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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伍秉鉴美意遭婉拒英使臣强项获蔑称


内皮尔听说怡和行伍家来拜,便说道:“噢,怡和行我知道,我本来想下午去怡和行拜访他们的。你让他们在会客室坐等一下吧,先给他们煮咖啡。”那人微一鞠躬转身去了。

伍家父子早上本来已经广发请柬,写明是英国使臣下午要来怡和行,并邀请十三行其他各家商号晚间来伍家大宅赴宴。整个上午伍家都在忙着张灯结彩,布置庭院,又忙着预备宴席,上下忙得热火朝天。

伍家大宅建在十三行街背后的一条老街上,离拾翠洲也不甚远,上午内皮尔与余德水、曹擒虎等人在城门口一番对峙的事情片刻间就传了过来。伍秉鉴心知不妙,便立刻吩咐一帮伙计分头出去到各家商号通知宴席延期,然后与伍崇曜、黎润章、曲玉麟等人商议对策。

伍崇曜和黎润章认为,此事皆因内皮尔等人不明大清律例而起,纯属误会,十三行本有负责向洋商阐明律条的责任,因此要即刻去拜会使臣,宣明律法,让其重修禀贴,再由怡和行呈交总督衙门,此事或许慢慢就转圜过来了。

伍秉鉴因知曲玉麟对英国情形知之甚详,便问道:“玉麟,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理为好?”

曲玉麟情知此事不好处理,一时也没什么好办法,便道:“拜会是一定要拜会的,只是恐怕使臣不会同意咱们的意见。”他见众人不解,便又道:“英国虽然本土地少人稀,但这些年一直凭借坚船利炮向外扩张,在美洲、非洲、印度等地都有大量的领地,现在号称日不落帝国,疆域辽阔实已不下于中华。几年前英国又击败了法国皇帝拿破仑,现在俨然已是欧罗巴的霸主,国运如日中天,此刻让他们向大清写禀贴称臣,恐怕使臣是不会接受的。上次听麦迪逊先生说,内皮尔这个人是行伍出身。我想着,大凡这类人性格豪放,不拘小节,但性格也有非常执拗的一面,认起死理来,九牛拉不回。唉,但愿这位内皮尔使臣不要是这样的人。”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心想此事岂不是已经入了死胡同?

伍秉鉴也知此事难办,但事到临头,别无他法,还是带着伍崇曜和曲玉麟来英商会馆拜会。

不一会儿内皮尔便进了会客室。他来华之前也曾经做过不少功课,不仅找了很多汉学家请教,而且也请教了很多商人。怡和行在大清官员眼里不过是一家有钱的富商,但在洋商中却有不少崇拜者,因此内皮尔也是久仰大名。在内皮尔心中,怡和行的伍秉鉴必然是昂昂然的一个伟丈夫,结果见面一看,见其身高比一般的华人还矮着一截,不过是个瘦小枯干的老头,不禁大失所望。

伍秉鉴等人见了使臣便要拱手作揖,内皮尔却最不在乎此等礼仪,一挥手示意众人安坐,自己爽朗地笑着道:“我本来打算下午去怡和行拜访的,但因为贵国官员拒绝放行,所以今天进不了广州城呢!”

旁边的通译正准备翻译,伍秉鉴却笑着用英语道:“此事已有耳闻,我等正为此事而来。”原来怡和行因日常与洋商多有往来,府中聘有通译,因此伍秉鉴及伍家众子侄都通晓西语,并略知诸国情况。

内皮尔见伍秉鉴英语甚为流利,不禁刮目相看,笑道:“我这次来华很少遇到会说英语的华人,想不到你英语说的挺好!”

伍秉鉴也笑道:“大清国会英语的人确实不太多,广州因为是唯一的通商口岸,十三行又是和洋商做生意,所以倒是有不少人会说英语的。如果去了中国内地,那恐怕极少有会说英语的人了。”

内皮尔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本使臣这次来华是奉了大英帝国外相巴麦尊勋爵的命令,来与大清帝国的皇帝商议增开通商口岸的事情的。英国非常重视对华贸易呢!只是没想到大清帝国的官员都很不礼貌,现在竟然不让我进入广州城!”

伍秉鉴见内皮尔将责任全部归结到清廷这边,心下有些不快,想了想道:“尊使阁下,我听说今天早上的小小误会是因为行文格式不妥而起,不知是不是这样?”

内皮尔道:“大清官员说,要用禀贴,不能用公函,而且要先投递到十三行总商处,由你代转给他们。这两条规定都没有道理。大英帝国并非大清帝国的属国,行文怎么能用下级对上级的方式呢?我是代表英国政府而来,如果在这件事上受了屈辱,那将是严重的外交错误,这一条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另外,两个国家之间的国书往来竟然由商人代为转交,这一条也非常不可理喻。我无意冒犯你,但我是一个帝国派来的正式使臣,怎么能够去请求一个外国商人去替我办理这样重要的外交任务呢?这一条我也不会接受的。”

伍秉鉴点点头道:“尊使阁下说的也有道理,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内皮尔道:“这几天我会继续委托我们英国的商人去贵国政府交涉,如果他们一定不肯让我进城,那我只好回到伦敦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如实告诉威灵顿公爵和巴麦尊勋爵了。以后的事情将会由他们来做决定。”

伍秉鉴笑道:“尊使阁下,我认为您应该按照大清政府律条中规定的方式去呈交国书。”

内皮尔摇头道:“那是不可能的,我绝对不会让大英帝国的尊严在这里受辱。”

伍秉鉴喝了一口咖啡道:“谢谢尊使阁下的咖啡,这咖啡很不错!”

内皮尔道:“这是用最顶级的咖啡豆研磨成的咖啡,伍先生果然懂得鉴赏洋货。”

伍秉鉴笑道:“尊使阁下,其实中国人习惯喝茶,是喝不惯咖啡的。我内心里并不觉得咖啡很好喝,刚才的话只是作为客人的礼节性语言。”

他见内皮尔有些愠怒之色,便又道:“中国有句古话叫‘入乡随俗’,意思是每个不同的地方都有不同的习惯,作为客人要尽量尊重当地人的行为习惯,即使这些习惯在客人眼里不那么合理,也要给予尊重,这是做客人需要遵循的礼节。如果我是大清国的使臣,代表大清国去伦敦,大概也会有很多地方不习惯的,但我不会选择立刻回国。我会对英国人说,咖啡很好喝,我很喜欢,谢谢主人的盛情款待。使臣是肩负着国家重要使命的人,怎么能够因为一点点不愉快就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呢?”

内皮尔愣了一下,觉得伍秉鉴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想了一下说:“如果只是饮食这样的小事,当然可以这样处理,但大清帝国的要求涉及到英国的尊严,我是不能够答应的。”

伍秉鉴笑着道:“禀贴也好,公函也罢,不过就是文书封皮上的两个字而已,何必在这样的小事上斤斤计较。至于由十三行总商转交文书的事情,更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您就当作怡和行是个替您跑腿的仆人不就行了吗?”

内皮尔哈哈大笑道:“伍先生还真是会说话。这样吧,国书我可以交给你,由你转交给总督阁下,但是禀贴的事情我是绝对不能接受的。如果我接受了这一条,那一旦传出去,可能就会有严重的后果,我要承担很大的责任呢。”

伍秉鉴见内皮尔也很坚决,就不再劝说,爽快地笑道:“好吧,公函就公函吧,请将公函交给我,我替尊使阁下去呈交文书!”

内皮尔叫戴维斯将文书交给伍秉鉴,笑道:“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伍秉鉴也不想久留,略坐了一会儿便带着伍崇曜和曲玉麟告辞而去。

回到伍家,黎润章忙来问情况,曲玉麟便把先前的情形说了。黎润章皱眉道:“这可难办了。东翁,既然英使不肯改成禀贴,咱们就不能接收他们的文书。现在这样呈交上去,总督衙门定会怪责我们不晓事理的,到时候退了回来,岂不是更加难办?”这话伍崇曜和曲玉麟路上也想过,但伍秉鉴已经当场收了内皮尔的文书,也就不好多说什么。

伍秉鉴从袖中取出国书一看,见不过是个寻常的大号信封,封皮上用毛笔字写着“大英帝国致大清帝国广州总督之公函”,封口用的是蜡封,上面加盖着使臣的印章,信封很厚,料想里面文书内容不少。

大家见伍秉鉴只是翻来覆去地看那个信封,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只好都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他。伍秉鉴仔仔细细把信封看了几遍,然后两手一撕,“嚓”地一声,竟然把国书给拆开了。

伍崇曜不禁急道:“哎哟!这……这……”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黎润章见伍秉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里略一思量,大致也想明白了,不禁暗暗佩服东翁的胆识。

伍秉鉴并不理睬他们,径直把国书打开一看,原来却是两份国书,中文和英文各一份,便先看中文国书,见里面也没有什么特殊内容,只说了些两国建交,遣使修好,愿为兄弟之邦的套话,然后便是让总督代为向京城转达进京拜见皇帝的请求,并希望中华增开一批通商口岸,扩大两国之间的贸易云云,只是行文用的是平行公函格式,措辞口吻都是平级之间的用法。再看英文国书,内容也是一样。

伍秉鉴见此笑道:“果然和我料想的一样,既然如此,咱们就来个李代桃僵吧。”

伍崇曜大吃一惊道:“父亲,伪造国书乃是灭门之罪!这国书有蜡封有印章,又是中英文合璧的信件,伪造的再好,将来也是要穿帮的!”

伍秉鉴白了他一眼道:“信封是一样的信封,蜡封也是一样的蜡封,印章造个八九不离十就行了,反正谁也没见过。至于信件,我又没打算重新写,信还是他的信,哪里谈得上伪造!”说罢便吩咐曲玉麟去弄了个大信封来,顺便准备一些蜡,又让伍崇曜和黎润章把中文版的国书看了一遍。待他们看完之后,伍秉鉴竟然晃晃火折子,把中文版的国书烧成了灰,直看得伍崇曜目瞪口呆。

伍秉鉴让黎润章拿着原来的信封速速去刻个图章来。黎润章平时好篆刻,工具一应俱全,不一会儿便比照着刻了一个。伍秉鉴用印泥试了几次,见虽然不敢说与真印章一模一样,但是乍一看倒也分辨不出真伪,想着卢坤等人必然是没有见过真印章,因此倒也不怕穿帮。

他将英文版的国书用大信封装起,用蜡封好,又按原样盖了印章,然后对曲玉麟道:“润章的字很多人认得,我和绍荣偶尔也和衙门有文书往来,都不稳妥,倒是你的字他们肯定不认得,就由你来写这封皮吧。”

曲玉麟想想颇觉好笑,提笔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写。黎润章道:“就写‘启禀两广总督广东巡抚卢大人书’吧。”

曲玉麟正要落笔,伍秉鉴笑道:“不可!你就写‘禀贴’二字即可,多的一个字都不要写!那些洋使臣晓得什么中华文法,写得太像反而显着假了!”

黎润章想想也是,便道:“好!就写‘禀贴’二字!”

曲玉麟书法本就不佳,之前又在英国待了四年,别说写了,就连中国字也是多年不见,这会儿写完“禀贴”二字,自己看着那字都觉得有些惭愧,伍秉鉴却道:“写得甚好,倒真像个洋人的书法,料他总督府也无人看得出来!”

次日一大早,伍崇曜乘着小轿向总督衙门而去。他一路上把昨晚众人合计的事情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又一遍,越想越头疼。不一会儿到了总督衙门,伍崇曜把心一横,硬着头皮过去递了名帖。又过了一会儿,那通禀的兵士出来道:“卢大人在书房坐等,伍少爷请!”

伍崇曜见了卢坤,先行了大礼,又拿出禀贴道:“卢大人,昨日傍晚英国使臣派人到怡和行递交了一份禀贴,让怡和行代为转交给卢大人。”一旁的师爷刘良川接过禀贴,转呈给卢坤。

卢坤一看,封皮上只写着“禀贴”二字,字又写的甚是拙劣,便笑道:“这使臣好不晓事,岂有直书‘禀贴’二字之理?”

刘良川也笑道:“番邦蛮夷能写得出这两个字已经很不容易了,岂能指望他们文通字顺。”

卢坤拆开禀贴一看,里面却是个英文文书,字体一个个扭得跟蚯蚓一样,自己一个字也不认得,不由哈哈大笑道:“我倒里面是什么文书,原来却是个天书!良川,你看看吧。”

刘良川接过文书一看,也是一字不识,便笑道:“大人,此乃蛮夷文字,我也不认识,这却如何是好?”

伍崇曜在一旁陪笑道:“卢大人,英酋不识汉字,这文书想必是用英文所写。小人不才,倒略识一些,不知可否由小人翻译出来念给大人听?”

卢坤笑道:“想不到你竟然认识这些番文。好,你来念念!”

伍崇曜接过文书,徐徐念道:“启禀两广总督广东巡抚卢大人书……”接着便把昨晚经由黎润章另外草拟的国书背诵起来,内容倒是和原国书中一样,但黎润章写的版本措辞极为恭敬谦逊,直听得卢坤连连点头。伍崇曜初念时心中忐忑不安,念着念着又觉得此事颇为有趣,脸上忍不住也露出笑容来。

卢坤听完之后笑道:“昨日余大人来报,把那英使说得飞扬跋扈的了不得,今日见其禀贴,却又恭敬得很,不知为何如此前倨后恭?”

伍崇曜以为卢坤是问自己,心里又紧张起来,生怕被卢坤三言两语问出破绽,正不知如何回答时,刘良川却接口道:“想必是那使臣昨日被余曹两位大人吓唬了一番,心中胆怯,知道和我天朝上国作对必定没有好果子吃,便重拟了文书,言辞也恭敬起来了。”

卢坤闻言哈哈大笑道:“此等蛮夷之人不知礼法,与这等人讲道理不啻对牛弹琴,露露刀兵反倒更为有效!”

刘良川也凑趣道:“大人所言极是。圣人有云,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上次这帮西夷初见余大人时好生无礼,据说还曾经想硬闯城门呢!就那么几个人,来了我天朝上国,竟然还敢这么嚣张跋扈,可见这帮人平日是怎般无法无天!最后逼得曹大人让城头兵士弓上弦刀出鞘,才把局面稳住。今日国书又这般恭敬,可见还是曹大人那天把他们镇住了!”

卢坤笑道:“不错,当年还有蛮夷下书给唐明皇,开始也是倨傲得紧,后来李太白醉草吓蛮书,也不知是怎生一顿臭骂,又把那帮蛮夷吓得半死。此等人天生就是无行小人!”

伍崇曜见是个话缝,便小心翼翼地道:“番邦使臣求见卢大人之事,不知如何回复为好?”

卢坤笑道:“见见也无妨。只是他所求通商事宜,朝廷必定是不准的。此乃国家大政,岂能由蛮夷插足,此等卑微之人纵然费了一番辛劳,最终也是白白折腾一场。”

他又对伍崇曜道:“你且回去吧,下午我叫官差到怡和行和你会齐,再一起去英商会馆传信。”

伍崇曜见卢坤答应面见使臣,心想此事终究还是成了,倒不枉自己昨夜背了一个多时辰的书,便告退了出来。

他回到伍家,将情形详细说了一遍,伍秉鉴等人也宽了心。

伍秉鉴感叹道:“今天这安排虽然险了一些,但好歹第一步算是成了,接下来便要好好谋划一下后面的安排。若是两国之间真的能永结盟好,一起联手把鸦片贸易查禁了,那既是伍家之福,更是十三行之福啊!”

果然午后刘良川带了几个官差来找伍崇曜,约他一起去拾翠洲传信,伍崇曜不敢怠慢,便和他们一起骑着马去了。

到了英商公馆,守门士兵见是总督衙门来的信使,便急忙进去通报,不多时便叫众人进去说话,大使阁下已经在客厅等候了。

刘良川进门传信,见内皮尔穿着西服,棕黄色的头发梳理的油光光的,腰板也挺得笔直,看上去总觉得有些不顺眼,又见他一脸肃然,颇有点桀骜不驯的样子,竟然也不上来迎接行礼,心下更为不乐。

他急着回去,也顾不了这么多了,便问道:“你就是那个英国来的使臣?”

伍崇曜见他言辞之间很不客气,赶忙打圆场道:“这位便是英国使臣内皮尔先生。”

刘良川点点头,对内皮尔一抱拳,仰着脸道:“奉两广总督、广东巡抚卢大人口谕,着英国公使律劳卑明日午后到总督衙门会面!”

伍崇曜听完不由得汗如雨下,心知这回出大乱子。刘良川却又笑道:“恭喜使臣大人这回可以进广州城了!”说罢转身便要走。

内皮尔没有听懂,便目视戴维斯。戴维斯气得脸色铁青,就照直把刘良川的话翻译了一遍。

内皮尔听了颇为奇怪,便问道:“律劳卑是谁?”

戴维斯不敢隐瞒,便气呼呼地道:“大使阁下,这是他们对您的蔑称!”

内皮尔一听大怒,便道:“你问问这个人,律劳卑是什么意思?”

戴维斯便对刘良川厉声喝道:“大使阁下问你!律劳卑是什么意思!”

原来早上伍崇曜念文书的时候虽然提过好几次内皮尔的名字,但卢坤和刘良川都没记住。下午卢坤本要写一封正式的文书,又想着彼此文字不通,写了也是白写,何必多此一举,就让刘良川来传个口信。因为实在是想不起使臣的名字,卢坤便道:“此等下国使臣,名字无非阿猫阿狗,随便安一个名字就是了。此人先前曾在城门口飞扬跋扈,也理当给点小小教训,就叫他律劳卑吧!”

现在刘良川见戴维斯发问,便笑道:“按我中华词意,律劳卑大意就是辛劳卑微之人。”

戴维斯把这话翻译给内皮尔一听,内皮尔气得浑身发抖,大叫道:“卫兵!把这些人统统给我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