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风忽道：“我能否问你个问题？”他此时的表情看上去已正常了许多。
“请讲。”何晶晶有些尴尬。
“这个东西从哪里来的。”
“庄内的高手从霹雳堂盗出的。”
“什么时候？”
“三个月前。”
“能否拿出来让我看看？”
晶晶迟疑一番，问道：“你要做什么？”
叶风道：“我只是想证实一下我的一个猜想。”
晶晶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点头，从身上取出一把精巧的钥匙，打开那圆筒，从里面又拿出一个金黄色圆筒。
屋内所有人，此时都屏住了呼吸。
叶风凝视晶晶手中那物片刻，缓缓道：“这是假的天机伞。”
“什么？你如何得知？”
“猫头鹰姚小飞告诉我，真正的天机伞通体发蓝，发射时有一道夺目的蓝光，你不妨试试。”
晶晶找到机括，轻轻一按，只听“夺”的几声，几道寒光从圆筒中射出，却没有什么蓝光。
傅小司捡起发出的暗器一看，颓然道：“这好像只是普通的透骨钉！”
叶风苦笑道：“死了那么多人，只是为了这么一个假货。”
他已看出这东西还不如姚小飞手中那个仿制品厉害。
“那真的天机伞究竟在哪里？”秦坷问道。
众人皆默然。或许早就被人调了包，或许霹雳堂的天机伞本就是假的，天知道。
接下来的，只有闷头喝酒。
不知为什么，秃鹰、鹞鹰、凤头鹰、夜鹰、猫头鹰、黑鹰的面孔突然掠过叶风的心头。
一直闷头不吭声的胡连胜端起一碗酒，走到叶风面前道：“没想到你就是近来大名鼎鼎的叶风，俺敬你一个！”
叶风连忙站起身，回敬一碗。
这个满脸胡须的威武大汉，早已博得了众人的好感。
“恭喜你完成了任务！”胡连胜一脸严肃地说道。
“这都多亏了我的朋友们。”叶风道。
胡连胜看了看秦坷傅小司二人，问道：“你一直同我们在一起，又如何和这几位联络的？”
“靠这只小雀鹰。”叶风道。
“可它一直在你身边啊？”
“有两只小鹰，长得一模一样，一般来说，你白天看到的是欢欢，晚上看到的是爱爱。”秦坷笑道。
“小傅，你什么时候来的？”晶晶问道。
“我接到老大飞鹰传书，让我辨认几个人，我发动了分舵数百位弟兄，自己也赶来了。为了确保行动隐秘，就没告诉你。”傅小司道。
“辨认什么人？”晶晶道。
“就是一起参加行动的众鹰。我觉得有必要搞明白他们的身份，便借着在平安镖局潜伏的时候，画了其他人的画像，用小鹰送了出去。结果除了胡大哥、鱼鹰以及乔装的夜鹰，其他人的身份都搞清楚了。这也多亏了秦坷。”叶风道。
“原来你那时候每天作画，是在画我们。”胡连胜道。
“不错，最大的收获是我得知凤头鹰便是峨眉叛徒卢赛花，据说她以前在峨眉派法号秀琳，是傲月师太最钟爱的弟子，我猜想她可能知道峨眉剑阵的弱点，她也果然在临终前告诉我剑阵的命门是一位秀字开头的峨眉弟子。开始我以为是年纪最小功力最弱的秀仪，后来秃鹰被杀时，我在旁仔细观察，才发现秀仪实际是个诱饵，这个剑阵真正的要害是秀慧，她是发动剑阵攻击和防守的中枢，势必也是破阵的关键所在，傲月安排武功最强的秀慧担任这个角色正是这个道理。”叶风说到这里，语气变得十分低沉。
“鱼鹰究竟是什么身份？”胡连胜问道。
“是点苍左千秋的徒弟孙羽，没什么名气，但身手十分了得。我们从平安镖局出发后，行踪就一直没有逃过剑客盟的监视，一旦有人落单，立即被杀，因此我怀疑我们九个人中有奸细，直到最后我们作鸟兽散，我一个人跑到渔阳码头上了船，才确定鱼鹰是内奸，我跟他激斗一场，靠秦坷的帮助，抢回了这个假天机伞。”叶风黯然道。
“你又是如何得知剑客盟在凤凰岭设伏的？”胡连胜问道。
“我也很奇怪，你又是如何赶到凤凰岭的？”叶风反问道。
“俺和你们分手后，一直在找峨眉七剑，真的七剑没找到，却让我发现了另外七个峨眉尼姑，她们似有什么行动要参加，于是我便暗中跟着她们，一直跟到凤凰岭。”
叶风点点头，道：“在平安镖局的时候，我们布下天罗地网，峨眉七剑却不上钩，我就传信给小傅，让他和弟兄们查一查平安镖局主要头目的底细。结果从一个弟兄那里得知，以前田一刀和神刀门门主杜峰的女儿，本就是情人，关系很融洽。我听晶晶说，他是因为想酒后强暴杜峰的女儿而被赶出神刀门的，这个说法颇有些牵强。夜鹰死的时候，我知悉有人心怀叵测地透露给我们所有人有关货是天机伞的消息，当时陈大胆已死，我就愈发怀疑田一刀，因为知道这个消息的只可能是晶晶、胡长安、田一刀、陈大胆之一。于是我传信给小傅，让他密切监视田一刀，果然发现他和九江福鼎客栈的龙二有暗中往来，通过审问龙二，我们终于在最后关头，知悉了剑客盟设下圈套，欲伏击素女堂的计划。”
说完他对晶晶道：“我只是不明白，既然剑客盟的人知道我们运送的是假天机伞，为什么不去对付你们？”
晶晶叹了一口气，道：“这个秘密只有我和胡长安知道，田一刀也不知道。可笑的是，我们运的也是假货。”
叶风闻言道：“这就对了，凤头鹰盗走了假天机伞，结果发现是假的，告诉了我们。孙羽定是将这个消息告知了剑客盟的人，他们又生一计，由田一刀假传消息，骗晶晶进了他们预先设好的埋伏圈，予以伏杀；而孙羽则偷袭胡长安，夺回天机伞！剑客盟此次神剑行动，计划周密，劳师动众，可以说是志在必得！可惜他们没想到，我方还有小傅和秦坷在暗中助力，结果最后关头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说到这里，众人看上去都有些感慨。
这次行动的艰难和惊险程度，实在出乎大家的意料。
胡连胜默然道：“俺终于明白，为什么最终完成任务的是你，而不是我了。”
晶晶看着胡连胜，问道：“胡大哥这刀法，在哪里学的？”
“俺家祖传的。”胡连胜道。
“胡大哥以前在边关？”
“是的。”
“不知胡大哥官居何位？管多少兵啊？”傅小司随意笑问道。
“做过步兵校尉，最多时，手下有二百多个弟兄。”胡连胜说此话时，眼里里闪着光，一向紧绷着的脸竟似也有了某些神采。
可是他此言一出，叶风等人均面露愕然之色。
如此身怀绝技的人，只不过是个步兵校尉，只统领二百个人？！
“胡大哥武艺高强，义薄云天，想必打过很多胜仗吧？”晶晶对方才胡连胜在凤凰岭奋不顾身地杀出之举，一直心存感激。
胡连胜闻言，脸上的神采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以深深的痛苦之色，良久才喃喃道：“不瞒各位，俺参军二十年，大小数十战，从未打过一场胜仗！”
众人面面相觑，均感差异之极。这条大汉，刀法如此娴熟，胆气更是过人，连名字就叫“连胜”，居然从未打过胜仗。
秦坷忍不住问道：“这些年来边关捷报频传，胡大哥怎地就没赶上一场胜仗？”
胡连胜突然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凄凉无奈之极，并不回答秦坷的问题，却反问道：“你们可知我为什么要参加这个任务？”
他接着嘶声道：“我在边关的顶头上司叫陈达，是个千总。他对内虐待士卒，克扣军饷，干尽了坏事；对外则贪生怕死，消极避战，无能之极。我多次直言劝诫，他不但不听，反而怀恨在心，寻机报复。终于有一次，胡人大队人马来犯，他假意答应俺的请战愿望，派俺率手下弟兄先行出发，说是马上和我们会合。俺哪里知道，他故意将我们的行军路线透露给胡人，然后逃之夭夭！”
“俺和手下弟兄们，被三千胡骑包围，苦战多时，援兵无影无踪，二百多个弟兄全部战死，最后只剩我，一人一骑只身杀出！”
“俺不是贪生怕死，逃出这条命来，只为了找到陈达那厮，为弟兄们报仇！二百多个，二百多个好弟兄啊！”
说到这里，这个威武的大汉，竟面部抽搐，已哽咽不能言！
众人一片默然，大家终于明白，胡连胜为什么总是紧绷着脸，紧抿着嘴，紧锁着眉，罕有笑容，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良久，叶风缓缓道：“自古忠臣多早死。”
胡连胜接着道：
“俺去杀了陈达好几次，怎奈这厮心怀鬼胎，早有防备，且恶人先告状，向上面报告我临阵脱逃。俺刺杀不成，反被通缉，遭朝廷几大高手追杀，最终走投无路，只好寻求蝙蝠山庄的帮助。”他长叹一声，“为了报仇，俺豁出去了，什么事俺都肯做，即使是要对付毫无冤仇的峨眉七剑！可是俺技不如人，天生驽钝，完成不了任务，惭愧！”
说完又满斟一碗酒，猛灌下去。
叶风看着他愁苦无奈的脸，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找个借口独自一人出来，望着远处发呆。
他并未告诉胡连胜，自己虽然完成了任务，可只是完成了三个任务之一，仍然无法报仇。整个猎鹰行动，回首看来，就如同一场游戏，一场大人物们操纵的游戏，不过就是双方都死了很多人而已。
身后有人清咳一声，是晶晶。
晶晶低着头，犹如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低声道：“叶大哥，方才我一时糊涂，泼了你一脸，对不起……”
叶风淡淡一笑道：“晶晶，方才我有些失态，你泼我那一碗酒，反倒让我好受了许多。”
晶晶喃喃道：“你救了我，我还恩将仇报，我……唉！”
她跺了跺脚，显得懊悔之极。
叶风看着晶晶懊恼的脸，心道：“你又何尝不是为了救我才陷入重围的。”
他并没有说出这话，他本就是个不善表露的人。
片刻后，叶风道：“晶晶，我知道鹞鹰是山东武林西门世家幺子西门宇，他临死前，告诉我们他参加行动，是想除掉他爹的死对头，你可知是怎麽回事？”
晶晶苦笑道：“西门宇天赋异禀，但是生性放浪不羁，少不经事且说话尖酸刻薄，他父亲西门无敌很不喜欢他。他因此自暴自弃，终日流连于青楼，终于被赶出家门。他为了向他父亲证明自己的能力，参加了这次行动，代价是要求杀死西门世家的宿敌东方世家掌门人东方皓。或许，他是死得最冤枉的人。”
叶风默默听着晶晶的话，良久又道：“还有一事我想知道，凤头鹰卢赛花临死前说起了她有个夫君叫陈玉郎，你可否知悉此人？”
晶晶点点头，幽幽道：“我听庄主说过，她在峨眉做尼姑时，本是个很本分的人。后来无意中救了一个失足摔伤的香客，就是陈玉郎。陈玉郎不会武功，可不知为什么，两人一来二去，渐生情愫，最后卢赛花终于决定和陈玉郎私奔下山。结果峨嵋派号令全江湖，予以追杀二人。从此他们疲于奔命，九死一生。卢赛花为了活命，什么坏事都做了，据说把陈玉郎也给甩了，江湖中人也给她冠以笑靥罗刹的外号。可大家并不知道，她这次参加任务，只是想请求庄主允许她和陈玉郎一起避祸蝙蝠山庄而已。她的夫君陈玉郎，现在还在山庄等候她的消息呢。”
叶风闻言缓缓道：“我明白了。”
此时夕阳已将西下，残阳如血，晚霞似火，天地万物，都被笼罩上一层神奇的金色。远处树梢上，一对亲昵的燕子正在枝头嬉戏。
叶风出神地望着那对燕子，良久。
秦坷走了过来，问道：“叶大哥，任务已结束，眼下你有何打算？”
叶风沉吟道：“我要去杀个人，你去不去？”
“杀人？杀什么人？“
“一个你愿意杀的人。”
“好，我去。”
两人走出几步，傅小司从客栈中走出，见状问道：“你们去哪里？”
“去杀个人。”
“哦，杀人的事，怎么能少了我？”傅小司笑嘻嘻道。
三人上了马，回头向站在一旁的晶晶道：“我们要去办件事。”
“什么事？”
“去杀个人。”
何晶晶看着三人，不由也笑道：“等等我，我也去！”
四人绝尘而去，四条身影在金色的阳光下，显得格外修长。
十二、老人的故事（二）
扑鼻的清香飘满了整个雅室，老人轻呡一口杯中的清茶，不由赞道：“你们送来这茶，果然是上上之品！”
林飞羽闻言喜道：“前辈中意就好！”
林月如有些急性子，忍不住问道：“前辈，叶风他们说要杀个人，究竟是去杀谁去了？”
老人哈哈一笑，却不着急回答，又品了一口香茶，然后缓缓道：
“凤凰岭大战后不久，西北边塞重镇金城最高档的戏院留香楼，新来了一位风华绝代的美女，此女虽只抛头露面几次，便已令全城的达官显贵为之倾倒。驻守金城的边关千总陈达将军闻言，慕名前往，虽只有惊鸿一瞥，便惊为天人。难得的是，那个绝代美女似乎也很仰慕陈将军的赫赫威名，眉目传情在先，红线传书在后，邀请陈将军品茶赏月。陈将军英雄爱美，喜不自胜，在一个月色如水、暖风醉人的晚上，独自一人欣然赴约……”
老人笑呵呵地看了看两位凝神倾听的年轻人，接着道：“从此他便消失了。”
林家兄妹会心地笑了。
“此案成为当年一大悬案，至今未能告破。连同陈将军消失的还有那绝世美女及留香楼的老板一家五口。谁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那老板在此地经营多年，也就此不见了？”
“您肯定知道原因，是吗？前辈。”月如调皮地插嘴道。
“呵呵！不错，我知道！”老人笑道：“因为叶风给了他很多钱，钱多得足以让那个老板放弃多年的家业，隐姓埋名，奔走他乡。”
“陈达是朝廷命官，因此这件事叶风做得十分小心，他把陈达交给了胡连胜，胡连胜亲手杀了陈达，报仇之后，他问助他复仇的几个人：
‘为什么要帮我？’
回答是：‘帮你这样的人，本就不用问为什么。’”
老人说完，林家兄妹不由欣慰地笑了。
片刻后林飞羽问道：“晚辈有点不明白，那峨眉七剑阵那么厉害，怎么就给叶风刷刷三刀，轻易给破了。”
老人道：“叶风劈向秀慧那一刀，威力十足，可谓惊天地泣鬼神。有人甚至说，这一刀表明，叶风的武功，已跻身于当时天下前十五位高手之列！”
“他那时真有那么厉害吗？”林飞羽道。
老人摇摇头道：“这个我也说不清，叶风的武功究竟有多高，谁也说不准，因为败给他的敌人，几乎都不是仅仅败给他的武功上，而是败给了他的智慧，败给了他的勇气。
智慧和勇气究竟能不能算在武功的范畴里，这个问题实在说不清。”
老人清咳一声，继续道：
“凤头鹰的信息、秃鹰的身亡、赶到现场的时机，都对叶风破阵给予了很大的帮助。但是起关键作用的，无疑是勇气。”
“勇气？”
“不错，当看到朋友们危在旦夕时，从心底薄发而出的勇气！说到底，是因为友情。孩子们，友情，无疑是世间最伟大的感情之一，可惜现在已没有几个人这么认为了。”老人黯然说道。
“既然如此，叶风劈了秀慧尼姑后，为什么那么痛苦？”月如道。
“或许，在此之前，他对剑客盟还是抱有幻想。”老人喃喃道：“在此之后，幻想破灭了，代之以沉重的思想包袱。”
“叶风自得到他那把刀以后，便开始和他的命运开始了不屈不挠的抗争。他劈向秀慧这一刀，无疑将这场抗争推向了高潮。”
“人，真的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吗？”月如问道。
“当然不能。”老人呷了口水，接着道：“但是若连抗争的勇气都没有，那这个人的一生，才算是真正的失败了。”
“凤头鹰卢赛花为了她和夫君陈玉郎的爱情，也展开了一场抗争。她从开始的欺师叛友到后来被迫为祸江湖、甚至不择手段，尽管采取的方式不当，尽管最终她的抗争失败了，但她却在临死时获得了叶风的尊敬。她的一生虽然悲惨，但无疑是有亮点的。
凤头鹰的抗争结束了，但叶风的抗争才刚开始。叶风的抗争，无疑更加激烈、更加残酷、更加悲情，也更加令人回味。
他九死一生，历尽艰险，完成了苏天河交给他的第一件任务，此时他想不到的是，第二件任务，却更加困难，更加危险……”
十三、忠义无敌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半人高的蓬草一望无际，长满了旷野。野风吹过，枝叶微微颤抖，有一种说不出的萧瑟之意。一条蜿蜒的小路，穿行于野草丛中，消失在天际尽头。
胡连胜步行于那条小路之上，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一个人。
威武的面孔看上去不再那么悲愤，紧锁的眉头也舒展了许多，但他的眼中却多了几分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