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松江府到天津卫的运河上,十几艘或大或小的船正在行进中。杨府的大小四五艘船也在这其中。
这里是山东地界,大运河与黄河交汇的地方,离东昌府很近了,岸边也热闹了许多,不再是大片大片的田地,而是很多的店铺,来往的行人。
杨若嫣斜倚在船舷上,正在看岸边的景色。
丫鬟之杏端着个红漆描金海棠花的托盘进来了,道:“二姑娘,吃点点心吧,这几天姑娘正点越来越吃得少,身子恐怕撑不住啊。”
说着,将托盘放在了船舱中间已经钉住的桌子上,将托盘中的两碟点心和茶杯端了出来。
杨若嫣依然是看着外面没回头,半天才幽幽道:“这边的景色和江南就大不一样了,到了京城更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之杏听了笑着转过头来问:“不一样?奴婢怎么瞧不出来?那些风景左不过就是些官路、行路的人、田地还有岸边的柳树,姑娘您说哪里不一样?”
杨若嫣道:“江南水乡风景温婉雅致,清新小巧,宛如一副丹青水墨画一般。而往北,无论是房舍宅屋还是山水,全都透着粗犷和豪迈。”
之杏一歪头笑道:“二姑娘,您是说江南那边的风景就好像是小媳妇,而北方这边的风景,就好像是大男人?”
杨若嫣嗤的一声被逗笑了。还没等她嗔之杏,从舱门进来了另一个丫鬟叫之桃的,手里端着浅底青花瓷的小盆,听了马上就瞪之杏:“贫嘴的死丫头!姑娘面前你也敢这样的胡嚼,小心我告诉了孙妈妈,看她剪了你的舌头!”
之杏做鬼脸吐舌头,低声嘟囔:“你也不用总拿孙妈妈吓唬我,我也不是个傻的,她若是在船上,我定然是不会这样说的。”
“就你爱抖机灵!”之桃毫不客气的又说了她一句。
杨若嫣在之桃端的水盆中洗了洗手,随口问道:“孙妈妈什么时候过去的?”
“午时末,姑娘歇午觉的时候。”
杨若嫣看了看靠窗的桌上放着的漏壶,此时也已经酉时正了,这么说孙妈妈过去已经快两个时辰了?
一看到她神情思索,之桃就压低声音道:“应该是晚饭的时候和三姑娘她们一起过来吧?这会子船走着,不能专门停下。”
之杏赞同的点了点头道:“是啊姑娘,那就眼不见心不烦,省的听她唠叨了,先来用些点心吧。”
之桃又想嗔她口没遮拦,没等说话,之杏已经对她吐舌。
杨若嫣过去刚坐下,门帘子却一挑,一个身量细高的少年走了进来,笑着说:“姐姐,这是吃的哪一顿?”
杨若嫣抬头看,进来的是自己的双胞胎弟弟杨浩文,脸上马上就露出了笑,招手叫他过去坐下,笑着问:“你怎么过来了?”
“我知道三妹四妹又去大船上了,刚刚瞧见连孙妈妈也在那船上,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边,便过来看看,陪陪你。”杨浩文笑着说道。他今年十三岁,正是开始猛长个子的时候,从年初到现在不过几个月而已,身子一下子抽条一般长着,越发看着瘦高瘦高的。
“还有之桃、之杏呢,后舱还有三个丫头,还有撑船的掌舵的,”杨若嫣笑着道:“怎么就成我一个人了?”
杨浩文冷笑摇头,又看到桌上的点心,便略有埋怨的道:“姐姐,你午饭是不是又没好好吃?”
杨若嫣闻言苦笑:“我倒真不是不好好吃,实在是没有胃口,吃了也反胃……你怎么样?已经完全习惯了?一点都不晕船了吧?”
杨浩文嗤笑:“这都走了半个多月了,眼看都要到京城了,我要是还晕船,不是和姐姐一样成了弱身子了?”说着还仰了仰下巴。
杨若嫣好笑,她这会儿心情好,倒是有点胃口了,就着茗茶吃了一块点心,边和杨浩文有的没的聊了几句。吃东西的时候就感觉船速好像是在减慢,周围的人声似乎也噪杂了一些。
“原来孙妈妈也常过大船那边去?这算什么呀,把你一个人留在船上?若是这样不如就叫她们就在大船上别过来了,跑来跑去还累得慌!”杨浩文皱眉道。
杨若嫣摇头:“倒没有常过去,再说了有之桃之杏陪着我,哪就是一个人?况且她也是看那边脸色行事的人,咱们没必要小鼻子小眼的和她计较什么,心里有数就行了。”说着她笑看着他道:“倒是你,怎么过来的?这船不是还走着?”
“这有什么难的,我叫我的船靠近一点并行,搭了板子就过来了。”杨浩文很轻松的说道。
杨若嫣失笑,正要嘱咐他几句,却感觉船竟然完全的停住了。
他们坐船半个月了,还从没有发生过行走的途中停船的事情,姐弟俩都奇怪,杨浩文起身跑到船舱外面去看情况,杨若嫣扭头看窗外,周围的船已经慢慢的集聚过来。
她也起身走到舱门口往前放眼看去,前面的河道密密麻麻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竟已经堵死了。
而后面不断有新的船上来,大家都挤在一起,也就是一会儿的功夫,竟然把她们的船堵在了中间,简直都动弹不得。
站在船头的杨浩文正在问船夫:“怎么回事?”
“回少爷的话,应该是前面堵了,这里是两河交汇的地方,向来船多,有时候是会堵的。”船夫恭恭敬敬的回道。
“那要堵到什么时候去?”
“这个小的也不知道,不过一般是不会太长时辰。”
杨若嫣听着他们说话,扭头就看到旁边停的一艘船很眼熟,那船好像和她们是一路的,从松江府出来没多久,就行驶在她们船的周围,或快或慢的,总也没离开过。
一看船两边都停满了,之桃忙不迭的将四周围的窗户全都关上,帘子拉上。
“姑娘,咱们府的大船堵在前面老远,中间隔着好几艘呢!就连少爷和小姐们坐的两艘船也不见了,不知道堵到哪里去了!”一堵上之后之杏就跑出去查看,这会儿回来禀报道。
杨若嫣点点头:“周围船靠的近了,你就不要出去了。”
之杏答应了一声,进舱里去。
旁边的船上有人大声的在问,前面为什么堵了?杨若嫣顺声看过去,就是那艘和自己同路的船,这会儿船头上站了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满脸的着急,正在询问前面船的人。
这个中年人看穿着应该是管家一类的,杨若嫣这一路上也见过他,那船上只有他忙进忙出的,端茶递水,再没见过其他的人。
天快要黑了,前面就是东昌府,这会儿堵上,任谁都会有些急躁的。杨若嫣刚要把眼睛转开,就看到那边的船舱里走出来一个年轻的男子。
这男子穿着苏绣暗纹绛紫色丝缎长衫,腰中系着紫金丝绦,绦子下面缀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无论是穿着还是气质,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有身份的人。
脸上神情有些冷漠,冰冷冷的样子,看着前面的眼神也冷冷的,浑身的带着不易接近的冷淡气质。不过这个年青男子长得很不错,狭长的丹凤眼,薄唇紧抿着,周正清隽,长身玉立。
杨若嫣马上就盯住了那个人。
当然不是因为这个男子长得太过清俊隽永让她看呆了。吸引她盯着那个男人看的,是那人的脸色神情,那苍白的很不寻常的脸色,以及他的手无意识的放在心脏位置,微微的蹙着眉头的动作。
杨若嫣作为一个心内科的大夫,很敏锐的察觉出来,这个年青男子的心脏可能是有些问题的。
那男子走到船头,也在看前面的水路,眉头紧蹙,样子有些不耐烦,正在低声的问着那个管家什么,管家躬身回答着。
杨若嫣看到那男子额头上隐隐的似乎有汗,脸上呈现了一个很痛苦的表情,却又一闪而逝,嘴唇血色全无,青白青白的。她神情凝重起来,觉着情况似乎有些严重?紧盯着那个男人,连自己不知不觉从舱门中走了出去都没察觉。
而那个男子好像是感觉到旁边的目光,看了过来,在和杨若嫣的眼神对上了之后,眉头皱的更紧了,甚至还有一丝厌烦不易察觉的流露了出来。
“你看什么?”那个男子突然的说话了,对着杨若嫣,声音冷到了骨子里。
那个管家模样的随之也看过来,见杨若嫣往这边看,便问道:“你是谁家的姑娘?怎么这般无礼?”
杨若嫣并没有回答这些问话,而是看着那个男子问道:“你刚刚是不是喝酒了?”
别说那个男子,便是管家都愣住了!这个女人未免也太胆大了!那年青男子看着杨若嫣的眼神就像是看疯子一样,冷冷地。
船头站着的杨浩文听见了姐姐的声音,马上跑过来问:“怎么了,姐姐?”
杨若嫣对他微微摇了摇头,又转头看那两人继续问道:“或者是刚刚运动过?你现在感觉如何?不要着急,先把心绪平稳下来……”她当然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很失仪!但是她顾不上,因为从表面的情况判断,这个男子这会儿很有可能是感觉心脏不舒服。
“没事吧姐姐?”杨浩文也疑惑的看着杨若嫣,又去看那两个人,往前迈了一步挡在杨若嫣的身前。
“我觉着这个人身体可能有病……”杨若嫣在他身后轻声道:“也许会……”
话没有说完,两人就看到那边的年青男子脸色突然的微微一变,接着浑身抽搐了一下,双手马上就去捂住了心脏的部位,脸上一下子痛苦不堪,跪倒了。
管家惊叫起来,忙伸手扶他,那男子却已经痛得躺在了地上,双手紧紧的捂着心脏的部位!
杨若嫣看到那男子果然心脏病发了,一时着急的往船边走。杨浩文急忙跟过去也站在船边看。
而那边的船上已经乱套了,从船舱中冲出来了一个女人,尖叫着过去扑在病人身上,惊慌的叫着:“爷,爷您怎么了,爷!来人,快来人!”
“李大夫呢?快去找李大夫!”
“李大夫刚刚上岸去了!快把爷扶起来,先扶进去……”
两个小厮模样的也从后舱跑过来,瞬间一群人就把那个男子围在了中间,七手八脚的抬胳膊抬腿,还想把那人扶起来。
杨若嫣一下子着急了!忍不住就喊了一声:“放平了他不要动!不要围着他,你们散开一点啊!”
那边那个女人叫个没完,根本就没听见她的声音,倒是那个管家注意到了她说的话。忙说了一声什么,站起来跑到了船边:“这位姑娘可是懂医术?!”他刚刚和那年青男子在一块,就听见杨若嫣说了些奇怪的话,此时听她的话好像是懂医术一般,忙扑过来问道。
杨若嫣顾不上其他,点了点头:“懂一点,先叫那些人散开,不要动那个人!”
“姑娘救救我们爷吧!”管家大声喊道,不等杨若嫣回答,已经扭头喊:“你们先散开!快搭板子,搭个板子请大夫过来!”
杨浩文伸手一扯杨若嫣的胳膊,叫了一声:“姐!你要干什么?叫人看见了你怎么办?”又对那个管家怒道:“谁说要过去了?!搭什么板子?!”
杨若嫣抓住了他的手急道:“我得过去看看,那个人病情紧急,若是耽误了,可能就是一条人命。你放心,我知道分寸。”
“分寸就在这里!你是闺阁小姐,如此不避讳哪行!”杨浩文也急道。
杨若嫣看着他认真的道:“浩文,我过去给他救治用不了盏茶的功夫,但若是耽误了这盏茶的功夫,那个人可能性命都不保了!人命关天,咱们何须吝啬那一会儿的功夫?你陪我过去便没有什么避讳了,行吗?”
杨浩文犹豫了一下,一想是条人命,到底点了点头:“好,那我陪你过去。”
之桃和之杏也已经出来了,听了二姑娘和少爷的对话,之桃急的脸通红,低声叫了一声:“小姐!这样……这样不妥吧?”
杨若嫣只来得及对她摆摆手。
那边板子已经搭好了,杨浩文扶着杨若嫣过去,杨浩文看到这边的骚动已经引起周围一些船上人的注意,便道:“拿帘子什么的遮挡一下!”
那管家看杨若嫣肯过来,已经是好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听见杨浩文的吩咐自然不敢怠慢,马上就吩咐了人。
这边一群人还围着那个病人大呼小叫,抬胳膊抬腿,这样的动作对于心绞痛犯了的病人来说,可能会要命的!杨若嫣身为大夫,救人完全是本能,急急过去了沉声对那些人道:“你们要是不希望这个人死,马上散开!”
“散开散开,全都散开!”管家已经是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她的身上,对她说的话也奉若圣旨,马上就跟着喊道,并且上前去把那些人往外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