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青梅时节
旭日，和风。
刚下过一场小雨。
清晨的太阳光透过窗户缝照在燕平的脸上，令他感到十分惬意。
他伸了个懒腰，吟道：“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说罢，燕平打开房门，迎面扑来一股夹杂着花香和泥土芬芳的早春气息。有鸟儿的声音传来，那是黄莺在唱歌。
他抖擞了一下精神，走进院子里。不远处，师弟师妹们早已开始了每日例行的练习。
“大师兄！大师兄！”一个小伙子地跑了过来。燕平一看，是五师弟。
“大师兄，你看我这寒梅十三式的第八式练得如何？”五师弟说罢，板起脸孔，有模有样地耍起剑来。
燕平看着他使那寒梅第八式，皱了皱眉，说道：“老五啊老五，你可记得师娘使这一剑时，英姿飒爽、一气呵成，似你这般拖泥带水、笨手笨脚，哪还有咱们梅花剑派飘逸灵秀的剑法的半点影子？记住，使此招时务必要提气凝神，切莫拘泥于表面形式，需反复苦练，才能体会到其中的妙处。”
五师弟一脸严肃地听完燕平的话，然后大声道：“多谢大师兄指导！”说罢跑回院子又练将起来。
“大师兄！大师兄！”五师弟刚走，一个大约十岁出头，眉清目秀，拿着把木剑的小男孩又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寒梅第一式我练成了，你看看！”
原来是八师弟。
八师弟说罢，僵直地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抽出他那把木剑，挥舞起来。
“停！停！停！”燕平笑着摇了摇头，打断了他。
八师弟僵在原地，一脸茫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燕平道：“小八呀小八，象你方才那个拔剑法，如果你师兄我在你身边，已经被你一剑划成重伤了，你啊，还是先练好怎么拔剑吧，记住，一定要放松，动作幅度要小。要知道，是不是高手，看他拔剑就明白了。看好了，要这样……”
说罢他做了个拔剑的动作，然后又演示了一下寒梅第一式，完后又摸了摸小八的脑袋。
八师弟使劲点了点头，道：“多谢大师兄教诲！”然后兴冲冲地跑了。
燕平看着他的背影，不禁又莞尔一笑。
这些师弟妹们，自己从小就看着他们长大。最大的比他小六岁，最小的八师弟，比他小了十七、八岁。他们和他这个大师兄的关系，即像是手足，又像是弟子和师父，感情实在是太深了。
“大师兄！大师兄！”又跑来一个人叫燕平。
一听到这个声音，燕平的眼睛就一亮。
他知道，荷花妹子来了。
荷花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扎着两条大马尾辫，瓜子脸，大眼睛，鼻翼两边洒着几粒雀斑，她跑到燕平身边道：“小姐请你去下棋呢！”说完调皮地向燕平挤了挤眼。
荷花所说的小姐，是燕平的三师妹，也是他们的师父陈万春的女儿，陈小青。
荷花，则是小青的贴身丫鬟。
听说师妹找自己下棋，燕平不由高兴地拍了拍荷花的肩膀，说道：“多谢了！荷花妹子。”随即兴奋地同荷花一起奔小青的居所跑去。
他和师妹小青从小青梅竹马，早就彼此倾心于对方，只是随着年龄的长大，碍于男女授受不亲，不得不适当保持距离。于是便不时找个借口见见面。
比如，一起练剑。再比如，一起下棋。
师父的居所离燕平他们这些弟子的住处不远，只有几间不大的竹木搭建的平房。院子却很宽敞，收拾的很干净，种满了梅树、桃树以及樱花树。院子角落处有个五角亭，名为“梅花亭”，正是陈万春及弟子们闲来弈棋的地方。
小青早已在候在亭中了。
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一双丹凤眼配着两道细细的剑眉，妩媚中更有三分英气。
燕平见了她，心中不由一热。
两人对面坐下，彼此会心一笑，摆好棋盘准备厮杀。
“我去给你们沏茶！”荷花说着跑开，须臾端着一套精美的茶具回来了。
茶已沏好，其中一杯飘着清香，嫩绿的茶叶中点缀着两颗樱桃大的青蓝色梅子，看上去煞是惹眼。荷花端起那茶递给燕平，说道：“大师兄，这是你最喜欢的蓝梅情深！”
说完她又端起另一杯给小青，说道：“大小姐，这是你最喜欢的武夷肉桂！”
燕平笑了，从怀中取出一把折扇，边扇边道：“谢谢啦，荷花妹子。”
小青则没好气地瞥了一眼荷花，道：“就知道拍马屁！”
荷花朝她撅了撅嘴，两个女孩子同时“扑哧”一声，都笑了。
燕平和小青在棋盘上摆好座子，小青主动拿过白棋，轻轻拈起一子，一招挂向星位。
荷花则两手托腮，坐在两人旁边，认真地看起棋来。
燕平左手摇扇，右手持棋，侧着身子斜睨着棋盘，棋走得飞快，拍得山响，不时拿起茶杯，细细地品口香茶，做陶醉状。
反观小青，则眉头紧锁，频频长考，显得非常认真。落子也非常轻柔，无声无息，配上那纤纤玉手，姿态十分优雅。
可是棋盘上的局面，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小青的每一招棋，都凶狠异常、杀气毕露，处处瞄着对方还没活净的子，恨不得立马对杀大龙决战；而燕平的棋，则不紧不慢，该守时守，该攻时攻，时而轻灵，时而朴拙，小青那些凶狠的杀招到了他这里，就像初春艳阳下的残雪，立马化解的无影无踪。
棋局方进中盘，就见燕平的黑棋棋形舒畅、棋势厚壮、实空也不少；而小青的白棋，七零八落，根浮气短，尚在拼命进攻。
燕平的扇子越摇越慢，小青的眉毛越颦越紧……
终于，一旁观战的荷花忍不住了，插嘴道：“
哎呀小姐，你看你的棋，大师兄随便点两下我看就要死了，你还不依不饶地想杀他大龙，这样怎么行得通啊！”
小青怒道：“要你管！”
“哼！竖子不相为谋！”荷花没好气道。
“我是竖子吗？你这个臭丫头！”
“我这个丫头棋也比你强！”
“你棋比我强？别吹牛了！”
“我昨天刚赢了你，难道不是比你强？！”
“你这个死丫头，就赢了那么一盘，就比我强了？”
“你胡说，前阵子下雪那几天，我不是还赢了你吗？”
“你，你现在跟我下，能赢才怪！”
“那来下一盘好了！”
“来就来！”
两人三下五除二地把没下完的棋一扫，自顾自下起来，却把燕平晾在了一边。
燕平看着她们两人，不禁又爱又怜，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两个女孩子名为主仆，但从小一起长大，朝夕相处，实则比亲姐妹还亲。
燕平摇着扇子，也不看两人的棋，独自在院子里踱起步来。
梅花已经凋谢，但满园的春色已盎然。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豪放的歌声，是师弟妹们在唱歌。
披荆斩棘兮，
人生路茫茫。
乘风破浪兮，
天下我独往。
仗剑独行兮，
豪情走四方。
斩妖除魔兮，
神刀镇八荒。
……
每次听到这歌声，燕平都不禁热血沸腾。
这首小诗正是梅花剑派的开山祖师，梅挽强梅真人即兴所作。虽略显粗糙，但唱将起来，却别有一番豪情。一代大侠笑傲江湖，纵横四海的形象，随着那慷慨激昂的歌声，不由跃然于眼前。
二十三岁出江湖，败少林七大高手，名满江湖；二十七岁独闯雁荡山，扫平数百豪侠；三十岁守峨眉，挫蝙蝠山庄四大天王；同年出武当，独创梅花剑派，四海敬仰；三十五岁华山之颠，败武当掌门逍遥子，一时公认天下第一……
百余年来，祖师爷的这些事迹，早已成为历代梅花剑派的弟子们津津乐道的话题。成为梅真人那样的人，也是所有梅花剑派甚至天下武林有志青年的梦想。
每当练功完毕休憩之时，燕平和师弟妹们，总喜欢聚在一起，唱着这首歌，笑谈天下武林事，抒发一番雄心壮志……
歌声已了，可燕平心中的豪情尚未散去。
今天对他来说，其实是个很重要的日子。
天下武林五年一度的剑客盟大会，下个月就将开始。期间将举行各大剑派年轻新秀的比武大会。师父师娘一早出门，就是为了去掌门师伯那里，讨论本门内部如何选拔青年才俊参加比武大会的事。
为了这一天，燕平已经等待了十年。
十年前的今天，燕平十七岁，师父说他年纪尚小，没有参加本门的选拔赛。
其实当时的燕平，已不觉得自己小。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很厉害了。因为年方十六的他，已完全掌握了寒梅十三式的要义，这已经是梅花剑派开派以来前所未有的事。
之后燕平跟随师父云游四海，历尽天下奇人异事，终于明白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也明白自己的确还小。
五年前的今天，燕平二十二岁，本以为可以一展身手，在天下武林面前打出个好名声，可师父却说自己火候未到，加上当时师弟妹们还小，所以师父陈万春这一系仍然没有参加本派的选拔。
燕平当时很想不通，甚至心里有几分埋怨师父。后来又经过几年的苦心闭门修炼，才渐渐明白什么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也终于明白师父的苦心。
师父，是为了让自己一鸣惊人。
“燕平啊燕平，你已经27了。”燕平心想。
梅祖师在这个年纪，早已名震四海。掌门师伯的大公子霍飞霍师弟，23岁就勇夺当年的剑客盟大会新秀第一，就此成为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
虽然不敢奢望能像霍飞那样拔得头筹，但只要能在大赛中夺得好名次，就意味着获得了成功。
只要夺得好名次，就意味着名望和荣誉，意味着长辈们赞许的目光，师妹们钦佩的神情……
想到这里，燕平不由得又想起了师妹小青。
他暗骂自己没出息，回到了自己住的院落。
师弟妹们又开始练剑了，见了燕平，有人高声叫道：
“大师兄，这次比武大会，我们就看你的了！”
“是啊是啊！”大家齐声道。
燕平笑了笑，说道：“听说二师伯的大弟子陆鹏陆师弟实力很强，或许有场苦战。”
“哎呀，大师兄你就别谦虚了，以你的实力，别说预选赛，我看就连正式大赛，你也能取得好名次！”
“是啊是啊！”
“哪里哪里，先通过预选再说吧。”燕平笑道。
他口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由得一阵阵激动。
“难道，这一天就要来了吗？”燕平望着远山，心想。
“大师兄！大师兄！不好了！”有人焦急地喊着，打断了燕平的思绪。
燕平一看，却见荷花气急败坏地跑了过来。
燕平笑了，斥道：“瞧你那样，能有什么事啊，这么惊慌失措的。”
荷花跑到燕平跟前，上气不接下气道：“刚才师父师娘回来了，说这次比武大会，咱们这边决定派一男一女两个弟子参加，女的派小姐去，男的，男的，派二师兄去！”
这番话如同一瓢冷水，劈头向燕平泼下。
燕平的笑容顿时消失，他的人也僵住了。
师弟妹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纷纷问道：“怎么可能？荷花，你不会搞错了吧？”
荷花急道：“哎呀，千真万确，名单已经报上去了。小姐都跟师父急了，说为什么不派大师兄去，师父说二师兄更稳健些。小姐说二师兄绝对在大师兄剑下走不过十招，惹怒了师父，现在被关在屋里闭门思过呢！”
“唉，师父到底怎么想的啊？”师弟妹们纷纷叹道。
“或许在师父眼里，我的确不如二师弟吧。”燕平喃喃说道。
“怎么可能！”荷花有点急了，“小姐曾说过，小时候有一次师父多喝了点酒，酒后一个劲地夸大师兄你天赋异禀，是罕见的练武奇才，你说他老人家怎么会觉得你不如二师兄啊！”
燕平苦笑一下，并未再说什么，只是慢慢转过身，回到了自己的房内。
他的脚步甚至有点踉跄。
“难道，我真如师父所说，是个浮夸之辈？”他想，他想不通。
他拿起了自己的剑，又走出房门，来到练剑场。
师弟妹们知趣地躲开，他们知道，大师兄心情不好的时候，总会练剑。
他手轻轻一抖，他的剑便已出鞘。
剑如出水蛟龙。
他的人和剑很快化为一体。
他不平，他愤怒，他委屈。
可是他只能挥剑，挥剑，挥剑！
他只想把他所有的怨气，通过他的剑，发泄出去！
一丈外那些细细的梅枝，为何纷纷坠地？
莫非是因为传说中的剑气？
场边那七尺见方的巨石，为何突然裂成两半？
难道世间真有如此惊人的神力！
师弟妹们神色黯然，荷花的眼睛里，则早有泪光在闪动。
他们从小跟着大师兄长大，大师兄对他们无微不至，如亲人般照顾他们，如师长般教他们武艺。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其实大师兄跟他们一样，梦想着能有朝一日，仗剑天下，锄强扶弱，行侠仗义，傲笑江湖！
可为什么，师父要这样做？
荷花忍不住背过身去抹了抹眼泪，她没想到，七尺男儿壮志难酬的悲情竟如此令人动容。
为什么？为什么？！
二、如尘往事
一夜未眠。
燕平很早就爬起来，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望着梅树发呆。
“师兄。”一个声音在轻轻地呼唤他。
竟是小青和二师弟郑岩。
小青两眼还略有点红肿，显然是哭过。郑岩则一脸歉然，看上去心情也不好。
见了他俩，燕平有点意外，道：“你们今天不就要动身了吗？为什么还到这里来？”
“我们是特地来向你道别的。”
三人默然了一会，小青道：“大师兄，我爹他这么做，想必有他自己的想法，你可千万别生他的气。”
她说到这里，又有点呜咽了。
燕平忙道：“师妹你说的这是哪里话，师父他老人家对我恩重如山，我又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怪罪他。”
郑岩低声道：“师兄，你的武功强过我数倍，说什么也该你去参赛才是，可是昨天我再三推辞，师父也不回心转意，还骂了我一顿……”
燕平笑了笑，拍拍郑岩的肩膀，说道：“我的功夫哪有那麽厉害。师弟，你功夫不错，这次比武一定要相信自己，打出威风来，也好为师父师娘和我们这些人争光才是。”
郑岩点了点头，他的眼眶似乎已经有点湿润。
“时候不早了，你们两个快动身吧，别耽误了正事。”燕平催促两人道。
两人黯然离去。
燕平目送他们离去，然后将目光转向远方。
近山如墨，远山如云。
“那云深之处，想必就是他们比试的地方吧。”燕平心想。
他怔怔地望着那里，竟有点痴了。
这个地方，叫做梅山，地处川中。因为山中多梅树，就此得名。当年梅真人云游到此，深喜梅花的他一眼看上了这个地方，于是便扎根于此，开山立派，派名因地制宜，叫做梅花派，世人则都称做梅花剑派。
自那以后，梅花剑派日益壮大，在江湖上也声名日盛，到了燕平这一代，已有百多门人。陈万春这一系人数最少，居于梅山的后山妙竹峰上，而梅花剑派大部分弟子，都在主峰万梅岭。
本次剑派内部选拔参加剑客盟大会的赛场，当然也在万梅岭。
“大师兄！大师兄！”
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燕平的思绪。
又是八师弟。
小八兴奋地跑过来，说道：“大师兄，你看我这次练得如何了？”
说完他就拔剑挥舞起来。
这回，他的拔剑方式连同那寒梅第一式竟也有模有样了。
燕平待他练完，赞许地一笑，上前摸了摸小八的脑袋，说道：“小八啊小八，要不了几年，你就比大师兄更厉害了。”
小八一听，喜形于色，但却说道：“大师兄你别开玩笑了，我这辈子要有你一半就不错了！”
燕平苦笑一下，道：“到了大师兄这年龄，你早就闻名天下了，哪像大师兄现在，连参加剑客盟大赛的资格都没有。”
正在一旁修理盆景的花草匠老刘讶然道：“燕平啊，你师父没让你参赛？”
“呵呵，没有。”
老刘沉吟了一会儿，道：“燕平啊燕平，不过是一场比赛而已，人生的机会有很多，你不要太在意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想了。”燕平喃喃道。
小八眨了眨眼，问道：“这剑客盟大会，举办多少年了？”
“有百年了。”老刘道。
“啊，那麽久。举办这个大会，是为了选拔新秀，是吗？”
“呵呵，不完全是，其实选拔新人只是次要的目的。”
“那主要目的是什么？”小八的好奇心来了。
“说来话长啊。”老刘捻了捻他那花白的胡须，故意卖关子。
“哎呀刘伯伯，你就别摆谱了，快告诉我嘛！”小八好奇心更强了。
几个年纪较小的师弟师妹也围了过来，纷纷道：“是啊，刘师父，你在这里这么久，一定知道很多江湖上的故事吧。”
老刘一看这么多年轻人都来听，不由有点得意，他干咳了几句，一字一句道：“其实天下各大门派举办这个剑客盟大会，是为了对付蝙蝠山庄！”
说到“蝙蝠山庄”四字，老刘的语气突然凝重了三分。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