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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佟监督冒失臬台府 麦迪逊受辱英会馆


臬台余德水平日有个小嗜好,喜欢伺弄点花花草草,今日闲来无事,一大早便在后衙给花草浇水,结果不一会儿工夫就有个衙役来报,说早上三清观的张老道带着一帮人闹着禁鸦片,砸了洋商的货仓,这会儿正要来衙门投案。余德水一听这事,一天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心说最近广州地面邪气,这么多人在鸦片的事上杠上了,照这么下去,迟早要出大事。

余德水赶紧换了身官服,在衙门大堂坐等,果然没过多久,一众官民簇拥着张抱朴和金大勇到了衙门口。

金大勇见面一抱拳,行个军礼道:“余大人,卑职金大勇这厢有礼了!”

余德水笑道:“今日这么热闹,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金大勇道:“启禀大人,卑职今日照常巡防,忽然有人前来禀报,说十字横街东头那边出了乱子,一大帮人在哄抢人家货仓。卑职不敢怠慢,便带着人赶过去看看。原来那边有一排货仓,早上有两个乡下人在那边哭丧,结果被货仓的伙计给打了。三清观的张道长打那边路过,便伸手管了这档子闲事。那两个乡下人指认这货仓里私藏鸦片,说是他们家儿子死在鸦片上了。围观的义民当场从货仓里搜出了鸦片来,激起了群愤,众人便把那个鸦片货仓砸了个稀烂。卑职到场时货仓已经被砸,砸货仓的人也跑了大半。张道长当时袖手在街边观瞧,并没有动手,他见卑职赶到,便说此事由他而起,愿意一力承担此案,便随了卑职来臬台衙门投案的。”

余德水点点头道:“嗯,本官知道了。那两个乡下人现在何处?”

金大勇道:“回大人的话,卑职赶到现场时,那两个人已经不在那里了。乡下人怕事,想必见起了乱子,先趁乱走了。那二人不是本地人,并无人认识,又不知姓名,更不知家住何处,实难抓捕到案。”

余德水笑笑道:“本官知道了。”

金大勇见事情经过已经向余大人说明完毕,就说军务繁忙,不敢久待,便告辞去了。

张抱朴道:“贫道本打算将鸦片拿到大人堂上做个证供,但刚才起了公愤,大家砸了洋商的鸦片货仓是实。此事皆由我起,贫道特来投案,愿一身担之,请大人宽恕了诸位百姓。”

余德水尚未开口,堂下早已山呼雷动,都是替张老道求情的。人群中挤出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头,颤巍巍地跪了,叩头求道:“张道长是好人,求余大人开恩呐!”说着说着竟还哭了起来。一众百姓都跟着这两个乡老跪了,堂下乌压压跪了一大片,都齐声高呼道:“张道长是好人,求余大人开恩!”

余德水看着这些活宝,心中又是生气又是好笑,上前将两个乡老扶起道:“诸位百姓都起来吧!国家立法本为百姓,朝廷执法向来是体贴民意的!诸位放心,余某绝不会冤枉好人的!大家就先请都回吧!”众人见余德水满面笑容,说话又很客气,想来这次张道长不会有什么大事,堂下气氛活泛起来,不少人都在窃窃私语,有夸赞余德水是好官的,有夸赞张抱朴仗义的,有夸赞金大勇英武的,不一而足,几个乡老甚至都在商议着回去要制作几把万民伞送过来。

余德水对张抱朴笑了笑道:“道长既来投案,少不得暂且委屈一下了,此事本官定当秉公办理。”又对堂下百姓道:“诸位请回吧!此事重大,余某不敢自专,还要向卢大人请示,过几日公审时,诸位再来观审吧。”说罢叫人把张老道收监,自己甩甩手先退堂了。

余德水叫刑名师爷方桐到后衙商量此案,余德水道:“这贼老道煽动民意砸了洋商的货仓,此事闹得这么大,实在难以宽纵,若按律严惩,则又怕犯了众怒,万一激起民变,又如何是好?”

方桐笑道:“煽动民意砸人货仓,若是从严处置,则可按邪教妖人鼓惑百姓作乱论处,此罪等同谋逆,即使不凌迟,也是要斩立决的。但此事其实是由鸦片而起,那洋商货仓里私藏违禁鸦片,惹了公愤才遭人砸了。大人如果有意轻办这帮人,咱们就说这是义民自发禁烟,反倒要表彰才是。大清律是死的,真正用起来都是临场看着办,翻来覆去还不就是看大人们的心意么?至于此案,窃以为,只能宽办了。依我看,这张老道是看准了这一条才敢动手的,这厮倒是有几分精明。”

余德水点点头道:“严办恐会激起民变。事涉鸦片,到时候万一哪个书呆子御史参我一本,说我勾结洋商,私贩鸦片,还严惩禁烟义士,这名声我可担不起。索性送佛送到西,咱们再把这个张老道表彰几句得了。只是若宽办了,恐怕那些洋商又不肯罢休。就咱们说话这会儿,那些洋商没准正在佟大人那里找他的麻烦呢!”

话音刚落,便有人进来通禀说粤海关监督佟山来拜,余德水大笑道:“这几日广州地面邪,说曹操曹操到!请佟大人进来坐吧。”

不一会儿,佟山气咻咻地走进来道:“听说余大人已经把那个贼道士抓起来了?此人胆大包天,竟敢煽动愚民闹事,砸了二十多间洋商货仓!请余大人将他重重治罪!”

余德水大笑道:“佟大人请用茶,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佟山道:“刚才东印度洋行的大班麦迪逊带了几个洋商到海关衙门找我,说那贼道士带人砸了二十多间货仓,初算货物损失得有八万两银子,怡和洋行的查顿去和那帮乱民理论,又被打得头破血流。众洋商写了联名状,让咱们秉公执法,不然恐引起两国纠纷,闹出大乱子来呢!”

余德水笑道:“佟大人,那帮洋商在货仓里私藏鸦片,按律不但要被查抄收缴,还要额外处以罚金,并限期驱逐出境,现如今人证物证俱在,量他们也不敢抵赖。我不抓他们到衙门打板子已经很给他们面子了,岂能再去补赔损失?至于张老道,现在已经俨然是禁烟义士了,岂能动他?闹不好激起民变,咱们丢了乌纱帽不算,还得担个勾结鸦片奸商欺压百姓的骂名。佟大人,这个名声兄弟我可担不起啊!”

佟山惊道:“货仓里有鸦片?此事刚才那帮洋商只字未提!看来此案案情复杂,余大人是断案的行家,可要细细甄别呀!”

余德水大笑道:“打官司这事,都是各说各的理,那帮洋商还指着你替他们出头,岂能把自己的不是讲给你听?那贼老道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帮洋商也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无非是哄骗你来替他们打个横炮罢了。这案情倒不难断,货仓里实藏了不少鸦片,正好被这贼道士撞上,趁机挟民意以邀名,就是那帮刁民,你以为他们都真的是激于义愤?无非是借酒装疯趁火打劫,捞点好处而已。这就是个群狗乱咬一嘴毛的烂事,哪里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案子。”

佟山听余德水这么一说,仔细一琢磨,也觉得似乎是这么回事,但这都是些凭空猜测的话,全无凭据,便问道:“既然如此,余大人打算怎么断这个案子呢?”

余德水正色道:“佟大人,说句心里话,兄弟我现在也犯踌躇,既怕严办激起民变,又怕轻办洋商们不依。兄弟真心请教佟大人,你觉得此事该怎么办?”

佟山设身处地想一想,觉得余德水确实挺为难,便道:“佟某岂敢越俎代庖替余大人办案?不过英人护短,万一此事引起两国交恶,此事干系不小啊!”

余德水冷笑道:“我虽然不在海关上,但洋商的事情我也略知一二。商人重利轻义,中外皆然,那帮洋商们贪图重利,岂能为区区小事就和天朝断绝往来?让这帮奸商自断财路不啻比杀了他们还难受!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他们绝不会和你翻脸的!我断定他们最后终究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这会儿不过虚张声势而已。至于你说的两国交恶,嘿嘿,恕余某孟浪,那些英国人的国谁知道在哪个鬼不拉屎鸟不下蛋的地方呢!我记得好像还是乾隆爷在位的时候,有一帮英国使臣曾来朝贡,自此后两国再无来往。如今两国只是民间有些商贸往来而已,根本谈不上邦交。另外,咱们关起门来说一句不当说的,就算两国交恶,他们还能怎样?这些化外蛮夷难道要不远万里来与我天朝开战不成?彼乃夜郎小国,若劳师万里远征,实乃取死之道。佟大人,你且把心放宽些,这些洋商起不了反的。”

佟山想想也是,点点头道:“余大人所言有理,但总要给个洋商们个说法才是啊。或许确有个别洋商私藏鸦片,但这一下连着砸了二十多间货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有些洋商并未私藏鸦片,货仓也一并砸了,财物损失不小,总要给个交代才好。”

余德水冷冷道:“洋商明知鸦片乃我朝禁物,竟敢私藏鸦片,夹带贩售,按律当罚没资产,枷号一月,近边充军!但现在二十多家货仓都砸得稀烂,本官也懒得分辨究竟是哪家洋商私藏鸦片了,一律从宽,盖不追究。此事就大家各让一步,到此为止吧。”

余德水自问如此处置已经是对各方都有了个交代,佟山虽然脑子有点不太灵光,不比余德水滑头,也仍觉如此处置不妥,摇摇头道:“余大人,那帮洋商脑筋与中华之人生得不同,恐怕不能接受此等说法。必有那没有私藏鸦片之人决意要闹到底的。”

余德水见佟山如此执拗,便笑道:“佟大人,哪个庙里没有冤死的鬼哟!他们想得通最好,想不通便由他自己慢慢想去,这等事你我又何须费心!”

佟山沉吟半晌,仍觉心中放不下,但余德水话已至此,多说也是无用,只好叹息一声,告辞自去了。

佟山坐轿回到海关衙门,东印度公司的麦迪逊、宝顺洋行的颠地等人都在海关衙门坐等多时了,见佟大人回府,忙上去问问情形。佟山此刻也懒得多说,把脸一沉道:“二位今日骗得我好苦,害得我在余大人跟前颜面扫地,哼!你们的货仓私藏鸦片闹出人命在先,百姓激于义愤才砸了货仓!你们还指望什么赔偿!余大人不把你们抓起来已经是法外开恩了!本官折腾了一天,今日已经乏了,二位请回吧!”说罢佟山自去后衙休息,只留下麦迪逊和颠地二人面面相觑。

颠地还想追进去找佟山理论,几个官差把手一拦笑道:“洋先生请留步,大人已经歇息了,有公事明日请早吧!”话说得也还客气,却一点通融的意思都没有,颠地没奈何,只好向麦迪逊问道:“麦迪逊先生,这些官员不讲道理,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麦迪逊耸耸肩,无可奈何道:“货仓里有鸦片,按照大清国的律法,货物要被没收,现在既然他们有证据在手,我们也没有办法。”东印度公司的货仓并不在那边,此事对麦迪逊并无直接利益关联,但他一直是洋商中的首脑人物,所以众洋商还是推举他到衙门里来问讯。

颠地的宝顺洋行今日有五间货仓被抢,货物损失殆尽,是这次受损最严重的洋商,心中着实气恼,但这会儿也没有办法,只好道:“我们还是先回去吧,还有好多人等着消息呢!”

麦迪逊和颠地却不坐轿,两人各骑了一匹高头大马,一路打马飞奔,径向拾翠洲而去。英商在拾翠洲建有一个会馆,此刻众洋商正在里面等消息。

二人进了会馆,一众心急如焚的洋商赶紧上来问讯,颠地一言不发,分开人群,径直走到讲台上,举起拳头,大声疾呼:“先生们!请安静一下,听我说!”这颠地三十多岁年纪,身材魁梧,体格健硕,一头卷发,头大如斗,声如洪钟。他把木桌拍的山响,众人立刻安静了下来。

颠地义愤填膺地高声叫道:“绅士们!今天早上,正当我们为了填饱中国孤儿的肚皮慷慨解囊的时候,一群中国暴徒闯进了我们的仓库,抢走了我们的财产,打伤了我们的同胞!我们向中国政府提出了索赔请求,并要求抓捕那些暴徒,我们以为中国政府会主持公道!但是他们让我们失望了!就在刚才,那些中国官员拒绝了我们的索赔请求!他们还污蔑我们贩售鸦片!他们还威胁说要抓捕我们!既然他们已经完全不可理喻,我们只好给他们一点教训了!”

台下的洋商们一片哗然,群情激奋,议论纷纷,不少洋商叫道:“颠地先生说的对!要给中国人一点教训!”

麦迪逊见这么闹法,事情很快会从民间小纠纷变成两国之间的政治冲突,他却不愿见事情发展到那一步,便走上台说道:“大家先冷静一下!这件事我们还会继续和中国官员交涉!不过,中国官员说,他们从仓库里搜出了鸦片,这是违反中国法律的行为,事情对我们并不是很有利,请大家先克制一下自己的情绪!”

话音刚落,台下又走上来一个人,却是早上被打伤的查顿。查顿原本在教堂一角静观事态,这会儿见麦迪逊说起鸦片的事情,他心中暗暗冷笑一声,快步走上台来说道:“麦迪逊先生,你被那些中国官员欺骗了!今天上午我在现场亲眼看见,是那些中国暴民把鸦片扔在了地上,那些官兵又让他们把鸦片上交,作为我们私藏鸦片的证据!我当场指责他们这是恶意陷害我们!也正是因为这件事,那些强盗才把我打伤的!”

查顿这次受伤回来,已经被众洋商视为民族英雄一般,此刻他额头上缠着绷带,颧骨上有一大块淤血,言之凿凿,振振有辞,众洋商中便有人开始指责麦迪逊道:“麦迪逊先生!我们的财产被中国人侵占!我们的同胞被中国人殴打!你现在竟然还为中国人说话!请你从这里滚出去!”

麦迪逊冷冷地望着查顿和颠地道:“我们中到底有没有人在仓库里私藏鸦片,这件事只有上帝知道!”

查顿从脖子上掏出一个十字架,用右手紧紧握住,发誓道:“上帝知道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话!”

颠地冷眼望着麦迪逊道:“麦迪逊先生的仓库今天很意外地没有遭受暴民的洗劫,既然你认为这件事与你无关,那么请你立刻离开这里!这里不再欢迎你!”

一众洋商也纷纷举起拳头叫道:“麦迪逊,快点滚出去吧!”

麦迪逊整了整衣襟道:“上帝会知道究竟是谁在说谎!你们总有一天会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说罢快步扬长而去,走时用力一甩大门,任由那扇门“咣”的一声巨响。

颠地见麦迪逊走远,满不在乎地一挥手道:“绅士们!英国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英国人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种族!从前西班牙人胆敢和英国人做对,我们在英吉利海峡粉碎了不可一世的无敌舰队!骁勇善战的拿破仑损害了英国的利益,但他最终还是在滑铁卢被威灵顿公爵打败!伟大的英国人已经征服了美洲,征服了印度!英帝国的旗帜插遍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我们是伟大的日不落帝国!但是这些年来我们在中国得到过尊重吗?没有!傲慢的中国人不懂得尊重!他们拒绝开放广州之外的港口,他们对我们征收高昂的关税,他们肆意抬高丝绸、茶叶、瓷器的价格,他们的官员敲诈勒索过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总是在想法设法压榨我们的利益,他们还拒绝购买我们运来的各种商品,他们只想要黄金和白银!他们还拒绝信仰上帝!这个国度里到处都是异教徒和魔鬼,他们是奸诈的骗子、狡猾的小偷、贪婪的强盗!我知道你们其中的有些人害怕中国人!因为我们的祖国离这里太遥远,因为我们在这里只有一点点人,与中国人的数量相比,我们就像海洋里的一滴水!但是,我在此郑重地提醒大家!我们是伟大的英国人,我们的国家无比强大,我们既然能够横扫欧洲,征服美洲,征服印度,我们就一定也可以征服中国!是时候让中国人流点血了!”

众洋商群情亢奋,纷纷叫嚷道:“我们应该去游说议会!”、“要让威灵顿公爵和巴麦尊勋爵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我们完全可以将商船改装成炮舰!我们自己就可以解决这些问题!”……

查顿走过去和颠地握手道:“兰洛斯特?颠地先生,您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请接受威廉?查顿对您最谦卑的敬意!”

颠地紧紧地握住查顿的手道:“查顿先生,我的同胞,我们要永远团结在一起!”

查顿扫视着英商会馆里那些亢奋的面孔,心里既有些得意,又有些惆怅,他口中喃喃地低语道:“在历史的洪流面前,个人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微不足道啊!”

周围声音嘈杂,这句话颠地却没有听清,便侧着耳朵问道:“对不起,您刚才说什么?”

查顿笑了笑说:“我说我的伤口现在疼得像要裂开一样,我想先回去休息。”颠地忙要送查顿回去,查顿却一定请他留步,然后独自一人出了英商会馆。

回到家里,仆人禀告查顿,说马老三在这里等候多时了,查顿这会儿心情极好,便叫人赶紧准备,他邀请马老三和他共进晚餐。

马老三原本是来负荆请罪的,结果见查顿今天颇有兴致,只字不提今天受伤的事情,万万不像生气的样子,心里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又蒙查顿赏脸请他共进晚餐,更是受宠若惊。

晚餐时,马老三用不惯刀叉,查顿也不以为意,还不住地给马老三介绍英国,还聊起印度,说起美洲,有时候说着说着忘情起来,竟用英语长篇大论说个不休,直听得马老三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两人正在用着晚餐,仆人急匆匆拿了一封信来,查顿拆开一看,却是在澳门的马地臣写来的信,这封信带来了一个查顿等待已久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