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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桃之夭夭


二月芳菲,绿枝红葩,一年一度的花神节时,素来静雅的花园也是游人如织,那些个粉白黛黑、清新淡雅、人比花娇的女子把红布条或红纸系在花枝上,大户人家则用彩帛红绸等悬挂在花枝上,谓之“赏红”或“护花”。

更有众多花农聚集在花神庙前,或贡瓜果,或摆大戏文,或开设斗花会,或夜灯游赏,成为独具一帜的庙会盛景。,素来深居内院的女子也成群结伴的外出游玩。

时值花神节那天,正是苏白蔹欲外出收账的日子,原本陪周岫芸过花神节的打算也落空了,让周岫芸很不高兴,即便是去参加手帕交的斗诗会,也提不起多大的兴趣。

而不可免俗的苏白芷则带着豆儿去看庙会,只是穿着一身素白的长锦衣,上面绣着简单的栀子花,顺着裙裾蔓延,腰间挂着精巧的香囊,在走动时轻轻摇晃,平添了几分温和。乌黑的发丝只是用一条丝带绑起,几缕松散的长发垂在肩上,一双弯眉并未修饰,秀然天成,一对酒窝若隐若现,在人群中分外醒目。

一旁欣喜若狂的豆儿梳着双环髻,用红色的丝带系着,一双眼睛晶莹剔透的,满是新奇的目光,即便是一朵绢花也会新奇很久,微微上翘的睫毛如同蝴蝶的翅膀上下扑闪着,灵动而又透澈,每当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便弯弯亮亮的,有些娇憨的味道。

“小姐,你看。”正在挑选莳花,突然听到锣鼓的响声,一回头就看到不远处搭着高高的戏台,上面浓墨重彩的人正咿咿呀呀的唱着,风姿绰约的旦角踩着小碎步,眉眼流转,顾盼生姿。

苏白芷顺着豆儿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却是一出《游园惊梦》,正唱到:好景艳阳天,万紫千红尽开遍。满雕栏宝砌,云簇霞鲜。心思一转,便想考考豆儿,笑着问:“知道这是什么戏文吗?”

“是游园惊梦!”豆儿想都未想脱口而出,一双眼睛中满是得意,小脑袋也一晃一晃的,发髻也跟着摆动,擦过粉白的脖颈而过。

有些意外的苏白芷稍微愣了一下,继而笑着说:“这你是怎么知道的?”虽然感到疑惑,话语中却包含着赞赏。

听着苏白芷的问话,豆儿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低着头,小心翼翼的掰弄着手指,说:“上次回大宅取东西的时候正好在唱大戏,唱的就是这一出,我就站在墙根下听了一会儿,然后就记住了。”

苏白芷的心一酸,确实是自己亏待豆儿了,自从豆儿跟着自己,处处受人欺负,常常跟着自己做女红到深夜,就连大戏都没看过,忍不住摸了摸豆儿的脑袋,笑着问:“豆儿喜欢看戏?”

豆儿听着苏白芷好似没有责怪的意思,一抬头就看到苏白芷清雅的笑容,忍不住脸一红,低着头,小声的说:“也不算是喜欢,只是很想看看唱大戏是什么样的。”

“那我们就去看看吧。”苏白芷抿着嘴笑,一双眼睛明亮的眼睛中满是慈爱,如晨曦般柔和,轻轻的拉起豆儿的手,一边向戏台那边走去,一边说:“走啦,在发什么呆呢。”

“唔,好。”已经走出好几步的豆儿才猛然醒悟过来,紧紧的反握住苏白芷的手,快步的跟上,一双眼睛乌黑闪亮的,就像是匣子中的琉璃珠子。

穿过厚厚的人群,两人就站在戏台的正前方,看着扮饰杜丽娘的旦角一颦一笑都风情流转,似乎当真融在了那个角色中,唱腔缠绵婉转、柔漫悠远,举手投足间全显潇洒的气度。

一曲唱罢,已是晌午,戏台暂时休场,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

苏白芷便带着意犹未尽的豆儿去吃饭,边走边笑着说:“好了,先去吃点东西,等过会儿,我们再来看,怎么样?”

豆儿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好一会儿才说:“小姐,我们不去看了。”

“嗯?为什么?”苏白芷觉得惊奇。

豆儿很是委屈的摆弄着手指,说:“今晚也有花灯会呀,小姐上次只陪表小姐了,这次能不能陪我去啊,我也好想看看花灯会。”

原来是这样。苏白芷忍不住一乐,捏着豆儿的脸庞说:“你怎么就这么可爱呢。”

豆儿气咻咻的鼓着脸看着苏白芷,眼中笼着一层淡淡的水雾。苏白芷看着豆儿的模样舒心一笑,如沐春风,明眸皓齿,让豆儿都忍不住脸红心跳。

当两人刚在位置上坐下,就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被丢到自己的面前,衣服破破烂烂的,即便是打着布丁的地方也破损了,裤子明显短了一截,头发凌乱不堪,上面甚至还有草屑,脸上也是脏脏的,一双黑幽幽的眼睛却满是刚毅,紧紧的咬着牙,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小兔崽子,把钱拿来,竟然敢偷我的银子,不想活了。”不远处一个粗壮的大汉粗声叫骂着,大概有六尺来高,络腮大胡,只穿着无袖的大敞衣,露出黑乎乎的胸毛,看上去凶神恶煞的样子,让周围吃饭的人都落荒而逃。

“我没偷你的银子。”小男子辩解的说,一脸坚毅,看上去像是一点都不害怕的样子,如果靠的近的话,就可以看到小男孩颤抖的双腿。

大汉显然不满意小男孩的态度,大步上前,仅用三步就走完了别人五步的距离,凶恶的说:“少废话,你说你没偷就没偷?快给我交出来。”说完便准备上前去强。

大汉的胳膊恨不能就有小男孩的腰粗,若是硬抢,小男孩绝对不是大汉的对手,但是小男孩并没有一点退缩,紧紧攥住小手,冷冷的看着大汉,眼中全是愤怒和羞恼。

在周围围观的人群中,一名锦衣华裳的男子气愤愤的说:“真是太可恶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明抢,还有没有王法了。”说着就想上前阻止,却被同行的人拦住了。

就在此时,一直坐着未动的苏白芷出声阻止:“慢着。”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心中就涌出一种强烈的保护欲望,那种近乎于绝望,又苦苦挣扎的眼神就像一个漩涡,让人无法脱身。

大汉淫声一笑,说:“那里来的小美人儿?像阻挠本大爷还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苏白芷权当是没听到大汉的淫声秽语,刚一走近小男孩的身边,就闻到几种淡淡的药味,心中顿时一紧,轻轻的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说:“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银子?”话语很轻柔,似乎带着一种镇定的力量,渐渐的让小男孩平息那种快要爆发的怒火,缓缓伸出手,将温热的银子放在了苏白芷的手上。

“真乖。”苏白芷露出一抹鼓励的笑容,温暖而又贴心,将银子放在鼻旁仔细的闻了闻,然后上下打量了一下大汉,问:“你有肺痨?或者是你的家人有肺痨?”

周围围观的人顿时惊恐的连连后退,纷纷捂住口鼻,一脸嫌恶的表情。

“喂,臭女人,你不要乱说话啊,本大爷健壮的很,那里会得那种病。”大汉连忙辩解。

苏白芷翻了个白眼,冷冷的说:“看来也是,有哪个得病了的还能满身长膘的。”一席话惹得众人大笑,而苏白芷静静的看着暴跳的大汉,继续说:“这个银子上有药味,分别是天冬、生地黄、沙参,而这三种药物就是治疗肺痨的,如果你没的这个病,那么你凭什么说他偷了你的银子?”

话音刚落,周围围观的人顿时了然的哦了一声,紧接着就指责这个大汉的不是。

大汉双目大瞪,额头上的青筋暴跳,粗声的说:“明明是他撞了我一下,我的钱袋就不见了,而他一个小乞丐身上有那么多银子,不是偷的是哪里来的?”

“是我给药铺送药赚来的,不是偷的。”小男孩适时的解释,刚才刚毅的眼睛竟然有些微红,却愣是忍住了。

苏白芷将银子还给小男孩,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脑袋,说:“做的好,男子汉就应该有男子汉的气概,昂首挺胸。”

“嗯。”小男孩使劲的点了点头。

而恼羞成怒的大汉却不依不饶,如锤头般的大拳头愣是向苏白芷砸来,让一旁的豆儿惊恐不已,吓的脸色煞白。

“怎么?恼羞成怒就想动手了?”一名男子愣是硬生生的架住了大汉的拳头,冷冷的说:“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大汉不相信眼前锦衣华裳的男子能接住自己的拳头,又往下压了压,却愣是不能移动半毫,咬着牙说:“你知不知道本大爷是谁?本大爷可是苏家的人,王法能怎么样?”

“苏府?”旁边另一位剑眉上扬的男子别有深意的看了苏白芷一眼,凉凉的说:“被你打的女子就是苏家小姐,你还敢说自己是苏府的人?”自从上次上元佳节之后,齐豫冉便再没见过苏白芷,即便是去苏府,也从未听过有人提起苏白芷,旁敲侧击之下总算明了苏白芷的尴尬境地,故而只对大汉说是苏家小姐,并没有说明是苏家哪一位小姐。

大汉有些不相信的看了看苏白芷,虽然一身朴素,却难掩那种高雅的气质,连忙收了拳头,惶恐的道了歉,便急冲冲的离开了。

“多谢公子的救命之恩。”终于放下心来的豆儿连忙道谢,担忧的神情直接显露在脸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全是惊恐,如同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鹿,忍不住让人心生爱护,那种可爱的神情让锦衣华裳的男子眼前一亮。

正在用手绢为小男孩擦脸的苏白芷,回头看了看两人,其中一位剑眉上扬,气概尽显,不是齐豫冉是谁?至于另一人就不知是谁了,愣愣的盯着豆儿看,很让人讨厌。

齐豫冉抿着嘴笑,轻轻的敲了敲小男孩的脑袋,说:“小子,财不外露的道理都不懂吗?”

小男孩被齐豫冉这样一敲顿时用防备的眼神看着齐豫冉,让齐豫冉哭笑不得。

“多谢。”苏白芷淡淡的冲两人点了点头,语气不卑不亢,那种语气中满是疏离和漠然,全无刚才那种温暖的亲和力。

锦衣华裳的男子一直目送两人离去,直到看不到两人身影的时候,齐豫冉才坏笑的撞了撞男子的肩膀,说:“行了,眠之,虽然那四小姐算是个少见的美人儿,不过可是扎手的玫瑰,碰不得。”

叫眠之的男子面上一红,微微咳了两声,毫不掩饰的说:“我看上的可不是她,我看上的是她身边的那个丫头。”

“啊?”齐豫冉觉得自己脸上的肉都在抽搐,那丫头虽然是有几分姿色,却全然不及苏白芷半分,这只能说明陆眠之的欣赏力不同一般啊。齐豫冉坏笑两声,摸了摸鼻子,把那女孩的来历说的一清二楚,临了,还特深重的拍了拍陆眠之的肩膀,说:“眠之啊,好自为之吧。”

陆眠之愕然。

杨柳才发新枝,燕子也飞来飞去,阳光正好,不少人家把秋冬的衣物拿出来晒一晒,院子里花花绿绿的,虽然粗俗,却是百家生活的习俗。

而一名锦衣男子却不合时宜的出现在这里,手中拎着好几个礼盒,光从外表看就知道价值不菲,口中还不断的喃喃自语,焦急的寻找着什么。

终于在巷子深处看到一块匾额,虽然陈旧,却擦拭一新,上面是正楷的三个大字:蕉菽院。笔画平直,结构严谨。便上前敲门。

豆儿听到门外的敲门声,连忙放下手中的动作,掀开竹帘子,看去只见一个浓眉大眼的人正在向里张望,豆儿大声的说:“你找谁啊!”

陆眠之连忙行礼,说:“哦,姑娘好,在下陆眠之,特来拜会四小姐的!”偷偷的余光打探豆儿的模样,只见豆儿头上绑着一块布巾,穿着素色的裙子,手中还拿着鸡毛掸子,未修边幅,看样子是在打扫屋舍,但是情人眼中出西施,陆眠之心中越发满意了。

豆儿自然也感觉到了陆眠之的目光,有些飘飘然,却又有些羞愤,脸上微红,语气也恶劣了不少,说:“你等会儿,我去通知我们家小姐!”

陆眠之看着豆儿眼中躲闪的羞恼忍不住笑出了声,因为陆眠之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不是什么奸诈小人,因为时局所迫常常与人勾心斗角,难得看到这般心境透明的女孩,的确是很新奇。

正当陆眠之乱想的时候,听得豆儿的轻声慢语:“我家小姐有请!”小女儿的情态尽显无遗。

一进门就看到竹制的桌椅,桌面上放着一套铜绿色的茶具,是市面上最便宜的那种,而在窗户旁边则放着一张躺椅,旁边是一张高脚几,上面放着几本书卷,摆设简单却不失雅致。

“请坐。”苏白芷毫不介意陆眠之探寻的目光,取出一只精巧的杯子,说:“只有花茶,见谅。”话落,汩汩溪流注入杯中,淡淡的菊花香在屋中弥漫。

“无妨!”陆眠之双手接过茶,郑重的说:“在下陆眠之,特来拜会四小姐!”而目光却不由自主的瞟向豆儿,昭昭之心,毫不避讳。

苏白芷心如明镜,与陆眠之不过是一面之缘,还受过他的恩情,本还疑惑为何突然登门,如今已然明了,笑着说:“豆儿,你把鱼给王大爷送两条过去!”

“哎。”豆儿在院子中清脆的应了一声,便去拎鱼了。

直到听到门吱扭一声,陆眠之便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来,无比诚恳的说:“四小姐,在下是特意来提亲的,恳请四小姐答应。”

苏白芷只是摸着自己的小指关节,若有所思的看着眼前的茶杯,水面上倒影着门框的模样,久久未语。

就在陆眠之认为苏白芷不会回答的时候,听到苏白芷似笑非笑的说:“我想陆公子是找错人了,您要找的人不在这里。”

“嗯?”陆眠之没听懂苏白芷的意思,有些不悦的说:“四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怀疑在下的诚意吗?如果四小姐肯答应,在下愿意用良田千顷来换……”

话还未说完,就被苏白芷泼了一脸的水,苏白芷冷冷的说:“虽然豆儿只是个丫头,那也不是你们这些人寻欢作乐的对象,若你旨在苏家,那自可去与苏府提亲,与我们无甚关系,慢走,不送。”

“呃……”陆眠之总算是明白齐豫冉所说的好自为之是怎么一回事了,先前一直以为苏白芷是那种温婉淑雅的女子,再看着居住的环境这么差,才会说出以千顷良田作为聘礼的话,不想苏白芷的反应这般剧烈,气势吓人。

看着一副送客神情的苏白芷,陆眠之慌忙解释,说:“四小姐,您听我说,在下不是存心冒犯,只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请您听在下解释。”一着急,陆眠之也顾不上礼节,“我”都出来了。

“说吧。”苏白芷摸了摸手腕,怒气未消。

陆眠之咽了咽唾液,小心翼翼的说:“刚才的话冒犯了,还请四小姐见谅。四小姐请放心,在下父母双亡,家无兄弟姐妹,一定会待豆儿姑娘好的。”

原本陆眠之相貌都很平凡,却憨厚有余,一身锦衣华裳,说话拽文嚼字的,有些不伦不类,又如此急于解释,诚意十足,平添了几分好笑。

“家无妻眷?”苏白芷心中忍笑。

“没有,在下尚未娶妻。”陆眠之连连摇头,浓重的眉毛似乎连成了一线。

这下苏白芷倒是沉默了,自己本非苏家人,迟早是要离开的,自己一身轻松,无牵无挂,想走也就走了,而豆儿却无一长技,要么继续留在苏家,受人欺凌,要么跟着自己离开,居无定所,无论那一条路都是前路渺茫,若是能找个好人家嫁了,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只是,这陆眠之信的过吗?

桌上的茶水渐凉,淡淡的菊花香味也逐渐消弭,只留下满屋子的平静。

良久,苏白芷有些怅惘的说:“我们豆儿不过十四岁……”

“没关系,我可以等她长大!”苏白芷的话音未落,陆眠之就急着解释,喜悦的神情在眉梢上跳动,平凡的相貌也生动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