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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番外陆眠之


春天刚刚离去,热气渐渐升腾起来,耀眼的阳光挥洒在庭院中,刺痛了众人的眼睛,纵然喜得第三个女儿,却无法高兴起来,因为:接到了她逝世的消息。

那个淡雅、素洁的四小姐终究还是没能熬过第三十个年头,便早早的离世了,留给我们的只有思念和愧疚。

我就静静的坐在靠窗的位置,想要更接近四小姐的心情,看着旁边摇篮中女儿熟睡的脸庞,粉粉嫩嫩的,心中却是一片酸涩:那是十年前的夏日,烈日炎炎,孝儿刚刚出生,便接到了她下落不明的消息,身体虚弱的豆儿万般担忧,产后一直恹恹的,大夫说这是心病。

无奈之下,只能马不停蹄的赶往冀州,路途中的树叶几乎都被烧焦了,蔫蔫的,提不起精神,途中愣是换了三次马,一进冀州便听到各种传闻,都把那个淡雅、高贵的四小姐说的下作不堪,甚至有人说四小姐红杏出墙,与外人勾结妄图霸占苏家财产云云。

紧紧的捏着手中的茶杯,恨不能上前撕了他们那些肮脏的嘴,就在此时,一名带着半张银色面具的男子轻轻的按住我的肩膀,看似轻柔的动作却力道无穷,却动弹不得,与此同时,那些津津乐道的人的嘴立即肿的如同灌香肠,疼得到底打滚儿。

“对于这些人,武力远比口舌来的快。”面具男子低声的说,声音就像是冰窖里的冰块,没有一丝温度,也没有一丝起伏。

“多谢。”冷肃的声音令自己猛地打了个寒颤,才反应过来,连忙道谢,就那一瞬间,我惊奇的看到了两种不同的瞳色,一是紫色,一是银色,仅仅是一眼,便让人遍体生寒,急忙匆匆离去,我知道这种人不是随便能招惹的,沾染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等赶走苏府的时候,苏白蔹正懒洋洋的躺在贵妃椅上,两位新夫人一左一右的侍候着,将剥了壳的荔枝送到他的嘴中。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即便是天下人都不相信她,你都应该相信她。”我很气愤,只觉得所有的血液都涌上头顶,将所有的思绪全都湮灭了,一脚扫掉高脚几上的果盘,拎着苏白蔹的领子,气愤的说:“如果四小姐真的想霸占你们苏家的财产,苏家早就易主了,还轮得到你在这里享清福?”

苏白蔹愣愣的看着算落在地上红艳艳的荔枝,突然笑出了声,冷冷的问:“你是她什么人?走了个齐豫冉,来了个陆眠之,是不是你们所有人都认为是我做错了?”

听到这番话,我顿时清醒过来,是啊,我之于她来讲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一面之交的过路人而已,看着执迷不悟的苏白蔹,无力的松开他的领子,一步一步的往后推,摊开双手,说:“对,你是做错了,错的离谱,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我才不会!”或许是这些话触动他某一根神经,苏白蔹疯了似地抓起旁边的茶杯砸过来,在我的额头上划开一道口子,滚烫的血液顺着脸颊流下,一字一顿的说:“我才不会后悔呢。”

几滴鲜血流进了眼睛中,所看到的东西也红蒙蒙的一片,苦笑着说:“砸的好,我们兄弟也没得做了,你好自为之吧。”说完,便转身离去,丢下满屋的狂躁。

离开冀州之后,便请了几十位画师,开始为方连夜画像,四处寻找,却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一点踪迹,似乎冥冥之中有一股势力在隐藏她的消息,让我们无迹可寻。

满怀期待之后,便是深深的失望。

三年之后的某一天,面对一个难缠的主顾,在花船之上偶然间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纤弱的在幡旗之下隐现,欣喜之下循着踪迹找去,那是一个很僻静的地方,路面狭窄,只够两个人并排而走,泥淖的地面上印着深深的车辙印,还有牲畜留下的印迹,顺着狭窄的路走到尽头,便看到一颗三人抱粗的梧桐树,树下是一个用笔直的竹子扎成的篱笆隔开的院子,晾晒着许多衣服。

她穿着深蓝色粗布齐腰短衫吃力的拎着水桶回来,晃动的水面左右摇摆着,溅出来的水浸湿了裙摆,如同展开的花朵,身形异常的纤瘦,略显粗糙的手上都可以看到细密的筋络,似乎那桶水的重量似乎会将她的身躯压弯。

“我来吧。”我顺手拎起那大半桶水,略一用力便提了起来,水面也只是轻微的晃动着,一碰到桶壁便又落了回去。等一走近,便可以清晰的看到她的眼角几条浅细的皱纹,原本圆润的脸颊显得消瘦,呈现不健康的惨白,微厚的唇瓣也是浅粉色,很明显大病未愈的样子。

“走啦。”为了掩饰那种酸楚的心情,粗鲁的将衣摆系在腰间,一只手拎着水桶,一只手提起竹制的篱笆门,走了进去,扫视了一番简陋的院子,却没发现所谓的水缸,回头问:“这水,放哪里?”

这时她才反应过来,虽然还有些惊诧,却无奈的接受了事实,指了指院子正中的大水盆,说:“就放在水盆旁边便好。”

“嗯。”看着满满两大盆衣裳,我忍不住皱紧了眉头,余光小心的查看着那双被水泡的红肿的手,小心翼翼的问:“你在给别人做浆洗?”

浆洗是一件很便宜的事情,类似于洗衣房的女工,很累,也赚不了几个钱。

她很坦然的将石磨旁边的石墩子擦一擦,说:“我这里也没地儿坐,就将就一下吧,豆儿现在怎么样了?”

突然间觉得嗓子涩涩的,时间就是一柄锋利的兵刃,改变了许多绚丽的过往,原来那个淡雅、高贵,甚至惊艳的四小姐变得如此枯槁、沧桑,微微叹了口气,说:“很好,现在在家安胎呢。”说到此,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满是幸福的味道。

“这就好。”她微微的点了点头,便没话可说了,默默的洗着衣服,很认真,每每到领口、袖口的地方,都会多加一些皂角,一点一点的搓洗干净,失去光泽的头发散落在耳后,温和的阳光洒下来,却温暖不了她。

“方丫头,衣服洗完了吗?”一声苍老的询问声,惊破了小院儿中阴郁的沉静,循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走来,佝偻的脊背上似乎压着一座山,面上全都是不平的褶皱,沟渠纵横,没了牙齿的嘴巴向里凹陷着,嘴角还微微留着哈喇子,滴落在粗布衣上,闪闪发亮。

她利索的将湿润润的手在围腰上擦一擦,留下两道半湿的痕迹,扶着老人进来坐下,大声的说:“早洗好了,我这就去拿。”

“啊?还没好啊,那我明天再来拿……”老人耳朵有些背,听不清她说些什么,浑浊的眼睛微微笑着。

“好了!”她慌忙按着老人,在她耳边大声的说。

“哦,好好。”老人这一次可算是听明白了,点着头,又重新坐回去,眯着眼睛,舒舒服服的晒着太阳,眼睛微微泛着黄色,应该是积病已久了。

不多时,她从屋里抱出一摞叠的整齐的衣服走了出来,送到老人的怀里,大声的说:“您下次就不要过来了,我给您送过去。”

老人摸着怀里软和的衣裳,咧着嘴笑,絮絮叨叨的说:“人老了,趁还能动的时候就多走几步,多走几步。”边拄着拐杖慢慢往外面走去,步子细小的可怜。

我甚是不解的皱着眉头,说:“你为什么不收钱啊。”做浆洗的本来就赚不来了几个钱,还这般救济她们,那这些年究竟是怎么样的?

她重新坐回去,搓洗着衣服,露出一抹苦笑,说:“老奶奶已经快九十了,无儿无女的,一日三餐都是靠人救济的,能帮一把的就帮一把。”

闻言,我无话可说,这确实是她素日的品行,比如说那年花神节上的孩子,再比如遗梦楼的九娘,干咳一声,说:“你不是在九娘那里做琴师吗?应该可以给自己找个好一点的住处吧。”就在刚刚的惊鸿一瞥,看到了屋内的模样,空落落的,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一把缺了一条腿的椅子,再无他物。

她费力的将衣物拧干,纤长的手指在水中泡的泛白,起了不少褶皱,说:“住在哪里不都是一样的吗?”

日头渐渐升高,院子阴凉的地方也越来越狭窄,终于,我默默的接过方连夜手中的衣服,只是几下便将水拧干,一弹,往打起来的竹竿上晾晒,说:“跟我回洛阳吧。”又像是解释的说:“豆儿很想你,而且他不会找到的。”

她依旧默不吭声的晾晒着衣服,一点一点的将衣服抚平,不留下一点褶皱,刺眼的阳光倾洒在侧面上,勾勒出优美的弧线,却说不出的伤感。。

就在我以为等不到答案的时候,听到方连夜近乎于癫狂的说:“其实我不想参与你们之间的争斗,我只是想离开苏家好好活着,仅此而已。如果不是罗贵妃以舅舅的性命相要挟,我又何苦回苏家?纵使如此,舅舅还是死了,我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就没了。这些年,我做过洗碗工、做过针线、代人写信、帮人做红白事,什么苦都吃过,可是你为什么要找到我,为什么?”

“我……”我无言以对,或者说是她太过于独立特行,就像是天空中落下的雪花,孤洁于世,正是因为如此,才招人嫉妒,惹人哀怨,无法长存,或是消散于浊世,或是与众人同流合污。

“你走吧,我不想搬家了。”一吐糟粕的她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容貌中难掩岁月的痕迹,转身进屋。

“等等。”然而,为时已晚,尚未走到门口,门就已经关上了,面对紧闭的房门我从未这般无力过,笨嘴笨舌的说:“四小姐,你听我说,我去过冀州一次,在那里遇到一个人,一个自称为隐王的人,他一只眼睛是银色的,一只眼睛是紫色的,他说他是你的家人,哪怕你想要天下的财富他都能满足你,不可能觊觎苏家的财产,他还说有个人很担心你,可是找不到你的下落,很内疚,不应该放你走的……”说到这儿,我也有些恍惚,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多年以后,我再回想起来,或许正是这番话才打动了四小姐的心,才触动她紧绷的心情。

因为悲痛而不断哭泣的豆儿茫然的坐在门前,呆呆的看着就要凋谢的桃花,红肿的眼睛掩饰不住的哀伤,令人心痛,适时新生的婴孩放声痛哭,那种淡淡的欢娱逐渐缓解浓郁的哀伤,我抱起那柔软的小肉球,走到豆儿的身后,无声的叹口气,说:“不能再哭了,眼睛会坏掉的。”

“可是……”豆儿不断的哽咽着,晶莹的泪珠如同缓缓流动的清泉,冲刷着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我明白她在想什么,将怀中的孩子送到她的面前,亲昵的点了点小女儿柔软的鼻尖,幽幽的说:“她,就叫芷夜吧,苏白芷的芷,方连夜的夜,我们不会忘了四小姐的。”

“嗯。”适时,小女儿咧着嘴笑,露出粉嫩的牙床,小小的手在空中挥舞着,似乎是在赞同。

绚烂的桃花落尽,送走了温煦的春日,却带不走那沉郁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