报名参加。

  他先是被编在战斗班里头,伏击从县城出来的小股国民党部队,或潜到县城以及南坪公路附近,侦察国民党的城防及军事物资运输情况。遇到有可以打劫的便宜仗,就突然打他一家伙,叼一口肥肉立马就撤,弄得国民党部队非常恼火,但又奈何不得。

  经过一段时间的战斗锻炼,区委书记看狗蛋作战勇敢,不怕牺牲,且身手矫健,枪法又准,就把他调到身边当自己的警卫员。狗蛋立马神气起来,除了原来所持的长枪之外,区委书记又给他配了一把二十响的驳壳枪。他腰扎武装带,一长一短随时带在身边,很有点儿李向阳的气派。狗蛋整天跟着区委书记和区长,寸步不离,虽然没有在公路上真枪真刀伏击敌人过瘾,但现在保卫首长的责任更加重大,所以他也颇心安理得,尽职尽责地做好自己的工作。

  一次,区委书记、区长等一干区领导在一个叫东坡的村子里连夜开会,安排当地的党组织和农民党员开展工作,积极配合大部队解放县城,进而解放全南阳。散会的时候已是半夜,狗蛋按照书记的吩咐,带领全体警卫人员保卫首长转移到另一个村子里宿营。在村子四周路口布置完暗哨,大家刚刚躺下,区委书记突然说,立即转移,向三里外的李沟出发。大家虽然都有点儿莫名其妙,但还是睁开干涩的双眼,拖着疲惫的身躯爬起来整队离开。到了李沟以后,由村里的党员干部安排可靠的农户,在村子的西北角住下,大家这才安然地进入了梦乡。

  到了下半夜,狗蛋被一泡尿憋醒,跌跌撞撞起来小解。站在房后的一棵大树下,他痛快淋漓地尿着,头脑却仍是一片混沌。只是在快尿完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头脑立时跟着清醒了过来。他探头四下瞧瞧,夜空黑得出奇,整个村庄十分静谧,眼前漆黑一片。他感觉这里好像应该是一片开阔的庄稼地,但是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心中顿觉十分诧异。虽说朔日夜里无月,但也没见过黑成这样的夜晩,再说自己在黑暗中已经站了这么长时间,为什么仍然看不见任何物体呢?这里距县城也就20余里,且又处于公路沿线,会不会……

  一想到这里,狗蛋的头皮立时一阵发麻,头发也奓了起来。他来不及把尿尿的家什儿往裤腰里头装,转身就朝屋子里狂奔。进了屋内,狗蛋一把抓住区委书记,凑到他耳边小声说:“走,快走!有情况!”睡梦中的区委书记一个鲤鱼打挺应声而起,立即招呼其他人起床。一行人静悄悄地出村庄,在狗蛋的带领下,沿着村后的一条羊肠小道,迅速向西北方向撤退,一气跑出三里开外,个个都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在一处岗头的高处,大家才停下步子,驻足回头望去。只见刚才宿营的村子中鸡鸣狗叫,人声鼎沸,一片灯火通明。伴随着零星的冷枪声和狂野的叱骂声,整个村子就像架在烈火上的釜瓮,如汤沸腾。从县城秘密开来的国民党部队,瞬间把这个围得像铁桶一样的村子变成了人间地狱!区委书记咬牙切齿,恨声连连,然后含泪带领大家向山区走去。

  不久,县城和南阳相继解放,人民解放军集重兵发起渡江战役,直捣国民党的老巢南京。全县所有地方部队整编成一个正规团,随后与部队一道过江,以便尽快解放全中国。已经成为班长的狗蛋,也被编入了这个团,准备乘火车南下过江。在路上,一个姓杨的副班长悄悄告诉他,听说先期过江的部队受到了重创,国民党的炮弹跟黑老鸹一样在头上飞,一炮炸碎一条船,人就跟下饺子一样往水里落。死的人成千上万,江水都被染成了红色,咱们这次去肯定回不来,非死在那里不可!第一次说这话的时候,狗蛋把他狠狠剋了一顿,说:“你再敢散布谣言,动揺军心,我反映给连长,治你重罪!”对方急忙摆手,连说:“不敢了,不敢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咱俩是老乡,我给你透点儿气,好早想办法。”狗蛋瞪了他一眼,大踏步向前走去。

  部队到达漯河火车站,大家按编制上了闷罐子车,但是还要装运马匹、重武器和弹药给养,所以火车迟迟未开,烟熏火燎似的火车头,停在那里只是哧哧溜溜地冒着白色的蒸汽。其实车开了也就算了,大家也就全部上前线了,况且长江天险已完全被我军控制,蒋匪正在向南溃逃,江上并无战事。事情偏偏出在这令人难挨的焦急等待中,姓杨的副班长愁眉苦脸,就像临刑的死刑犯,越想越怕,到最后脸都变成了白色。他趁别人挤挤扛扛不注意,悄悄拉了拉狗蛋的衣角,小声说:“咋整?现在还来得及!”

  狗蛋绷着嘴,死盯着黢黑的车厢,一言不发。其实杨副班长第一次说时,尽管他严词拒绝,但心里并非没有一点儿波澜,现在这该死的火车又不走,姓杨的又来纠缠,他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般七上八下的。他默默地在心中盘算:就这样过江去,那样的大仗恶仗能活着回来基本不可能;不过江虽然风险很大,逃回去并不是没有可能。怎么办呢?狗蛋觉得自己头都大了!这边姓杨的还不停地拉拉扯扯,满眼的哀求满脸的忧伤。

  正在思前想后举棋不定时,列车却好像睡醒了一般,长吐两口白烟,向后退了几步又慢慢刹住,把整列车厢弄得咣咣当当的一阵乱响,刹车气管也“哧哧”地直放热气。这时,连长让站在车门边向外张望的战士归列,开始最后一次清点人数,并安排人准备拉上车门。就在此时,狗蛋只觉得自己心里一热,“走他个球了”的意念顷刻生成。他趁人们注意力正集中在点名上时,用肘捣捣姓杨的腰窝,用只有他俩才能听见的声音说:“看我眼色行事!”姓杨的用力点点头算是回答。

  点完名,火车一声长鸣,开始有节奏地缓缓前行,连长正忙着指挥战士们用力把车厢门推合关闭。就在列车开始提速,车门关到一半的时候,只听狗蛋说声“走”,一步跨到车门口,膀子一趄扛开一名战士,纵身从车上跳了下去。此时火车已驶离车站,面前是一望无垠的豫中大平原。狗蛋落在路基的边沿上,强大的惯性使他向前翻了几个滚,他就势翻下路基,撒开脚丫子就向平坦的田间飞奔。杨副班长一看狗蛋跳车成功,在大家还没有醒过神的当儿,和另一名战士也先后从列车上奋力跳下,落地后也不管翻了几个滚,也不管腿上被尖利的碎石拉得鲜血淋漓,爬起来就拼死地往不同的方向跑。这时,只听连长在前进的列车上厉声高喊:“站住!再跑就开枪了!”三个人哪管这些,急急如丧家之犬,只顾没命地向前飞奔。随即只听“砰砰”几声枪响,杨副班长和那名战士应声倒地,一头栽到黄土中不动弹了。

  这时列车越开越快,狗蛋只管奋力向相反的方向奔跑,可能是距离太远了,他麻木的脑袋再也没有听到枪声,只觉得火车行驶的铿锵声越来越小,最后听不到一丝丝声音了,他才放慢速度,直到完全停了下来。他弯腰用双手扶住膝盖喘着大气回头张望,只见黑沉沉的路基一直伸向远方,最终消失在广袤的地平线上。“跑出来了?就这样真的跑出来了?”他反复问自己,觉得不可能!他又看看周围,只有自己一个人,除了自己之外就是一望无际的茫茫大平原。“真的跑出来了!”这一下他相信是真的跑出来了,是真的脱离部队了,是真的自由了!但一想到脱离部队,脱离组织,心里又有点儿惴惴不安。他暗自思忖:也不知道那俩人是死是活,可又怕再碰上部队的人,不敢回去找,于是只好决定独自一人返回故乡。

  他努力地辨认了一下方向,认准只要向铁路以西行走绝对没有错,于是便翻过路基向西行。一路上栉风沐雨,顺着来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每到一村一寨,就替人帮工干活混碗饭吃。为了防备组织上派人来抓,他又把自己穿的军装同老百姓换成农民衣服,夜晩就在麦场的秸秆垛中露宿。半个多月后,面黄肌瘦的狗蛋终于回到了家乡,回到了他依然没有亲情和关爱的村子,回到了并不十分受人欢迎的亲邻之中。

  此时,家乡的政府正在组织翻身农民进行土地改革,农会主席是自己本家的一个远门叔叔。叔叔看他当过兵打过仗,又是贫苦人家的孩子,也没怎么难为狗蛋,仍然让他参加民兵组织,整天背杆破汉阳造步枪,斗地主分田地。每逢区、乡开公审大会,他就把一根葛麻绳在水中浸湿,然后把被斗争的地、富、反、坏分子,一个个捆得妈哩爷哩直叫唤,持枪把他们押上审判台,接受贫苦农民的血泪控诉和人民政府的严正宣判。

  一次,区上决定要枪毙一名罪大恶极的伪保长,当大家都在担心自己被指派去当枪手时,狗蛋却积极要求去执行。行刑当天,狗蛋把两颗子弹在布鞋底子上磨了又磨,直把两颗子弹头磨得锃光瓦亮,然后推弹上膛,对准伪保长的后脑勺一扣扳机,伪保长顿时脑浆迸裂,一头栽到黄土地上。一片红白色的脑浆,应声“啪”地一下飞溅到一棵大桐树的树枝上。在场观看的老百姓无不惊骇万状,“呼啦”一声退出好远,一边“呸呸”地吐着,一边相互细心察看各人身上是否也溅有脑浆。更有人恼怒地骂:“狗蛋个鳖孙,人打死就算了,心真狠,还使(用)炸子儿哩!”

  土改结束之后,紧接着就是剿匪反霸、镇压反革命。国民党在撤退前,县党部在山区农村安排潜伏了大量特务,组织名称叫“地下军”,其主要任务是暗杀农会干部和土改积极分子,破坏新生的革命政权,配合蒋介石里应外合反攻大陆。有一个“地下军”的骨干分子,单门独户住在一个半山坡上,娶了一位高大利亮的绝色女子为妻。“地下军”组织平时秘密接头、开会,都由此女子把门放哨。区政府掌握了确凿证据之后,由狗蛋当向导,县公安大队带人一举捣毁了这个“地下军”反革命组织窝点。为了放长线钓大鱼,县公安大队故意没有将那个女人一并抓走,派人暗中继续盯梢,监视其行动。

  狗蛋在夜间潜伏监视,老见有人去敲女人的门,有时人前脚刚走,后脚就又有人去敲门,甚至还有撞车的,后到的只好蹲在屋后耐心等待。这些人狗蛋大部分都认识,有的是“地下军”,有的又不像。渐渐地,他发现这些去的人都不是去搞反革命的,而是艳羡那女子的姿色,来求鱼水之欢的。看到此,狗蛋不禁恶从胆边生,一次趁一个“地下军”小喽啰正在屋内同细皮嫩肉的美人儿行云雨之事时,他突然一脚踹开房门,将两个人赤条条地从床上抓起来扔到地上,用枪抵住他们的脑袋厉声呵斥,令其穿衣受缚。白女人抱住狗蛋的大腿,苦求连连,但狗蛋就是不为美色所动,连夜将他们押到了区公所。

  转眼到了1958年“人民公社化”运动和“大跃进”时期。随着年龄的增长,狗蛋已经成了一名大龄青年,由于无父无母穷家破舍,加上名声又不大好,所以还是光棍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饥。恰巧东乡有一女子,是那种没心眼的“半吊子”,男人们爱逗她,有时看不住自己的“门户”,和其他男人偶有野合。已育有一女的她,家徒四壁却备受丈夫虐待,在一次挨打之后无奈出逃,坐在村边向一群妇女哭诉。有人问她今后准备咋办,她信誓旦旦地说:“在外边就是睡狗窝、吃糠咽菜也坚决不再回去!”众人一看如此,就说我们这里有一个光棍汉,你跟着他过中不中?女人说:“中。”于是就有人把狗蛋喊来过过眼。狗蛋一看人长得很一般,脖子稍微有点儿粗,是长了个不太大的瘿,于是便点头应允,当即就领回家中成就夫妻之事。

  过了一段时间,男家听说她已经在这里和别人同居,就捎过话来说,不要她了,叫她再不要回去,随后扯上一张离婚证就行了。直到这时,两个人才觉心中稍安,男外女内地过起了真正的夫妻生活。

  由于狗蛋生性不近女色,再加上他老婆以前有过一些风流韵事,所以婚后并不十分体恤。特别是一见他老婆和一些年轻人打情骂俏的时候,气便不打一处来,往往不顾情面地指着老婆的鼻子咆哮:“你个不要脸的贱女人,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他老婆立刻收敛了浪笑,耷拉下脑袋闷头干活,更窘得那些年轻人一个个红头涨脸,抓耳挠腮。

  一次,狗蛋去县城参加民兵先进表彰大会,上午回到镇上,接着又参加公社召开的全体社员大会。下午散会回去的路上,人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间小道走着,狗蛋干着急就是找不到和他女人同行的机会。当来到一条大黄土沟时,狗蛋把别人挤得踉踉跄跄的,他紧跑一段,撵上他老婆示意她给别人让路,二人留在最后走。老婆虽然不明就里,却也只好照办。待到人流的尾巴即将消失在山道的拐弯处时,狗蛋突然像饿狼一般猛扑过去,把他老婆按倒在红薯地沟里,一把将她的裤子扒拉下来,扳着他老婆的私处看了又看,然后站起身咬牙切齿地说:“日你姐,我不在家这两天你又跟别人睡了!”老婆羞愧难当,一边半蹲在茂密的红薯叶中往上提裤子,一边翻着白眼低声反驳:“谁跟人家睡了!”狗蛋自知这种怀疑没有任何根据,无法继续发作,便不再和她纠缠,一步跳上小道,自顾自往前边走去。

  不久,大队(即现在的行政村)为了响应国家“大办水利”的号召,决定在南沟的溪流上修建一座小水库,计划引水上山,灌溉下游的上百亩旱地。这天,人们正在欢歌笑语地筑坝,看不出一点儿有事情要发生的征兆。晌午休息时,大队治保主任兼民兵营长招呼大家集中坐在尚未完工的坝顶上,人们见有两个穿干部服装的人也来到工地,都以为是公社要来开会,于是就停止了打闹说笑,静等领导讲话。

  大队支书先讲了一段开场白,主要是说最近有的人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作风下流,道德品质败坏,强奸妇女,号召大家要向这种错误的思想和行为做坚决的斗争。接着,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宣布逮捕令,当大家听到“李书德”的名子时,不由都惊出了一身冷汗!再看李书德已经面色蜡黄,浑身打战,几乎无法坐稳。这时,只见狗蛋也不知道从哪里拎出一条早已浸湿了的麻绳,铁青着脸喝令李书德跪下,就同县上来的两个人杀猪般地将他捆绑起来。

  狗蛋先把麻绳从中间绾了个圈放在李书德的脑后,然后把绳的两端分别缠绕在他的两个胳膊上,再反穿过那个圆圈向下猛拉。随着两个胳膊不断向上吊起,李书德渐渐成了一个肉疙瘩,全身紧缩在一起。但狗蛋仍不罢休,用一只脚踩在李书德的后肩上,龇着牙使足吃奶的力气向上猛拽,每拽一下,李书德就妈哩爷哩大叫一声,最后竟气息奄奄、语不成声地哀求道:“爷们儿呐……你们绑……松点儿吧,我快……活不成了!”眼见李书德的两只手由红变紫,由紫变成黑青色,再捆胳膊可能就要折掉了!看看差不多了,狗蛋将绳头绾个死结,余下一大截供押送人员牵他时用,他这才松开李书德背上的那只脚,像完成了一件重大的杰作一般,气喘吁吁地掏出烟杆在装烟的袋子中搲烟末子。此时,李书德则完全像个圆肉球一样,嘴啃着坝顶新鲜的泥土,眼一翻一翻地叫唤着。

  人们完全被这突然发生的一幕惊呆了,一个个看得呼吸急促、心惊肉跳!直到此时人们才意识到,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县上来的人给支书、治保主任和狗蛋各让了一根纸烟,然后挥挥手,拽起李书德准备要走。这时,只见李书德的家属哭哭啼啼地从家中抱来一床被子,县上的人接过来用力一甩搭在李书德的背上,被戴“绿帽子”的男人又上来照着他的脸甩了一巴掌,李书德这才被押着沿山间小道向县城走去。

  从“土改”到剿匪反霸以来,由于国家进行了大规模的经济建设,已有多年没有绑过人的狗蛋,终于有了一次展示他绝活的机会,再次过了过绑人的瘾。可惜,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绑人,而且绑的是狗蛋同宗的一位大哥。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残酷的1960年终于到来了。狗蛋也和所有人一样,终日饥肠辘辘,头顶着明晃晃的长春老日头,扎紧腰带千方百计找野菜吃。山上的黄荆叶被人薅光了,老冠草、山楂叶甚至檞叶叶片背面的小黄须也没有了。人们又把目光转向树上和河里,榆钱儿、柳树叶、椿树叶、洋槐花、水芹菜、苲草更是难得的食物。最后人们又齐拥到地里,面条菜、灰灰菜、黄花苗、荠荠菜已是挖苗断根再难寻觅时,就只好去吃即使在那个年代也令人难以下咽的黄楝树叶。

  这天,狗蛋偶然在一块地里看到一大片刺角芽开着淡紫色的小花在风中摇曳,出于试试的心态,他就拔了一筐煮来吃,谁知道煮熟了的刺角芽不但不扎嘴,而且味道还蛮不错。于是他便瞒着别人,每天独自一人到大垴头的地里去薅,回来就和老婆一起煮着吃。当人们都知道刺角芽也能果腹而争先恐后地到地里薅时,狗蛋已经吃独食十来天了。终于熬到了1961年底,国家的政策有所松动,次年春天,形势最终得以改变,狗蛋和全村人一样否极泰来,迎来了他的又一次新生。

  但好景不长,不知从哪天起,狗蛋的脸一天天胖了起来。那种胖有点儿不正常,有点儿肿胀,有点儿吓人。初时他不以为意,直到村里人见到他都说:“哟,狗蛋呀,现在能吃饱啦,你看你吃得多胖啊!”还有的说:“你看你胖得眼都睁不开了!”这时他才觉得有点儿问题,又努力睁睁自己的眼,感觉就是绷得紧紧的很不自在。回去问他的老婆,老婆也说狗蛋胖得不成样,他心里才开始有点儿发毛。赶快又去问前院的大爷,大爷说:“恐怕是浮肿吧?我见过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大旱,人们剥树皮吃草根,很多人最后都是浮肿死的,你还是找大夫看看吧。”

  狗蛋急忙到大队卫生所,医生说:“你这就是浮肿,是从饿上得的病。”狗蛋说:“净胡球说!前几年恁饿我都挺过来了,现在能吃饱了,倒得上浮肿病啦?”医生看跟他也说不清,就只顾低头蹬着碾槽“咣啷”“咣唧”地碾药面儿。狗蛋见无人搭理,只好离开卫生所怏怏而回。

  自此以后,狗蛋的脸越来越肿,肿得眼睛成了一条缝不说,脸上的颜色也越来越黑,黑中带着青,面皮上似乎还有一层油发着亮光。渐渐地,狗蛋的双腿和双脚也肿胀得厉害,肥厚的双脚已穿不上鞋子,整天趿拉着一双旧鞋在村子里缓缓而行。常言道,男怕穿靴(脚肿),女怕戴帽(脸肿)。人到这个时候,也就没有几天阳寿了。果不其然,又过了没多久,狗蛋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中,永远地闭上了他那双小得无法睁开的眼睛,无声地告别了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

  狗蛋去世的第二年,他老婆挎着一个小包袱,返身锁上两扇嘎吱作响的木板门,说是去找她已经长大的女儿,从此再也没有进过这个家门,也没有给狗蛋留下一男半女。

  那三间草房渐渐地破烂不堪,只剩下弯曲的檩椽错落其间。后来檩椽没有了,唯有几堵泥墙静静地站立着。再后来,泥墙也坍塌了,只剩下一圈根基石的框框,基石上布满青苔,到处都是青青的狗尾巴草,邻家的老母鸡正带着一群小鸡在草丛中“咯咯”地觅食。

  一切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这片土地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2012年8月1日

  于老界岭桦树盘度假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