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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马老三逞凶十字街 小石头立誓破怡和


眼见利刃迎面刺来,伍崇曜当即双手抱头往右边一闪,又被轿杠绊了一下,立时摔倒在地,好不狼狈。持刀之人约莫四十岁左右,眉目间颇有点精悍之气,他见自己差点误伤了人,也吃了一惊,待看清是伍崇曜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呆呆地站住了。伍崇曜从地上爬起一看,这才看清持刀之人的面目,顿时心头火起,破口大骂:“马老三!你个扑街仔!你发什么癫!要杀人么!”

马老三还未来得及说话,旁边冲过来一个人,飞起一脚将他手中刀子踢飞,又是一拳正打在他眼眶上,顿时眼冒金星,他正在发晕时已被来人摔倒在地,又被踩上一只脚,顿时动弹不得。

来人姓曲名玉麟,却是伍崇曜的表弟,此人自幼习武,却是个武生,伍家四年前远渡重洋潜往英国的便是此人。曲玉麟昨晚刚刚随洋船回国,今天中午与一帮旧友在醉仙楼小聚,这会儿刚散席回来,正走到十三行街前这十字路口便撞见这一幕。他却不认识马老三,见情形凶险,先上来揍倒再说。

伍崇曜吃了这一吓,这时酒也醒了大半,见曲玉麟把马老三揍倒在地,心头火起,冲上去对马老三狠踢几脚。那马老三趴在地上叫道:“伍绍荣你这蠢货!这小子刚才放火要烧怡和行!我来抓人,你倒救他!哼!今天的事情马老三记下了,咱们走着瞧!”

伍崇曜听他这样叫喊,想起刚才跑过来的还有个人,转身一看,刚才钻到身后之人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刚要问话,那孩子却也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刀,对着伍崇曜心口就是一刀。这孩子本来就站在他身边,两人相距甚近,这一下猝不及防,伍崇曜情急之下,双手将他猛地一推,推得那孩子向后摔去,但刀锋还是刺入了左臂。

这一下兔起鹘落,曲玉麟也呆了。眼见那孩子一骨碌爬起,拔腿就跑,他欲待要追,又挂念伍崇曜伤势,到底救人要紧,便把伍崇曜搀起。此时马老三也从地上爬起来,对着伍崇曜狠狠吐了口唾沫,恨恨地扬长而去。

曲玉麟顾不上马老三,扶着伍崇曜便向商行走。刚行了几步,却见怡和行的几个伙计也手持大棍,跑到十字街口,大呼小叫,原来却是来抓那孩子的。曲玉麟大喝一声道:“绍荣受伤了!赶紧扶他回去!快去请郎中!”众伙计见东家满手是血,也是大惊失色,一边扶人回家,一边赶忙打发人去请郎中。

伍崇曜自幼在生意场上打滚,却生平第一次遭遇到这样的血光之灾,他又有血晕症,当时已经头晕目眩。曲玉麟见伤在左臂,知道至少无性命之忧,倒也不太惊慌,当即叫伙计们不要大惊小怪,更不要去惊动老太爷,只叫人按住伤口,又叫人从库房扯了一条白布,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伤口包扎起来。不一时,跌打郎中也到了,待仔细查验后,果见伤口并不太深,已渐渐止了血,便上了金创药,又开了个调养方子,说了一些宽慰之言,嘱咐静养几日便无大碍。此时曲玉麟才亲自到后宅报与伍秉鉴知道此事,并言及仅仅是皮外伤,已经处理妥当,静养数日便可痊愈。

伍秉鉴这年已经六十出头,他膝下本有五子,然而他在子嗣上颇为艰难,之前四子有些幼年早夭,有些成年过世,伍崇曜实已是他的独子,因为闻报也是大吃一惊,急忙来查看伤势,待亲眼见过之后方才放心,于是问起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伍崇曜曲玉麟二人也是一头雾水,亏得怡和行的大掌柜黄福贵刚才已经在前头查问明白,正好过来回话。

原来这天上午新到一批鸦片,烟土行照例到码头上雇了脚夫搬运。待搬运完毕,正是午饭时间,伙计们轮番吃饭,一切都很平常。饭后马老三到库房验点货数,刚走到库房门口就闻到有烟火气,以为库房走水了,抬脚踹开房门,正见一个半大孩子正在那里纵火,见到有人来,便把火折子往鸦片箱上一扔,要夺路而逃,那马老三哪里肯放,两人扭打起来。马老三一边大呼救火,一边和那孩子厮打,被这小子在手上狠咬一口,一时松脱,让他溜了出去。马老三见伙计们闻声赶到,遂让别人救火,他却出去追人,结果差点误伤了伍崇曜。

伙计们说,上午卸货的时候那孩子也在,想必是码头搬运上的人。刚才差人去码头上把领头的老张头叫来问话,结果老张头也摸不着头脑,只说上午卸货的时候似乎确实有一个半大孩子在旁边转悠,却并不认识,他以为是店里的学徒帮工,一时也没在意。想必那孩子趁着上午人来人往忙乱,不知何时悄悄躲在库房里,等中午人散,他却在里面纵起火来,差点惹出大事。幸好火势初起便被发觉,只损失了五六箱鸦片烟土。

黄掌柜自责管理不严,致有此祸,自愿罚银补赔,伍秉鉴却心不在此,便说道:“几箱货物事小,只不知那孩子到底为什么要放火,此事还得细细查明。他有心算计,你也防不甚防,补赔就不必了,但库房伙计有失察之责,本月工钱你依例罚一些。你既为大柜,理应负总责,记过失一次。此事不要声张,叫伙计们不要在外面饶舌,谁若是在外面乱传此事,立刻撵出去。”又问道:“那马老三哪里去了?”黄掌柜只说不知,事发后马老三再没出现。伍秉鉴道:“绍荣今日倒错怪了马老三,他还是有功之人,等你见到他时,替我向他赔个不是,另外就说是我的话,在账上拿十两银子赏他。”掌柜的连连称是。

伍秉鉴叫人扶伍崇曜回房休息,这几日好好在家中静养,不要出门。待众人都散了,曲玉麟问道:“那马老三也是柜上伙计?”

伍秉鉴道:“你不认识马老三,这也难怪,他来的时候你已经不在广州了。那马老三是前任李总督荐来的人,好像还和李总督沾点什么亲。当初李总督说烟土行算是怡和行与藩库合伙的生意,但藩库不便派人来常驻,马老三是他亲信,但又不是官面上的人,就安排了他来。李总督的意思是让他在烟土行谋个正经差事,将来也好有个着落,但元华说马老三是地痞出身,性格暴躁,江湖习气重,又好吃酒嫖妓打架赌钱,和伙计们处不到一块去,留在柜上容易惹事,因此只让他做一些跑腿的差事。往常烟土行与洋商之间货物往来都由他居中调度,与藩库的往来也多半是派他去走动。他不用像伙计们那样按时到班,但也按掌柜的月例在烟土行支一份银子,平常来去都是自便,并不受管束,柜上伙计都称他叫马三爷。李总督失势之后,他在藩库那边不如从前那般吃得开了,伙计都改口叫他马老三,为这事还曾经差点打起来。元华对他有些成见,两人起过几次纷争,元华就打算把他辞了出去,都是我按住了。我看经他手的银钱货物倒也清楚明白,并不曾捣鬼,差事上也还用心,这几年也没给怡和行惹什么事,这样辞了出去,只怕反而会生出事来。绍荣待他倒很平常,既没有什么关照,也谈不上厌憎,只是今日出了这事,只怕两人将来难以共事了。”

曲玉麟道:“此等人早点辞出去好,日子久了难免生事。这次虽说是误会,但既然事已至此,不如顺水推舟让他去了吧。”

伍秉鉴意味深长地看了曲玉麟一眼,曲玉麟见伯父似有话说,便问道:“怎么?这样处置不妥么?”

伍秉鉴道:“元华绍荣都很有才干,但我这两个儿子都有一项缺憾,现在我说给你听,现在元华不在了,将来商号事情上,你要多帮绍荣想想主意。论做生意,绍荣很精细,尤其注重内务,怡和行算上各地分号不下八百余人,若有人捣鬼作耗,必定是瞒不过他的眼睛。他有这一条长处,就是个守成的好材料。元华做生意更大气一些,想得远,见得深,怡和行若是要开创更大的局面,元华比绍荣合适,因此从前我打算让元华接手怡和行的生意,让绍荣帮衬着他做事,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怡和行生意必然越来越兴旺。他兄弟二人在生意场上都是一等一的人才,但却都有一桩短处,那就是对时事、世道、人心都想得少,只一门心思在生意上打算盘。倘若在寻常商家,这样也还罢了,但怡和行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若还只从生意上想生意,就是见小不见大。有些事处置起来,若单从生意上看,似乎无可厚非,但若是从长远大局上看,其实反倒有损,天长日久,终会有积重难返的那一天啊!比如方才所说的马老三的事情,若只是论生意,辞与不辞都在两可之间,但我平日留意过马老三,此人心高志大,与其他伙计全然不同,且言谈间颇有见识,不像寻常市井之徒。李鸿宾这个人虽说是个贪官,却也有几分能耐,能得他亲口推荐的人,要么确有过人之处,要么此人必有不寻常的经历,因此这个马老三绝不简单。像这样的人,用好了必是得力助手,若用不好,最好也不要成了冤家对头。他和元华绍荣都不太投缘,李鸿宾倒台之后,他也算是失势落魄之人,今日又和绍荣闹了一场误会,这会儿若是辞了,只怕他流落出去反倒可能生事。留着他不过是每月破费几两银子的事,辞了他若生出事来,恐怕费的还不止这点银子。现如今咱们生意做得不小,处理此类事情,尽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曲玉麟没想到伍秉鉴会想得这么复杂,便点头道:“玉麟知道了。”

伍秉鉴道:“我今日这样说给你听,盼你以后在这些事上多替绍荣想一想。人生七十古来稀,我是年逾花甲的人了,哪里还能管得了几年的事呢。待我百年之后,望你们能将怡和行发扬光大。”曲玉麟点头称是,扶着伍秉鉴到后宅休息去了。

曲玉麟从后宅出来,正见黄掌柜在账房盘账,便又问道:“那纵火的孩子是什么人?伙计中竟没人认识?”

黄掌柜回道:“刚才已经挨个问过了,都说不认识。”

曲玉麟道:“既然如此,你告诉伙计们,如果见到这孩子,先带回来问话,不要直接送官。这几日绍荣哥大概不会到这边来,若有消息便报于我知道。”

黄掌柜以为曲玉麟还要一味追查到底,心里咯噔一声,口中却连连称是,目送着曲玉麟转身去了。

经这一番折腾,天色渐渐黄昏。黄掌柜在账房打了个招呼,只说有点私事要办,先行退值下来,却又不急着回家,在街边买了一葫芦烧酒,又买了点熟食,用荷叶包裹好了,自提着往家里走。

黄福贵是广东梅县人,家眷都在老家,现如今是孤身一人在广州,他在光孝寺后的一条老街上赁了一个单间自住。他回家搜寻了几件旧衣服叠起包好,又提笔写了一封短信,也折好包在衣包里,又拿了一些散碎银两,这才出门。他提了东西一路径往北走,直行了好一阵子,越走越荒凉,之后竟到了一座破落的土地庙前。

黄福贵进了庙,轻声唤道:“小石头,你在不在?我给你送晚饭来了。”叫了两三声,神像背后钻出个孩子来,脸上泪痕宛然,像是刚刚哭过一场,见了黄福贵,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黄福贵将手中物件轻轻放在神前香案上,双手合什拜了两拜,轻声道:“莫哭莫哭,我也还没吃晚饭,顺路买了点酒食,咱们就在此先吃了饭再说吧。”

小石头止住哭声,把包熟食的荷叶打开,两人席地而坐,正要说话,庙门外却又进来一个人,冷笑一声道:“老黄,原来你和这小子是一伙的!白害我马老三忙活一场!现在既被我撞破,咱们一起去到了伍家把事情说清楚吧!”

黄福贵吃了一惊,暗暗懊悔自己不警醒,竟然被这马老三悄悄盯了梢,强自镇定道:“既被你撞上,还能怎么办,大不了卷铺盖走人!我在东家面前说了谎话,顶多是砸了饭碗,你持刀差点伤了伍家大少,不但砸了饭碗,只怕想在十三行再找个容身之处也难!现如今大家都是落难,咱俩谁也甭挤兑谁吧!”又一指面前酒肉道:“相逢即是有缘,坐下来一起喝点酒如何?”

马老三也不客气,往旁边一坐,冷笑一声道:“你老黄倒还真是个角色,连我也把你看走眼了,想不到你竟在伍家鼻子底下弄鬼。”

小石头怒骂道:“马老三,这事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和阿贵叔毫不相干!好汉做事好汉当!你要抓我请赏,小爷我绝不皱眉!你别乱拉旁人下水!”

马老三仰天大笑一声道:“看不出你这小兔崽子还很有点胆量!你砸了我的饭碗,马老三等下若不好好教训你一番也真是白混了这几十年江湖了!”

小石头破口大骂道:“小爷烧的是伍家的烟土行,与你有什么相干!那伍崇曜是你亲爹啊!你这么出死力护着他!嘿!偏生你亲爹还不领情,叫人把你打的当街摔个狗吃屎,还使劲用脚踹你!被人打成那样,还要腆着脸追着要给人家做狗奴才,天下竟有你这样的下贱胚子,真是笑死人!”

马老三大怒,当下便要发作,黄福贵当即一手一个把两人都按住道:“都住口吧!眼下大家都是要逃难的人了,你们还他妈的在这里乱骂!作死么?”两人一想到眼下的情形,都颓唐起来,便又重新坐下了。

黄福贵自灌了一口酒,转手把葫芦递给马老三,转头对小石头苦笑道:“你这孩子,你今天这么一闹,可摊上大事了,你这又是何苦?”

马老三也喝了一大口酒,瞪着眼道:“你小子和伍家有什么仇怨?竟下这样的狠手!现如今天干物燥,你那一把火烧起来,十三行街只怕要烧成白地!杀人放火都是重罪,幸亏老子发现得早,不然你小子要被官府抓去杀头!”

小石头抢过酒葫芦,也灌了一大口,呛得小脸通红,瞪着马老三道:“老子不想活了,死就死,怕个球!反正老子全家都被伍家烟土行害死了,老子宁死也要在伍家拉几条性命垫背!”说到后半截,已是带了哭腔。小石头心中气苦不过,转过身来对着土地神像磕了三个头道:“我今天在此发誓,此仇不共戴天!今生今世,我非把怡和行整垮不可!若违此誓,叫我被阎王下到地狱里去,永世不得投胎!”

黄福贵骂道:“你这孩子乱说什么!”

马老三也是一愣,奇道:“你和伍家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发这样的毒誓?”

小石头哭倒在地,语不成声。

黄福贵长叹一声,对马老三道:“他是先头帮怡和行扛活的梁长根的儿子。”马老三仰着脸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究竟哪个是梁长根。

黄福贵叹道:“你恐怕是不记得了,老梁在这边扛活还是两年前的事,这两年早没来过了。他和我是一个村的,当初还是我叫他来广州的呢。”

原来黄福贵和梁长根是同村人,梁家原有几亩田地度日,后来田地叫当地一个恶霸给占了,小石头的爷爷跑去县里打官司,结果官司不但没打赢,还被衙门打了一顿板子,连气带伤,一命呜呼。黄福贵过年回乡探亲,见长根家生计艰难,于是便带了他一家三口来广州做工,长根在码头上扛活,老婆帮人做点浆洗针线活度日。黄福贵为照应他的生计,每次怡和行有搬运活,都叮嘱码头上领头的老张叫上长根一起。有一天,长根给烟土行送完货回来,却在码头上捡到一大块鸦片膏,想必是先前搬运时哪个箱子里漏下的。他常听人说这福寿膏是好东西,说的跟天上王母娘娘的蟠桃一样稀奇,于是一时好奇,藏了这块鸦片,自己偷偷回家抽起鸦片来,结果这一下就上瘾了。他没钱买鸦片,只靠着给烟土行扛活时趁人不备私藏几块,后来被人发觉,被赶了出去,老张头那里也呆不得了。长根染上毒瘾又戒不掉,身体还弄残了,体力活也做不得,他家境本来就残破,折腾不多久就彻底倾家荡产。前些日子,因为交不上房钱,被房东喝骂,当晚夫妻二人想不开,竟双双悬梁自尽了,只留下年仅十二岁的孩子。黄福贵见小石头可怜,让他搬来与自己同住,但这孩子深恨鸦片害他家破人亡,连带着也恨死伍家的怡和行,他知道黄福贵在怡和行打着一份工,便不肯去他那边同住,只在这破庙里栖身,黄福贵只好时常过来接济他。今日见烟土行有新货送到,他大约是临时起意,悄悄混了进去,想一把火烧了报仇泄愤。

马老三竖起个大拇指赞道:“看不出你小子小小年纪倒有一股子狠劲,你要是出来混江湖,将来没准是个好角色。你要不是砸了老子的饭碗,这会儿就跟你拜个把子也使得。现如今老子的饭碗反正也是砸了,怨你也是无用。来,咱俩喝个酒,算是交个朋友怎样?”说罢把酒葫芦一递。

小石头也不说话,接过葫芦咕噜咕噜几大口,喝了个底朝天,马老三大赞他有气魄。小石头是第一次喝这么多酒,又憋着一股气,这会儿早已头晕眼花,胸中烦恶之气上来,呕了几声,眼见是要吐,黄福贵赶紧一把将他提起,拎到庙门外,让他吐个干净,待折腾完了,又把他扶到神像前的地上躺下睡了。

黄福贵和马老三就着剩下的一点花生米,边吃边闲聊,双方刚刚喝过一场,这会儿疑忌之心淡了不少,黄福贵便说道:“老三,你眼睛好毒,今天怎么想着盯我的梢了?”

马老三白了他一眼道:“我下午在你家边上茶馆里会个朋友,出来正见到你拎着东西鬼鬼祟祟的,我想起好像前些日子曾经在那街上见到你和这小子在一起,想着莫不是你们两个合伙串通?于是一路跟着你到此,果不其然,被我撞着了。”

黄福贵问道:“眼下你有什么打算?”

马老三嘿嘿一笑道:“你莫不是怕我回伍家告发你?”

黄福贵叹道:“那就要看你的义气了。这事我不觉得自己欺心,你要告便告,你非要砸我饭碗那也没法子。”

马老三摆摆手道:“今天既然能坐在一起喝酒聊天,就算是朋友。老马向来把义气二字看得重,现如今我已经是砸了饭碗,再闹腾你又有何用。”

黄福贵心中石头落地,心情畅快起来,恭维道:“到底马三爷是见过市面的人,心胸就是不一样!今天你高抬贵手,来日若有用得着我老黄的地方,定当出力。”

马老三冷笑道:“你倒不用说的这么漂亮,怡和行的人都是什么德行我心里跟明镜一样。前头李总督坏了事,都以为我老马也不得意了,人人变脸如翻书,哼!也是看你老黄平日对我还算厚道,今天权且放你一马。”

黄福贵感叹道:“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真是到了急难之处才见到真性情!”又问道:“老马,都说你和李总督沾亲,可是真的?他当初那么大权柄,要安置你,就算给个官儿做也是举手之劳,怎么就把你派到这里了呢?”

马老三长叹一声道:“这便是你所说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我家本在江西九江府经商,在当地也算大户人家。李鸿宾当初还未发迹时,进京应试,途经九江,染了时疫,病倒在我家门前,是我祖父救了他性命。本来我家并不求他报答,只是家业到了我手上,出了几档子事情,败了家产,只落得孤身一人,不得已才来投奔他。想着既是同乡,又有之前先辈的交情,指望借他的势力助我把家业立起来,想不到他秉性凉薄,只给我安排了这么个差事。”又叹道:“老黄,你别看老马现在混得不堪,我也是年轻时做过少爷的人,进过学,读过书,走哪都是几个长随跟着呢!在烟土行那点子萤火虫一样的前程,你们看得比天大,在我老马眼里其实狗屁不是!今天虽然不赶巧,得罪伍大少砸了饭碗,但离了烟土行,照样有我吃饭的去处。马家的偌大家业败在我手里,总有一天我还要将它挣回来。等我哪天时来运转发迹了,到时候才叫你们都知道我马老三是何等样的好汉子!”

马老三说罢站起身来,拍拍身上尘土,拱手告辞。黄福贵道:“老马,你这是要去哪里?”

马老三大笑道:“酒已喝完,菜也吃尽,现在月亮都上来了,还不赶紧回去睡觉,难道我也要在这破庙里打地铺不成?”说罢径自扬长而去。

黄福贵目送他远去,转身见小石头还在酣睡,便上去将他摇醒。小石头迷迷糊糊不知何事,黄福贵道:“小石头,你这次闯祸不小,伍家那边还要抓你送官,广州城你不能呆了,知道么?”

小石头怅然摇头道:“我也没有别处可去。”

黄福贵道:“这里有个包袱,里面有几件旧衣裳,还有十两碎银,你都拿着。包袱里还有一封信,你也拿着。你去南海西樵镇找个叫黄麒英的人,见到他就拿信给他看。他是我家亲戚,在西樵行医,在当地小有名气,为人也很好,你去他那里做个学徒,将来长大了好好吃口安生饭吧。”

小石头摇摇头道:“我不去,就留在这里,我就和伍家耗上了,我不怕死。人就是活一百岁终究也是要死,死在哪里不是死?”

黄福贵急道:“傻孩子!天下很大,广州呆不得,别处一样有活路!你听我的话,将来不管遇到什么难处,都得咬牙挺过去呀!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你要是死在广州,你们梁家就算是绝了这一脉了。你年纪还小,以后长大了,懂事了,你再想想我的话,你就明白了。”

黄福贵又反复劝说了很久,小石头才点点头道:“阿贵叔,我听你的话。这就像说书先生说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长大了,我再回广州来,到时候必定要他伍家鸡犬不宁!”

黄福贵叹道:“你太小,说这些气话也罢了。害人的是鸦片,不是伍家烟土行。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你也听不进去,等你长大了你再仔细想一想,那时候你如果真觉得伍家和你有深仇大恨,你再去按你心中想的去做吧。”

黄福贵见天已不早,便要回去,临行又再三叮嘱小石头天亮就走,莫要在广州久留。小石头见他去了,也到庙内睡去了。待黄福贵走远了,庙侧却又转出个人来,月光照在那阴沉沉的脸上,却是去而复返的马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