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德水的信差赶到查顿公馆传了文书,义律闻知此事不敢怠慢,赶紧让查顿派红色海盗号到澳门去传信。义律心想,按照之前澳门方面传来的讯息,内皮尔使臣打算在澳门用完晚餐,晚上再乘坐东印度公司的玛丽安娜号商船出发,当晚就在船上过夜,这样第二日清晨便可抵达广州。红色海盗号是一艘小型快船,应该能够在内皮尔出发之前抵达澳门。然而他并不知道,红色海盗号此行注定要扑个空,因为大使的行程安排临时发生了变化,此刻内皮尔等人既不在澳门,也没有直接来广州,而是去了当时还仅仅是一个小渔村的香港。
原来这天一大早,内皮尔让戴维斯负责用中文草拟一封递交给两广总督的公文,又让罗拔臣找来广州及周边区域的海图,意在研究一下中国海域情况。内皮尔曾任英国海军高级将领,对海域战略要点非常有见地,他看完海图之后,指着地图上的一处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罗拔臣摇摇头道:“我没有去过那里。”
阮志诚这几日和内皮尔在一起处得久了,知道这位大使阁下其实是一个比较随意的爽快人,早已不那么拘谨,便开口道:“这个地方我去过。那里属于广州府新安县辖区,但是很荒凉,并没有多少居民,只是一个小渔村。”
内皮尔有些奇怪,便问道:“这里显然是一处天然良港。如果我是大清帝国的决策者,我会在这里建造一座港湾城市,但是大清帝国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
这个问题倒是很难回答,大家都想了很久,最后阮志诚开口说道:“大概是中华帝国不太喜欢海洋,他们喜欢的是土地,所以对港口总是不太重视。”
内皮尔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想着时间也还来得及,一时心血来潮,便道:“就让我们一起去看看这个地方吧!”
戴维斯说道:“大使阁下,如果先去那里,就会改变原来的行程安排,要不要再派一艘船去广州送个信?”
内皮尔摇摇头道:“不用了,我只是在那边随便看看,船只不用停泊,这样我们可能还比原定计划要早很多到达广州。”
内皮尔见众人对这个临时安排都有不解之意,便笑道:“虽然本使此行是来与中华大清帝国商议友好通商的事情,但我对中国并不是很了解,因此不能肯定这次的交涉是否一定成功。对华贸易对大英帝国非常重要,万一双方谈判破裂,就可能要准备用武力手段迫使对方就范。我既然来了,就顺便考察一下周边海域情况吧。”
众人本都以为内皮尔只是来商谈通商的使臣,没想到他竟然已经有侵略中国的构想,心中都是万分惊讶。
那阮志诚见内皮尔已经完全当他是个越南人,便说话毫无顾忌,心中暗想:“这个洋使臣大约不知道中华帝国的庞大,没准还以为这里也是个岛国呢!那英伦三岛离中华不啻万里波涛,单程前来就要小半年之久。如果劳师远征,补给线拉上万里长,岂能不败?另外英国既然是个岛国,能有多少人口,就算派一万兵来,在中华也不过沧海一粟,能派什么用场?这使臣还自言是军官出身,看来也不过是赵括马谡之流。”想到此处,心中颇有些瞧不起内皮尔来。
内皮尔带着众人乘坐玛丽安娜号商船去了香港。到了香港之后,他却没有停船的意思,只是让商船绕着香港看了一大圈,直到傍晚时分才让商船驶向广州,但这样一番折腾下来,已经和去澳门送信的红色海盗号错过了。
次日凌晨两点,玛丽安娜号抵达广州拾翠洲洋商码头,这时候天色太早,码头上一个人都没有。罗拔臣让大使在船上稍待,自己骑快马去拾翠洲查顿公馆找义律报信。
义律等人本以为内皮尔已经接到书信,定然是改期而来,没想到阴差阳错,反倒是比原定的时间来得更早,心中暗暗担心。查顿叫了麦迪逊和颠地等人一起到码头迎接大使。这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来钟,内皮尔也有些乏了,只随意寒暄了几句。查顿邀请内皮尔去他的私人公馆歇息,但内皮尔却摇头不应,径自随众人去英商会馆住下了。
内皮尔一觉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便叫起众人,要一起去总督衙门拜会,义律便将昨日臬台府传讯的事情详细汇报给大使听,并委婉建议大使暂且在会馆休息几日,等大清帝国方面做了回复再说。
按说若是久办外交的官员,听了这话大概会接受义律的建议,但这内皮尔乃是个行伍出身的军官,性格豪爽粗疏,对这些细务向来不在意,便挥挥手道:“这种事有什么要紧,我们就一起先去城门投递,然后一起去拜会总督,岂不是正好?”义律见状,只好不再劝阻,命人备马去了。
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门,拾翠洲上的英商纷纷夹道欢迎,内皮尔也频频向两旁的英国人致意。拾翠洲乃是珠江中的一个岛屿,与广州内城有桥梁相连,但前方便有一道城门把住,不过此刻城门正开着。按往常惯例,白天并不会阻拦过往行人,但守门兵士见远处一大群洋商簇拥着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洋人缓缓而来,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情,赶忙派人飞马去通知广州城门领曹擒虎。
内皮尔等人刚走到城门前就被守门兵士拦住了,头前一个把总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去哪里?”
查顿上前应道:“这位是我们大英帝国的使臣内皮尔阁下,要进广州城拜会两广总督大人!”
这把总见此人来头似乎不小,倒也不敢得罪,便赔笑道:“昨日并未接到相关手令,这会儿却不便放行。刚才我已经派人去向上司请示了,请诸位稍待片刻,城门领曹大人马上就到。”
内皮尔等人也没奈何,只好在城门前站定立等。此时正是盛夏时节,虽然也不过巳时初刻的光景,但炎炎烈日早已经烤得广州城道路生烟,城门口按例又不许种树,因此更是酷热无比,不一会儿工夫,人人都已经汗流浃背。
又过了一会儿,前方飞骑来了一群兵士,当先一人策马奔到跟前,也不下马,高声喝道:“本官乃广州城门领曹擒虎,诸位今日在此集会所因何事?”
跟随在内皮尔身边的戴维斯见状忙道:“这位是大英帝国的内皮尔阁下,奉英国朝廷的使命来到大清,要去北京拜见皇帝陛下,今天我们准备进城拜会总督大人!”
曹擒虎先前闻报以为要出什么大乱子,因此来的时候特意领了一棚精锐兵士,个个背负羽箭,腰挎弯刀,大有剑拔弩张之势,现在见原来不过是一个洋官员要见总督大人,倒松了一口气,便一抱拳,也很和气地道:“尊驾原来是使臣,失敬了!只是按照我朝律法,各番邦官员进广州必须要提前照会,曹某之前并未接到任何手令,因此还请尊使留步,暂时不要进城。”
戴维斯把曹擒虎的话翻译给内皮尔听,内皮尔笑道:“我让你写的文书呢?拿出来给这位军官吧!”
戴维斯拿出文书递给曹擒虎,曹擒虎笑道:“曹某乃是广州城门领,只负责城门防务,并无权接收外交书信。按律此书信应交到广州十三行总商处,由总商代交到衙门去。这几年十三行总商都是怡和行伍家担任,请这位使者赶紧到怡和行投递吧,大约三五日之内就有回复。你等在此也是虚耗时光,不如且回洋馆暂歇。”
此言一出,不少洋商纷纷抱怨起来,戴维斯已经把曹擒虎的话翻译给内皮尔知晓,内皮尔闻言也是皱眉,刚出门就当着这么多英商的面又要回去,面子实在有些不好看,便让戴维斯转问曹擒虎能否通融。
曹擒虎笑道:“职责所在,不敢放行!要不这样,你等再稍待片刻,我派人去臬台衙门请示一下!”说罢便叫一名亲兵飞马向臬司衙门而去。
内皮尔等人已经烤得口干舌燥,便再度请求进城暂歇,曹擒虎却不肯答应,双方正在相持不下,只见远处又来了一拨人,打头的却是广东臬台余德水。
余德水闻报听说使臣都已经到了城门口,气得暴跳如雷,连轿子都没坐,带着人一路打马飞奔赶了过来。到了城门口,远远便厉声喝道:“尔等番邦使臣来大清朝贡本是好事,但也应遵守朝廷法度!昨日已经让你国商人送信给你,让你且在澳门等候,预先递送拜见文书,为何今日又要来此搅事?”
内皮尔早已等得焦躁不已,见余德水气势逼人,心中颇为不快,听了戴维斯的翻译之后愈发不悦,便拿起戴维斯的文书单手向余德水一递,连话也懒得说一句。
余德水接过信封一看,见信封上用毛笔字写着“大英帝国特使致大清帝国广州总督之公函”,便看也懒得看,又把文书递了回来,口中却道:“尔等番邦小国好不晓事!既来拜会卢大人,岂能连官名都写错?下国使臣求见上国总督,岂能用‘公函’称谓?此文书何人起草?竟连禀贴都不会写!尔等速速上船离开广州,且先去澳门等待消息。”
戴维斯听了这话,脸都气得变色,碍着使臣在场,忍住没有发作,只向内皮尔解释道:“这位大清官员说,我们的文书应该用禀贴,而不能用公函。”
内皮尔问戴维斯:“什么是禀贴?”
戴维斯只好解释道:“平级政府之间文书往来用公函,下级对上级行文要用禀贴以示恭敬。”
内皮尔道:“大英帝国和大清帝国之间并不是上下级关系,为什么他们要让我们用禀贴呢?”
戴维斯只好又解释道:“中华帝国几千年来都自居天朝上国,任何国家在他们看来都是下等国家。”
内皮尔闻言大怒道:“我大英帝国虽然起于英伦三岛,但如今早已称霸欧洲!殖民地西至美洲,东达印度,横跨全球各洲大洋,怎么能把大清帝国当作上级!他们是上帝吗?”
戴维斯心想这个话题在这里说到天黑也说不清,只好硬着头皮道:“这些官员没有见识,他们只知道世上有大清帝国,并不知道海洋对面的事情。这些人甚至不知道地球是圆的,咱们和他们说这些,完全是白费劲!”
内皮尔没奈何,只好对麦迪逊道:“你去和那个官员说说,看看现在该怎么办!”
麦迪逊向余德水解释道:“昨天虽然大清政府派我们去澳门送信,让大使阁下晚点到达,但因为送信的船和大使的船走岔了,所以大使并没有收到信。此事纯属误会,不如大家各退一步,大使阁下今天就不进广州城了,先去拾翠洲英商会馆休息,然后立刻派人去处理文书,补办手续,是否可以?”
余德水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不行!不行!他们今天必须回澳门!”围观的英商们鼓噪起来,不少人用英语骂余德水不近情理。余臬台虽然不懂洋文,但见群情鼓动,心知这帮人说的都不是好话,便木着脸喝道:“我好言相劝,希望你们听得进去!再不自己走,我就让人送你们走了!”说罢一挥手,呼啦一下子围上来一帮清兵,个个手按刀柄,怒目而视。曹擒虎见状,也一挥手,城门边的守卫们也个个弓上弦刀出鞘,气氛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义律这边见形势不妙,也用英语高喝几句,内皮尔身边的卫兵们也都掏出火枪,与清兵互相对峙。围观人群见双方剑拔弩张,恐怕要有一场血拼,顿时有些乱了。
内皮尔听了戴维斯的翻译,见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心中着实气恼,便用英语对余德水说:“本使臣现在要去英商会馆休息,你如果一定要阻拦,那我的士兵就会向你开枪!”说完也懒得理会余德水,只让查顿头前带路。
戴维斯把内皮尔的话翻译了一边,余德水想起上次义律在公堂上开枪的事,这会儿心里有点发怵,心想洋火枪威力巨大,自己现在顶在这个位置,一旦双方火拼,只怕难免要挨几枪。想到此处,他便高喊道:“哼!你且去拾翠洲英商会馆歇息,要见总督大人,先去到十三行总商处递禀贴吧!”说完带人走了。曹擒虎见状,把手一挥,也自收兵回营。
中午查顿等人依然在英商会馆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但经过早上这么一闹,大家情绪都不太好,气氛显得非常尴尬,内皮尔匆匆用过午餐便回了房间,众洋商也只好先散了。
内皮尔把义律叫来,详细问了他这几日的情况,怒道:“这些大清官员太无礼了,竟然这么明目张胆地欺负英国商人!”
义律道:“我想那些商人里,可能确实有人私藏了鸦片,但当时场面混乱,导致一些守法商人也受了牵连。”
内皮尔一拍桌子道:“既然是这样,就应该好好辨别,怎么能这么糊里糊涂判决呢?”
义律道:“大使阁下,这件事情是小事,目前咱们还是不要插手比较好。”
内皮尔想了想道:“好吧,那些鸦片商的案子现在暂时不管,但今天那个官员太无礼,我担心他们可能还会采取一些过分的手段。你不要在广州停留了,现在就出发回澳门,把我们的两艘战舰和一艘巡逻艇开到我昨天去过的那个小渔村停泊,那里离广州很近。你带上那个越南人一起去,他知道小渔村的方位。这几天我会让商船们不断和你保持联系,如果中国政府动用武力,我们立刻就要进行反击!”
义律大吃一惊,见内皮尔有点冲动了,劝谏道:“大使阁下,我们出发时巴麦尊勋爵曾经叮嘱我们说,到达广州后要设法与大清保持友善关系,不要在文书中使用恐吓性语言,以免构成冒犯,另外在非必要的时候,不得动用皇家海军的武力!请大使阁下重新考虑刚才的话!”
内皮尔这会儿正气得脑子发热,压根听不进去这些话,只不耐烦地说:“巴麦尊勋爵还说让我们不要干预英商非法的鸦片贸易呢,结果你不还是在法庭上鸣枪威胁大清官员,并把鸦片贩子都救回来了吗?”
义律听了这话,一时语塞。内皮尔也不想让他太难堪,便又说道:“义律上校,我命令你按照我的话去做!”义律只好一跺脚,行了个军礼,转身走了。内皮尔想想今天早上的事情,忍不住一阵心烦,靠在沙发上长长吐出了一口浊气。
休息了一会儿,内皮尔走到窗前,见书桌上有现成的纸笔,便拿起鹅毛笔,蘸着墨水开始给英国外相巴麦尊勋爵写信。信中先写自己来华途中在各个英属殖民地的所见所闻,并对印度的反英运动提了一些建议,然后写了自己在澳门解散东印度公司的各种安排,之后又把来华后和大清帝国官员的种种冲突详细写了一遍。末了又想到昨天去过的那个小渔村,便在信中建议,如果未来大英帝国要在大清帝国建立英属殖民地的话,可以先考虑在那里建立一个港口。写完自己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将信折起封好,加盖了印章。
内皮尔叫来戴维斯,让他找一艘回英国的商船把这封信带回伦敦,交给巴麦尊外相。两人正说着话,忽然有个士兵走进来道:“大使阁下,广州十三行总商怡和行的伍秉鉴先生前来拜会,请问您见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