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
秦王政十九年,江湖上传出晓梦大师将外界本以为流失多年的摄魂术传给其弟子,道家天宗府,夕夜。
引起一时轩然。
传闻一把五弦琴奏一曲调即可轻而易举断人性命,了却浮生。
只不过三年来未有面见“夕夜”其人,亦未闻死于其命之人,世人便以为传说罢了,而仍有乱世之偷安者
无患百悠。
市井固有歌曰:“摄魂瑟兮安歌,五音纷兮繁会,此绝兮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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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好梦频惊
四年,弹指一瞬间,如今轮我站在这儿感叹:“岁月如潮啊。”
也不知从哪再说起,总觉得遇到了许许多多的事,仔细一想却又记不大明白。
从我踏出家门那一瞬,真的,足足有四年之久了。
如今我已年满十七了,十七是一个很让人想入非非的年龄,而我依然衣着男装面于世,久而久之也渐渐
麻木了,只是难得在晓梦大师处弹弹琴攒点雅兴却也出于害命之本。
日子就是次般淡如水。
回忆四年前,不禁觉得分外可笑而又可悲,那年天大不遭其不幸,怀着一颗愤慨之心而走上这一条不归
路,于是造就了今天的我——道家天宗,夕夜。
听说江湖上将这个名字与“摄魂术”一起被传得神乎其神,实际也只是本身历史上“摄魂术”被世界修饰的
过分传奇再加上道家自己人传出的舆论而已,不过拜于晓梦大师的近三年间我的确得到了造诣。
可能摄魂术并未有江湖人所言那么夸张,也没有真正实践过,不过几百年历史的延续对摄魂术所夸大的
传奇色彩也并非不可信,凭借对其浅薄了解奏一曲断人一命还是如探囊取物。这听上去未免有些凶残,不过
以晓梦大师的话来说,若连血都无法沾染,死都无法面对,那么还是会去织布种田吧。
其实听晓梦大师所言用摄魂术杀人死者并不会痛苦,若慈悲地奏一曲欢快点的调子倒能让他在欢悦中窒
息溺死——总比一刀砍下去好受多了。
几年间我渐渐把自己当做道家一份子了,却从未忘记三年前与白掌门之间所谓的“交易”,虽听白掌门讲
起晓梦大师都已知道了,却不曾听大师说起。有时想起倒不免有一些后怕,不知那一天是否真的会来临。
那一天是指离开道家?或者为道家去除去那个“必死之人”?还是有一天,我将义无反顾地踏进咸阳宫?
而在我十六岁那年,墨家第一剑客荆柯,于咸阳刺秦,失败,被刺死。
他的残虹也留在了咸阳宫内。
自从来到道家以后我情绪很少激动,可当时听说此事我顿时失控了,虽然道家弟子们同在都是一副事不
关己无关痛痒的模样,我却完完全全失控了,眼泪直勾勾落下。
我无法相信真相。
荆柯久闻大名可素未谋面,我却如此激动,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将来可能会有相同的命运,而是自心底对
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凉与哀伤。
我并没有害怕,反是咬牙,荆柯的死让我又忆起了我已亡的父母,和那无边无尽的乱世硝烟。
无论天可否助我,我要逆秦。
从未遗忘。
风萧萧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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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入立夏时节,后院的白莲却显得幽冷。
“叶西——白掌门叫你过去!”远远听见了同伴的呼声,愣了一下便点了头,三年来不知进进处处白掌门
的楼阁多少次,已是熟悉至极。可这次倒猜不出白掌门叫我有何贵干,直觉却告诉我不会有什么好事。
门童早已熟悉了我,直接让路侧身容我入内,我也十分随意直接推门而入:“白掌——”
却愣住了。白掌门案前还站着一人。
“弟子无理,弟子不知松珑前辈在此。”我忙是低头作揖,暗暗叫糟,又测是什么事竟将天宗府大当家请
来了,偷偷看了眼白掌门,他虽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却似是比平时更为冷峻,凭我这几年对他的了解估
计真的有什么。
“大不必了”松珑子微微颔首,他年纪已过半百,却依然身姿俊朗,“白二,就是她?”
白掌门点头,松珑前辈目不转睛盯着我,少许开口:“你是女子?”
我瞪大眼睛,满是吃惊与不解,自然看向白掌门,他眼神却依然淡漠如初。
“松珑前辈何出此言?”我想要掩饰。
“白二都告诉我了,”他眼神淡淡扫过白掌门,“他应该有话要对你说。我不便在你俩之间。我还是先走
一步。”
注视松珑子离去,阖门声响过,一时屋内气氛极冷,彼此无言。
他先开的口:“夕夜。”
“是你告诉松珑掌门的么。”我话语有一些恼气。
分明听见:“是。”
然后,冷寂被打破。
他问,是否还记得三年前与他的承诺。
他说,道家此时需要我履行承诺。
他说,去杀了儒家那个叫张良的男子。
他说,事成后亦会带我去见秦王。
听得分明,却无法回神。
花了少许时间终于理解了这一番话,终于还是明白这字里行间的意味。
却不知如何应答,白掌门依旧无悲无喜,我依然从他的瞳孔里看不见尽头。我忽然忘了他说的话,只是
觉得眼前的这个男子好陌生,三年多的相识,我本以为他只是外表的无血无泪,可此时我却真的看不见他的
心了。
一字一句听得清晰:“这是交易,你必须完成。”
所以,杀了,张良。
即使素未谋面,无怨无仇。
父亲自幼教导我大仁,教我剑术也是只求自保,绝非害人利器。
可如今,真的没有后路了。
道家与我有恩,是救命的大恩,此恩我是不得不铭记以报达的,而且此事真真切切是我答应的,言必行
行必果,我不会失信与他人。
何况,白掌门承诺过此事后能供机而助我谋秦。
杀人,不过只是杀人而已。生于乱世,已浮萍无根,我又有何理由纵容自己的懦弱?
乱世之下是顺不得人心的,我该清醒曾追寻“人心”此物根本一文不值,那些成章的仁、礼只是弱智的借
口。只有成王,败寇。
杀人,只是为了服从规则得以生存,而能活下去,
只是我却又觉得心寒。似是无根由,却又涌起千万种思绪,对上白掌门的眼,却也大致明了了。
我多数是在不满白掌门此时的无情。不满在我渐渐接受习惯道家时他却又狠狠把我推开,一盆冷水浇醒
我“一切只是一场交易。”我真真切切将他看作兄长而待,不虚假而言他说这三年间我最熟悉,最信任的
人。我能从他身上看见相似之处,便愿意待他真,至少在他面前的我是最真实的,至少曾是。
所以他早已看透,我选择了这条路,也从未想过要后退。
我不断学习决绝,不断试着淡漠自己的感情,却愿意于他寄予一点点温存。
白掌门,那个我该称为“师兄”,名为白则的男子,一身玄青长袍,眼底幽隧,轮廓淡漠,声息冷厉:“
今晚便打理下行装,明朝带你离开。”
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一般。
所以,那么一点点的依存,又是一场简单的一厢情愿对么。
一句话,就一刀割断了三年的所有杂思,只能眼睁睁所见与道家的缘分沦为,昔日年岁。
嘴角漾出一个笑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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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记得昨夜是如何走出白掌门的楼阁的,也不记得月下水悠悠而莲清婉。
仲夏的清晨,我整理好了本就不多的衣物行李,背起包袱,阖上了房门。抬头远见白掌门立于院中,一
身玄衣很是突兀。
他见着了我,无动于衷,相见只是淡淡对望了一眼,没有什么话好讲,一前一后无声走出天宗府大门。
一辆马车已等候多时了,车帘被撩开,是松珑子。于是我踏上了马车,随后白掌门也随往。
一路上困意十足,不过碍于当着两位高人的面生没好意思补眠会,又不想多言,便发呆,望窗外,望景
,望天。
忽然想到似乎对晓梦大师和兄弟们就这么不辞而别了,倒有些突兀与失礼,不过事情办完之后还是要回
来的,所以也只是小别而已。
预计七日的车程,目的地是齐鲁桑海的小圣贤庄——小圣贤庄,早已文明天下,所有读书学子的理想圣
地。路途中不断换着客栈休息,不过也未曾停留多久又继续赶路了。行程单还是十分仓促的。
一早松珑子就对我说,该如何去杀了张良,他的意思是拿短剑一刀毙命,我不禁有些失望,短刀,这和
普通杀手有何区别,哦不想必连普通杀手杀人都不会使用这种毫无技术可言的武器了。
松珑子想出这么一个简单粗暴的方法,倒是使我怀疑起三年来又学道术又练摄魂调的有何意义所在。不
过还是接过短刀,刀尖被打磨得锋利无比,试着在空中挥舞,与剑的感觉大相径庭,逆了银白的耀眼的光。
再是,如何接近目标呢,然后松珑子告诉了我此次拜访儒家的目的,联姻。
儒与道的联姻,我与张良的婚约。
真实是白苓久与张良的婚约。
白苓久何人?
晓梦大师唯一的亲孙,只不过死于九年前的一场大病。年幼时就活泼伶俐,招人喜爱。晓梦大师曾扬言
待小苓久年满十岁便将摄魂调传授之,可她却在八岁生辰前夕得了一种怪病,本身对医术颇有造诣的晓梦大
师也说不清患的是一种什么病。得病没满七日便长辞于世,晓梦大师因伤心欲绝此后便隐居天宗府的日尧山
。
白苓久六岁那年晓梦大师携她远程去了趟齐鲁,桑海,会面他的老朋友荀青。荀青不得子,却爱徒有二
,儒家弟子无不尊敬。见了晓梦和其孙女的娇怜之态,自己收下徒弟都是男孩未有女孩,不禁动容,似是玩
笑说是要将她许配给刚入儒家却已看作自家子孙的张良。晓梦大师也说笑应答,一来二去却真的订下了这桩
美事。
大家都很认真,根本没有当作戏言。
说是前几年荀青还在问白苓久的状况,可入儒家否。
而松珑子总回应在等等苓久还小再陪晓梦大师几年。自然不是出自大师之口,那时的大师已在日尧山隐
居很久。
此事,完完全全瞒住了大师,他毫不,根本不知情。
其实简而言之即是白苓久八岁那年长辞晓梦大师过分悲伤所以不愿再出面于世,终日以“养神养心”为由
居于日尧山上。道家的从此大事小事不闻不问。不过大师还算有心,一次松珑子拜见随口提起这门婚事,说
是让松珑子转告荀青此婚约无发兑现,还有近日过度伤痛勿扰。
而松珑子却未如实禀报,反倒是借了这个机会而埋下罪恶的种子,那时他就设想好了这一天,这一切。
他回复,他很期待,白苓久也很期待,虽然晓梦大师最近比较喜好清雅居于山中,但无伤大雅,婚事大家都
记着呢。
终于找到了合适的人选——阴差阳错,我,成为了那个替身。如果要问我此时感想,真没什么感想,不
过只是多了一个陌路的未婚夫罢了,和我的贞洁无关——想必我会让他死在洞房前。
前夕荀青又写信而来慰问一下老友,只是随笔带过一下那门微不足道的婚事,可松珑子却回信道:“苓
久已十八,妙龄,待嫁,无望有盟,九月六红妆许约而来。”
晓梦大师已几乎不再涉及道家天宗,他的人生目标似乎仅剩“安度晚年”,上一代的友谊该到了尽头,而
,必须求得这次的行刺,杀了潜在传闻危险极大、身藏惊天秘密,将会颠覆天下我却从未闻其名的张姓男子
,多半结局道家与儒家彻底翻脸,我表示有点担忧,松珑子却一笑而过:“关系垮了?敌我都求之不得啊。”
*
“哦,那儒家呢,张良知不知’我’要来?”
“已经知道了吧,不过开始是不知的,我告诉的是掌门师尊。”
“掌门师尊?还是伏念么?”
“对,不过前几个月刚上任一位新人,担任二掌门,好像叫颜路,倒是没查出什么底细,若你这次不除
掉张良估计……”
啪。手中的短剑掉地。
颜路,颜路,儒家颜路……三年前燕国边境茫茫雪地救起的男子,他说,他叫颜路……
抬眼,漫天绯色,落阳已老。
*
也不知,他仍否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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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无波澜的心忽然起了风浪,本无所暇思,此时却胡乱想着,儒家那个叫颜路的男子。
其实我几乎忘却了这个人,虽然又是夜深人静时回偶尔会忆起燕国边境的大雪,和那小村落袅袅炊烟,
再想想颜路的病该好了吧,他也应该离开那了吧。不是日日夜夜,却是牵绊多时。
忽然有那么一丁点微不足道的期待,于儒家,能再见他,他又能认出我。相遇时我们不必多言,只是浅
笑。他依旧是好看的眉眼。我们不会太记挂旧日恩情,却能聊聊昨夕,聊聊当年。
我想,其实人与人间有了交错有了牵绊萌生了藏于回忆里的细水温情,即使面已冷,心却能温热如初。
比如田平安,比如张先生,比如白则,比如颜路。
转眼却又自嘲自己不该存的矫情。我此刻已长发散下过腰,一袭水蓝长裙,甚至上了一点胭脂,镜中的
自己虽成不得妩媚媚,却十足了女子的风情。此般这身女子打扮,颜路他根本不可能认得了吧,或许他连三
年前那个只是擦肩之缘叫作“孟事年”的少年,也都记不真切了。
再何况,此行我的目的是杀了儒家的张良,即是他知道我就是当初那个救了他的少年,身我儒家二掌门
大抵也不会原谅我了。
此般一想,我与他的缘分也算尽了。
在这么一番混沌的思虑下,马车颠簸着来到了小圣贤庄。
提着长裙在白掌门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松珑子提醒我此时已恢复了女儿身所以此时的仪表礼节都要注
意了。
开门的童子作揖——这是儒家人讲的“礼”:“贵客们可是道家朋友?”
白掌门和松珑子同样回礼:“正是。”
童子推开了朱红大门,一番佳景映入眼帘。屋舍红墙黄瓦,九曲河水微澜婉然,比起被海风与浪声笼罩
的喧华桑海,这里倒是带着一点江南流水小桥宁静与雅致。
“初来小圣贤庄,果真如传闻一般世外仙境。”松珑子由衷感慨。
“只是读书人的一点点雅兴罢了,怎比得过天宗府的净土?”冷冷的音色,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前方正
步走来一衣冠装整的男子,黑发被发冠绾起一缕不乱,暗色的衣袍华贵却不张扬,约是三十岁男人的面孔五
官凌厉没有一丝表情,这不同于白掌门的冷漠,更多的是一种尊贵与严肃,一眼便知此人非同凡响。
我发现松珑子眼神有唳气一闪而过,他却又作揖:“见过伏念先生。”
白掌门淡然:“白则。”
此人估计就是儒家现任掌门,剑谱排名第三的太阿剑主伏念。
“见过二位。此行松珑前辈是为子房婚事而来,伏某也只是受师叔之托来接客,道儒联姻是好事,往日
瓜葛不必谈。”伏念作揖回礼,似是热情却透着无比冷漠。
“伏先生说的是。”松珑子恢复平静,一脸从容。
“这位小姐可就是白苓久?”伏念看向我,我对上他的眼两三秒闪开了,似是一个娇羞的小女子姿态——
十八岁白苓久该有的模样。
“她是。”松珑子答。
“那子房可就太幸运娶到这么一位妙人了。”子房,即张良。
“哪里,能嫁给文武无双的张良先生,才是我们白苓久的福分啊。”
“子房和无繇此时在桑海城外办事,不在小圣贤庄,不过六月九日左右即能赶来赴婚,先请大家于小圣
贤庄逗留几日。子恺,带着贵客先去寝房。”听到敏感的名字,身子微微一颤,好在无人察觉。颜路,字无
繇。
“好,一切听从伏先生安排。”松珑子道。
“还有,能否暂时借一下白小姐,”伏念盯着我的眼,“师叔荀青想请白小姐去一趟。”
我不确定地看向松珑子,他点头:“苓久,随伏先生走吧。”
“白小姐请。”我微微垂了眼帘,随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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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随伏念步伐走上一条曲径幽路,两旁竹林环绕翠鹂啼叫,鸟鸣咴咴中刻画着宁静,宁静中又闻蝉声。
很远就见路的尽头是一座隐蔽的屋舍,藏于桑桑竹叶之中,晓梦大师的屋宅其实也大同小异,所以可见一般
高人所居大抵如此。
白掌门早已预料这一趟我必将见到荀子,介于荀子与晓梦大师是同一级别的高人中的上上等,自己倒是
有点担忧我这个冒名顶替的替身是否会被揭穿,倒是白掌门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其实高人并没有传闻中
的那么强大,其实都只是传言的神化了而已。”也对,比如原本觉得万般荣幸拜于晓梦大师门下,其实与晓
梦大师相处久了除发现老人家会一些奇特的法术、比较有想法外也不觉有多厉害了,或许年近七循的荀子眼
力说不定还不及我的好。
不过以防万一哪里漏了破绽松珑子还是给我普及了一点白苓久的事——其实和我的六岁,那些家庭圆满
幸福的孩子的六岁一般都拥有着该有的一切美好。
若是认真按年岁算的话白苓久要比我年长一岁,不过这毫无紧要,连白掌门都说若是白苓久真能长到我这一
般大想来应该就我这模样,不过表情应该生动得多——虽然没出声,这点我却不大赞同,不过白掌门也
料想不到我小时候亦是如此天真烂漫。而松珑子却难得的老不正经:“其实天下美女都一个样。”不过没错,
长得美就一般大众,而若想长得美还美得有特色,大众估计就难以接受了。好在,环境的磨砺下功夫没大长
进倒是学得一手好演技。我可以如坚冰寒于水而漠然于世,亦能一颦一笑百态生姿颠倒众生。就像人前叶西
,人后却是夕夜的孤独。
伏念一路一语不发,就这么沉默着走过了一路。终停于竹栅前,伏念便推开了门,见其一童子在用水瓢
取水,童子见了我俩行了一个礼,说了一句“稍等。”先进了屋内,而留我们在原地等待着。
未几,听到笃定的脚步声响起,屋内走出了一位虽面容沧桑却身姿挺拔的老人,发冠与长袍显得庄整又
严肃,眼色厉于晓梦大师,那种清高神色与气场却如出一辙——大约就是荀卿荀子了。
伏念拱手作揖:“师叔人来了。”
荀子盯着我,我便也弯下了头作揖,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闻其声:“你走吧,白姑娘,请进。”
我应声端步走进了其屋,进门是一面雕刻细致精妙的屏扇,透过屏扇可朦胧见室内之景,绕过屏扇,荀
子已屈膝下坐,收拾着桌上散落的围棋棋子,木杯上方有白气氤氲,头未抬起:“白姑娘你也坐吧。”又向屋
内唤了一声:“筱轩,制一杯糖水给白小姐。”
“糖水?”
“老夫记得清清楚楚十多年前白姑娘喜好甜食,喝不惯清茶。”荀子执起杯具轻轻抿了一口。
松珑子给我讲了很多白苓久小时的事,却没提到这一细节,其实对我而言恰恰相反——我最讨厌吃甜食。我
本想将就糖水吧,不过转念一想到时喝甜水表情过于痛苦更匪夷所思,不如现在就拒之于外:“毕竟是十多
年前的习惯了,现在可不了。”
我自顾自拿起一只倒放的木杯,一杯杯挨个盛水,过滤,再执起茶壶慢慢倾斜,涓涓细水汇成一个漂亮
的弧度,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潇洒自如。
“子房也是沏茶的好手呢。之前还曾担忧你俩习性上合不来,看来如今白姑娘越来越高雅了。”
“夫子过奖了。”执杯品了一口茶。淡淡的幽香与苦涩交融,是上等的好茶。
茶艺还是在我十二岁那一年母亲教会我的“雅”,她自称好雅之人,便没少教予我那些条条框框的礼节,那时
生性活泼没少吃苦头。
“荀夫子,糖水。”先闻轻柔的女声,抬眼是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眉眼清丽,面容姣好,衣着
简单却秀气体面,不像是打杂的丫头。之前曾未听说小圣贤庄帮事的姑娘。
她虽微微弯腰,明亮的眼睛却一直盯着我,我忽然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恍惚感,总觉得有些面熟,却也无
多大在意。
“糖水不必了,麻烦筱轩了。”荀子对我解释,“这是筱轩,子房的妹妹,平时在小圣贤庄帮些家务。筱
轩,她是你未来的嫂嫂,平日里一直和你说的,白姑娘。”
我微微颔首,她却以一种莫名似是仇恨的眼光盯着我。
“白姑娘,这次请你来老夫这一趟并非只是喝茶叙旧的,是要还给你一物的。”
“何物?”不禁有些好奇。
“迟了十二年的定情物。筱轩,把它拿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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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发彼年——君/卿负我一生韶华[番外3]
山山繁叶,一叶始红,而知秋。
微凉。
对着窗外的红叶着了迷。
“子房,你看,我们家的苓久做你的小妻子好不好?”一个老头子摸着他软软的头发,他却警觉得向后退
了一步。
“子房,不得无理!”荀师叔眉头一皱,子房扭扭捏捏往前挪挪,却发现那老头身后藏着一个小姑娘。
咦?哪来的小姑娘?张良眼前一亮。
小姑娘眼睛很大很清澈,前额梳得光光的,脸蛋好像很柔软的样子,头发梳了一个复杂的发髻,穿了漂
亮的粉黛色长裙。
⊙▽⊙
除了皇宫里红莲那个坏脾气又不中用的姑娘,张良鲜少见到这么可爱的小美人了。
“子房,这是苓久妹妹,这些日子暂住在小圣贤庄,你要好好照顾她。”荀子摸摸胡子,表情严肃。
不假思索,甚至带上了一点得意:“是。”
情不知所起。
*
武道馆里有一群扎马步的少年,整齐划一很是养眼,不对其中一个瘦小的少年颤颤微微十分惹眼,仔细
一瞧,眉目清秀的,哦,原来是个小姑娘。
“吓,你是哪来的少年?”教武的师父稳稳札马步示范给大家,发现了这一不和谐,对着那小姑娘指责道
。
“她是子房的小妻子!”哪一个不正经的少年脱口而出,使得整个馆子哄堂大笑,原本齐整的队伍一下子
全乱了。
唯有一个极好看的少年没有笑,便是子房,此时他心里愤愤,真不该听了这个小姑娘的话带她来这,这
下出大麻烦了。
师父气得嘴唇发抖,冲昏了头脑:“子房,怎么回事,她是你妻子?”
大家又笑得前仰后合。
子房愤愤:“是。”
哈哈哈——
*
“下次不带你上课了,带上你每一课都要被骂。”人不可相貌啊,子房终于原来只要是小姑娘都麻烦。
“子房哥哥……”小苓久咬手绢,泪汪汪。
“……好吧……等会是骑御课,我带你去换身衣裳。”
“好耶。”^O^
*
微风拂面,飒飒红叶。
几匹骏马草丛间飞驰而过。
“子房,快一点啊!今天怎么这么慢啊?第一名的名号保不住啦!你不要那破剑谱啦?”远远两三个少年
的呼声,几匹骏马顿下了脚步。
子房向来争强好胜,骑御射箭永远都是第一,不过今天,“常胜将军”的名号估计保不住了。
何况,今天周师叔承诺今天得第一者可得一本传闻无二的剑谱,张良向往了很久。
“张良哥哥……”酥酥柔柔都声音,后头穿着一儒服的小姑娘晃晃悠悠骑在一匹红棕色小马上,可怜兮兮
。
“你不是说会骑马的吗?”张良声音有一点不愉快。
“可是……可是是这匹马不乖啊。”白苓久弱弱得说,实际“会骑马”不过是晓梦大师牵着缰绳带着坐在马
背上的她在平地上走一圈。
张良无奈,这匹“栆赤”可是上等的千里马产下的小马驹,出奇的温顺,拉下脸向夫子借来,这小姑娘竟
然还无法驾驭。
“子房!别管那个拖油瓶了!”那几个少年煽风点火。
白苓久咬唇:“要不……张良哥哥……你先走吧?我适应适应,慢慢过去。”
“快来快来啊!”那边还在吆喝。
“那我先走一步,你慢慢骑来吧。”张良实在想要争到这个第一,剑谱独一无二,错失再无机,便狠下了
心。一甩鞭绳,黑马越开四蹄,绝尘而去。
见骏马黑影渐渐消失不见,这匹叫做“栆赤”的小马驹大幅度抖抖身子,白苓久没座稳摔下马背。
枣红乐颠颠得跑去湖边的青草地,埋下头啃青草,不亦乐乎。
白苓久揉了揉摔痛了的屁股,还是忍不住“嗷”得一声大哭起来。
“张良哥哥——”
*
那时,孟事年还在破院里熬着草药,一边囔囔:“八角艾叶麦冬旱莲草薏苡仁……诶,****散是什么?”
*
奈何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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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了,红叶簌簌得响。
放眼万代江山枯荣情种。
白苓久无助地蹲在落叶上头埋在双臂间抽咽着。
也不知这样,时间淌过了多久。
感觉有只手扶上了她的发,白苓久茫然抬头,对上了那双明亮的眼,哭花了的脸蛋愣了愣。
“小姑娘就是不中用啊。”张良装老成得微微一笑,白苓久终是反应过来扑进了张良的怀里,哭得更
厉害了:“嗷呜——”
张良宠溺得拍拍她的背:“苓久乖,我来了不是么……”
“呜——”
*
那时张良本是真决心去夺回第一的,不过马儿奔得越快张良心却越慌了,心中掀起了千万思虑,几天的
接触下来认定这个小姑娘分明就是一个笨蛋,一个人能找到终点么?迷路了怎么办?栆赤不听话怎么办
?
犹豫了好久,照现在这个趋势马上就要超过小伙伴了,剑谱还是他的。
可那头有一个需要他的小姑娘。那个小姑娘便是她以后的妻。
小张良咬牙,最终还是拉紧马鞭掉头而行——剑谱什么的又不能当饭吃,还是夫人比较重要!
“驾——”
*
小张良无奈得看着怀里哭成了泪人的小姑娘,这样的姿势已经保持好久了,白苓久的眼泪还未决堤,她
虽然瘦小却还是有分量的啊,他这样很累的……算了,君子风度。
良久,怀里埋下的小脑袋终于抬了起来,已经没有了泪水,可小脸红红挂满了泪痕,大眼睛还是水汪汪
的,张良却觉得这副模样怪可爱的,忍不住想笑,终是刮了刮她的鼻子:“爱哭鬼哭够了?”
白苓久忽然瞪凶了眼:“哼。谁叫你回来的?”
“哦?刚刚谁喊着’子房哥哥’?”张良坏坏地笑。
“……我才没有呢!”白苓久涨红了脸。
“真是口是心非的小丫头片子……”
“什么嘛!谁是小丫头片子!”
……
塘边芦苇荡中,红枫之下,纵然惊觉光景绵长,像极了永远。
*
集市上。
“诶——子房哥哥,你看这个发带好漂亮啊!”白苓久偷偷瞄着张良,脑海里想象着张良带上它的模样,
禁不住要流了口水——秀色可餐啊果然秀色可餐Q_Q。
张良皱眉看了看那紫色的发带:“以后我要用发冠了,用不着这东西。”
说罢就拖起苓久而走——这次上街果真又是个不明智的选择!自从这小丫头跟了他他便事事糊涂至极,
那叫一个无奈啊。
苓久皱起小脸两眼睁大泪汪汪,张良扭头,小苓久泪:子房哥哥你好绝情!
心里却暗暗有了别的心思。
*
今天课上齐夫子教大家《诗三百》:“关关雎鸠,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一向专注的张良却发起了呆,不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莫名咬了咬唇。
一宣布下课,张良便急着往回赶,回到了寝房便翻箱倒柜不知在找什么东西。终于翻出一个精致的布袋
,于是长吁一口气,捧在了怀里。
出了门,左顾右盼不知是在追寻谁的影,终是在枫树下寻到了酣睡着的苓久。
虽然不忍,还是惊醒了她:“谁……谁啊……子房哥哥!”
苓久跳了起来,又想起什么似的连忙理理睡乱了的头发,眼色微微不自然。
“在等我?”张良的话语似乎也有些不寻常,没人注意他手里紧捏着的布袋。
他不注意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刚要张口言语,白苓久却突地从衣袖里掏出什么东西,
小脸别红:“子房哥哥,买,买给你的!”
白苓久将头埋下,所以根本看不到张良错愕的表情。张良诧异接过,是一根柔软的紫色发带——是上回
在集市上看到的那根。
她小心翼翼地抬头,脸颊还是微微泛红:“哥哥,我觉得你带着个应该很好看……所以就买了下来……”
张良笑了,白苓久看得着迷:“我会一直戴着的。”
他也不再藏捏,拿出了布袋:“我也有东西给你——”
“什么什么!”白苓久按捺不住得接过了布袋,眼睛亮亮得打开,禁不住呼出:“好漂亮——”
是一支发簪,白玉的荼糜花,坠落的花瓣与泠泠珍珠,似是一花一缕冷香远。八面玲珑,巧夺天工。
张良拿过发簪插在她的发髻上,白色的花虽与白苓久的红衣不太相衬,张良却觉得好看:“苓久要好好
珍惜啊,这可是我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
白苓久脸蛋泛红,似是渗出水来:“子房哥哥,这算是我们的定情物吗?我们——我们以后会一直一直
在一起吗?”
不禁莞尔,揉揉她的发:“一定会的呢。”
人间如梦,倚笑乘风凉。
*
“可是还没和子房哥哥道别!我不要走!”小苓久眼泪都流了下来,却还是一脸倔强。
“苓久,乖,不要任性!道家出了大事!”晓梦大师略有些恼。
“我不要!我不要!”苓久哭花了小脸。
“听话!”晓梦大师心一横,快手点了苓久几个穴位,她便终是停声沉沉睡去。
风止。
*
小张良气呼呼奔来,却只见荀卿一人独自斟酌棋谱,张良心一慌:“她……苓久呢……”
荀卿抬眼:“道家出了急事,所以就不辞而别了。子房你也莫着急,你和苓久会再见的。”
张良望向朱阁窗外,红叶翩跹,画影愈渐斑驳。
回眸间,伊人笑意浅。
彼时。
谁共君同心结发,谁又覆卿华裳。
如梦似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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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轩拿来一个淡紫色长袋,我接过,打开,是一支玉簪。
镶着一朵清雅的白花,坠着花瓣与玉珠,凝脂般通透,那玉雕的花我很熟悉,可配成多种药方——荼糜
。
这是一只极为精致的玉簪,曾经母亲喜好收集饰物,却不曾见过有胜过这支的细琢。
荀卿依旧一脸古板,眼神却似是温柔了许多:“你离开的那年扫地的童子在落叶堆里拾到的,当时子房
应该已将此物送给了你,约莫是你离别时不小心遗落的,那时不敢还给子房生怕他知道你其实没有带走它而
心伤,所以一直寄存在我这。就等着今天还给你了。白姑娘还有印象么?”
我犹豫了一下,答道:“年岁已久远,记不大真切了。”
心中想着这是白苓久的定情物,而并非我的,已冒名顶替了怎能又拿了她物,却又不知如何处置,毕竟
她已不在人世,还给她是不现实的。总之先暂时收下了。
又絮叨了一些往事今朝,我都含糊其词混过去了,又聊聊一些风雅之事,天色终晚,我便起身作揖:“
这么晚了,小辈不再打扰夫子,下回再叙可好。”
荀子也起身:“好,与白姑娘一叙老夫很是愉快,虽今未尽兴,不过往后有的是机会,筱轩,白姑娘此
地不熟悉,带她出去吧。”
“告辞。”于是跟随筱轩的脚步走出了宅院。
这个名为“筱轩”的姑娘离我有几步距离走在我之前。她是这里的帮事,虽然我不曾听过小圣贤庄住着姑
娘,即使是打杂的。这位姑娘虽然没有仔细端详过,却着实长了一张美好的脸蛋,不是朱唇皓齿,而是邻家
姑娘般清清淡淡的模样。即使仅十四五岁的年龄尚显稚气,我却有一点点的感慨——我十四岁本该拥有的美
好。
无言走过石路,只闻竹叶婆娑声,点点滴滴心头淌过。
蓦地,那姑娘顿下了脚步,突兀转过身。我亦止步。
她面露怯色,眼里却流露出一种很坚决的东西,我淡淡得注视着她——那一张我不再会拥有的任性的面
孔。
她咬了咬嘴唇,终是启唇:“我不知道你和子房哥哥有何婚约,可是你不能——不配嫁给他!”
我愣了愣,笑了:“哦?说得有趣,我不配嫁给张良?你可以?”
“我是子房哥哥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不是妹妹么?”甚是有趣,“张良被你这个小姑娘救过?”
我心里想着这个张良有多无能会被一个小姑娘救,却完全忽略了自己也曾救过颜路。
“我的爹娘死了,我是子房哥哥带回来的,子房哥哥从来不只是哥哥”她一字一句地说,“你离开子房哥
哥那么久,你还有什么资格回来做他的妻?这些年他对我很好……”
“固然很好,”我不假思索地打断,十四岁的她已经算高的了,我却依然能微微俯看,“可是我和你的距
离,不是这十多年的空白与相守,只是良自幼喜欢我,而待你是恩而已。我会是他未来的妻,而你只是他一
辈子的恩人。”
我了解张良对这门婚约从无辩驳,他应是对“白苓久”无反感的,从各方的故事我甚至应该张良是喜欢白
苓久的,所以便毫无忌惮地如此说。
对视筱轩苍白的脸,她眼泪机会泛出泪花,我忽然有点懵,想到自己在以怎样的一种身份与她说话。我
忽然觉得自己有一点过了,我入戏了,好似我真的就是白苓久,实际在为她对付着一个情敌,也是在破碎一
个小姑娘的梦,我也想告诉她我对她的子房哥哥毫无非分之想,心中想着的倒是他们的二师公颜路,可事实
下我只能这么做。
“沿着石路向前,枫林那朝南,便出去了。抱歉我……不送了。”筱轩头埋得很低,看不见她的表情。
我未多虑,淡淡看了她一眼便向着石路尽头走去。
*
「第三人称视角」
见那个身影渐渐消失,筱轩缓缓跪坐在地,双手埋着脸,泪水不断溢出:“子房哥哥……她说的没有错啊
……可是你为什么要带我来到这里……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温柔……”
---------------------
“白姑娘,你可有福啊,三师公可是德才兼备,一表非凡啊。”成天不见松珑子和白掌门的人影,留宿在
小圣贤庄于而言只是等待,而接客的儒家弟子子寅是四日来唯一可搭话的人。
“哦?”我敷衍着,因为着实不感兴趣,顺手接过送来的红木的饭盒,抬起木筷,菜色佳肴,即看已丰盛
可口,听闻儒家讲究“君子远庖厨”,小圣贤庄的伙食都是由市里的一家客栈定时送来的。
那少年自顾自言语:“哎,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儒家三杰竟是资历最浅的三师公先娶妻,掌门师公都过
了而立之年,就连二师公都二十又五了……”
木筷一顿,静思少许,开口道:“你们的二师公,是个怎么样的人?”
“啊?二师公啊,”他摸一摸头,“怎么说呢,是一个很平和很儒雅的人。”
也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呢。我心里默默道。
“子寅,能否和我讲一讲颜路的事?”
“二师公的故事?让我想想……诶,白姑娘知道这个做什么?我还是和你说说三师公如何舌战夫子……”
“……不必了,”我打断,“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子寅面露疑色:“好吧,改天再聊,子寅先回了……”
那些因缘的情愫,真的不必再在意了,我与颜路,不,是孟事年与颜路的缘分已尽,再也强求不得,若
执着下去,想必只会是痛者自痛,伤者自伤。
午时,有儒家学子通知我去会客厅,说是白则和松珑子在那有等我,不知是何事。
云淡风轻,小圣贤庄十里红枫浓烈得似火光般触目,流连的红印下满眼的绚烂。
彻底爆发出的红,却不艳不妖,恰好,点在心头。
不禁入神。
忽闻叠叠的马蹄声愈渐清晰,又有说话声穿过十里枫林入耳。
有一点点好奇,便向着叠叠声寻去,远见一棕一黑两匹骏马上,马上的两人身穿黑色斗篷的人——我不
禁莞尔,原来黑色斗篷不单只是颜路有啊。
本就此回路,却就在马过我躲藏的那棵红枫时,风吹起他们的斗帽,我看清了棕红马上青年的脸——瞬
间呆住。
回过神时,已不见马匹踪影。
即使只是须臾。三年不见了,颜路,你还是很好看呢。
想起了他胸口的伤。我自嘲笑笑。
漫步到了大殿,见白掌门松珑子掌门与伏掌门自然地说些什么,见我来,伏念首先站起,作揖:“白姑
娘来了,请坐。”
白则淡淡撇了我一眼,其身道:“伏念先生不必客气了,我带苓久现在就去吧,晚了可不好。”
“也好,子房应该到了。”
我迷茫得看着他们,白则转头对我说:“和我去市里一趟。”
便大步外走,我犹豫了一下,紧跟了他的步伐。
“怎么……突然去市里做什么……”
“带你去梳妆,张良回来了。今晚,就是你们吉日。”
猛得停住,瞬间,心凉得彻底。
白掌门发现了异样,驻足回头看我。
我的手指狠狠地掐住了肌肤,愣是让嘴角终于泛出一个笑来:“这样啊,那是该打扮得漂亮一点,我要
嫁人了呢。”
安之若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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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借了旃湘阁的地,来这里梳妆。
不觉自嘲一笑,这里啊,难免让我忆起涟音楼——那段若即若离的岁月。
那时,我仍在高台上抚琴,对着客观一笑百媚生:“小女叶西,这厢有礼了。”
那时,我依然想象自己会以极美极优雅的姿态夺秦王性命以报仇。
却从未,从未想过,四年后的今天,我已将披上大红嫁衣,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然后将在洞房花
烛夜,杀了他。
白则静静地看着我,我说不清他眼神中出了那固有的淡漠还掺杂了些别的什么。他知道我部分的过去。
我也无波无澜地笑以回应。眼色却应是极冷的。
虽同充斥着靡靡之音,亦同彰显着此市的繁华,涟音楼与这里还是有区别的——涟音楼是文人墨客的雅
兴之处,虽也有潜在的规矩。
旃湘阁却是正真的****。
“哟哟,这就是尊客吗?新娘子吗?姑娘长得好生标志!”不知何时一个艳抹浓妆的女子拉住了我的袖口
,使我略有些反感,想抽出,她却抓得紧,“美人儿,今天大婚是不,那你可知’婚’女子一旁是’昏’,结婚呐
,黄昏十分最为吉利,可要抓紧别误了时辰。”
又召唤身边的丫头:“快,快去给尊客打扮一番,今天可是尊客的吉日,若是惹得尊姑娘不满意可要给
你们脸色看!”
“是……是。”三四个与我年纪相仿的丫头带着我去梳妆,我也未犹豫便随去。
她们让我在满池的花瓣中沐浴,换上了大红嫁衣,挑了耳环饰物,涂了胭脂,画了眉,我却毫无直觉,心思
游走着,游走在一片悲泉死水之中,不在焉。
缓神时,我已一袭红衣妆容精致得端坐在镜前,似有无数赤蝶翩跹停歇在一抹血染的夕阳上——我的嫁
衣竟这么美。而我洗净的发瀑似柔软得过了腰间,我曾经特别骄傲自己的无杂的黑发,却不知,有多久不曾
好好看它。
莫名,手指轻轻触碰明镜,刹时,一股凉意漫上指尖,微微一颤。
镜里人儿纵然本着倾国之色,却不似我。不是我。
“不知谁能能娶得姑娘这般绝世的美人,真是好福气呢。”****的丫头顺着我漆黑的发:“奴婢在这桑海
大牌坊见过多少女子,哪一个能及得了姑娘的美。”
“只是一副皮囊罢,又怎敌得过年年岁岁?”蓦然心底溢上一种至极的悲凉,“容颜纵是生机勃勃,可心
,早已死了。”
她一时哑口无言:“……姑娘,今天是你的吉日啊……怎能……”
“我知道。”打断,忽然想起什么“不用费心再梳髻了,用这个吧。”
从衣袋中,拿出了一直贴身放在身边,白苓久与张良的定情物——那支荼糜花的玉簪。
她会了我的意,简单地,将我的黑发绾起:“姑娘……其实……奴觉得这一发簪精的确美得纯粹,却是否
能冒昧说奴觉得它不适合姑娘你今天的穿束,不如这个更合适。”
她从饰箱中挑出一支红芙蓉的步遥,亦是大红为主调,我却只是淡淡撇了一眼道:“不必,这个即可。”
再经一番修饰,最后盖上了红布头纱,便什么都看不清了。是谁又扶我端步走向何方。此时心境很淡,
亦是冷,亦是静。小时不知我有多憧憬做新娘子,那是觉得所以新娘都美得不食人间烟火,而去那透过层层
叠叠头纱所见的明亮的,明媚的,不言而喻的,却一目便令人无法移眸,心生羡意的幸福的笑容,一直
一直想要拥有。
可如今,眼睛是昏暗的,心是冷的,嘴角强挤出的笑,大抵是……绝望吧。
任由被人搀扶,忽然停下,扶着手臂的力消失了,而是听到一个熟悉不过的男声:“打理好了?”
就是因为看不见,声息才如此分明。白则。
“那么,你要好好听着,我接下来所的说话,不得有半点疏忽。”
手心忽感到冰凉,轻抚,丝丝的冷意,刀刃。
是把短刀。
我会意,点头,收好藏于广袖之下。
“在洞房杀了张良,他不会对你起一点疑心和防备。杀了他然后马上跑出来,你们周围不会有任何人,
只需小心巡逻的儒家弟子,然后在竹桑园的后院与松珑掌门回合,他会带你逃离——其余便无需你费心了。
”
无法透过红布看清他的表情,却毫不费力想象地出他依旧冰山冷厉的脸。
“嗯”我道,又是许久无言,喜帕却突然被撩开——我怔怔地对视着白则,他的脸比以往更苍白了,黑瞳
却跳跃着什么我不曾见过的东西。
听见他分明的声音:“夕夜,事成之后,随我走。”
“什么?……走?”我怔住,呆呆看着他,我不确定他万年冰山的脸上此时流露可以叫作“认真”与“动情”
,我也无法理解或是相信他此时说的话。
“我们都放下旧日的仇恨,我已经后悔带你来这里了,夕夜,我们逃离这乱世,像大师一样,去寻求我
们自己的归宿与灵魂……”
我终是明白了。白则,他是我的师兄,我的掌门,我心目中没有七情六欲不食人间烟火的男子,此时
在说,说想带我离开。
呵。我从未否认如同对待兄长一般我对他的依赖与好感,即使他似是无情无欲,可在流过的岁月里我是
能感受到他对我那些小小的包容与温暖——我都能感受的到。他说的那种生活我又何曾不向往?我一直都梦
想避开这乱世纷争,简单的,快乐的在竹林环抱、鸟鸣佩环的世外美景处拥有一亩田,一块地,交通阡陌,
家禽自乐,而我能无欲无求,安之若素地度完我的年月。
我一直梦想着。
却,终究只是是梦罢了。
我轻轻打去他撩起我头纱的手,纱布掉落时我还是看见他微愣的眼神,我故意做出轻快的声音:“师兄
……今天是我的吉日啊——怎么说这种话呢?而且师兄你承诺我事情办成便带我去秦王宫的么?我可不能就
这么随随便便说走就走啊——我岂不是亏大了?”
“夕夜。”我听得出他在低吼,我却装作自然地理理华贵的衣摆,大红的喜帕再次遮住了我的视线,浓郁
的红色晃着我的眼,他的话语听得生疼,“你若执意,我也便无话可说,你做成了此事,我自然不会毁约—
—”
“那便好。”
“夕夜,你果真无血无泪呵,可我白则,偏偏却想带你去浪迹天涯,我果真低估了你——看高了我自己
。很好,如此我便亦可省省心,枉费为你此般操劳担忧。”
痛便是此时。
当我呼出“白则”时,良久沉默,才意识到,他已经不在了。
袖里依旧紧紧握着那把短刀。
“小姐,该走了。”身边的丫头催促。
我却呆呆得一动不动。
“对不起……我真的、早已……回不去了……”
泪终是不争气地落下,沾湿了红袍。
选择了这一条路,早已将自己囚禁在宿命里。
不愿回望,依然相信自己徒劳的追云逐日能改变些什么。
此时正临黄昏。
夕阳洒落在身后。
---------------------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看不见,赤红色朦胧一片,越过层层叠叠的红色纱布,亦看不见,身旁的陌生男子,是什么模样。
神经大幅度得跳跃着,指尖不经意得微微发颤。
“夫妻对拜——”
隐隐约约的,对着那个近在咫尺的颀长的身影,直直得弯下了腰。
心里想的并不是什么这么神圣的仪式这么珍贵的一躬竟然送给了一个陌生人,而只是满脑子的“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我别无选择。
*
洞房花烛夜,红烛隐约晃着明月。
四下寂静。
我端坐在大红被床上,淡红帘帐,窗未阖,风吹起千层帘,愈发得朦胧不可见。
我在等待。
藏于广袖下的右手紧紧握着那把锋利无比的短刀,薄薄得出了一层汗。手背却是极冷的。
左手紧紧掐着皮肤,却只是顿顿的痛。
一直在等待,等待君归来。
吱呀。
红木门被打开。远远听见一个稚嫩的童声:“三师公,请——”
接应的是一个很轻却很好听的声音:“好。”
他来了。
我咬唇,身子有一些微微得抖,幸好他看不见——我似乎比我想象得要慌乱。其实啊,我真的远没有他
们所说的那般冷漠与决绝。
“苓久,”心一颤——一路走完了仪式却从头没见到他半分的模样,只是模模糊糊的一个身形,也不曾听
他开口,却没料到又是那种,我偏爱的,多么多么相似音色——使我又忆起了一些不该忆起的回忆。却及时
让自己断了思绪,不得再想。
“经年不见,可还记得我?”脚步声愈清晰,他说,“自那次离别良自以为还会再见,却没想到一直等到
了今天,苓久,十二年,也不知你这十二年过得如何,良可是经历了很多很多。”
“可是此时看,沧海桑田,不过是一朝荏苒罢了。”
是呢。微微心思动容,他说的没错,岁月比想象中的快得太多太多,往年的琐碎今朝而观只是白驹过隙
——那些可忆的春花秋月,只是一个眨眼就已离我很远很远了。
可我却想张口反驳——因为我仍相信,不是所有都会死去,有永恒是独活的,比如,我信仰的世界。却
不能,只是静静地听,静静地等待。
“苓久,其实我从我们相遇那天就知道注定会有此时,十二年前,良至始视你为我妻,即使分别数年,
良一直记得自己已有家室了。”
我忽然感到自己在造多大的孽——正真的苓久已死,张良却不知,而是一直带着这份无果的爱活着,而
却要在他如此幸福的一天,一刻,被他“爱”的人刺杀。
“苓久,良无得无能,如今却已结成夫妻,良自会珍惜。”
有一点点的心酸,太多的人说我无血无泪,多时我也认为自己真的麻木了,我却忽然觉得自己有那么一
点点羡慕那个正真叫“白苓久”的女子。
“姻缘已定,我定不负你。”
真是,深情呢,可叹,可惜,与我无关。
脚步越来越清晰,我的脑海——是一团浆糊还是一片空白?我紧张得发抖还是冷漠的从容不迫?
或许,是茫然吧。
什么都前赴后继得涌上来,却什么都不愿去多想的,迷惘。
失去了方向。
听到了纱帘被撩开的声音,感觉到了一股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
是啊,岁月就是此般奈何,这一刻,终究来到了。
我起身,左手自然覆上了他的肩,即使看不清却知道他就在那里。
他身子也微微凑近,猝不及防,哦,其实我早有准备的,他挑开了我的红盖头。
我知道就是此刻,早就准备好的那种神情,那般语调,替白苓久所言:“苓久此生之愿,唯与君白头—
—”
只可惜白头的是我,将死的是他,却无人殉情,也不,其实有人早在奈何桥头等了你,十年。
右手广袖一甩刀锋露出狠狠向他的胸膛刺去!
却在同一刻,头盖被掀开,艳艳烛光射入晃了晃眼,便重又看见了一切。
带着好奇心对上了他惊诧的眼神,我本满面的笑意顿时僵住,转而煞白。
我看清了,这个人。
颜路。
右手的力量却已无法遏制的刺进了他的胸膛。
醍醐灌顶。
那一短短一刹,我似乎听到了时光淌过,土壤萌芽,还有很远很远的地方,风盘旋于山谷。然后,整个
世界灰飞烟灭,万籁俱寂。
却终有一盆冷水将我泼醒。
颜路……不,张良……他那里……还有伤……
他一声闷哼,咳出了一口鲜血。
触目惊心的血液顺着短刀留下。
染红了整个我信仰着世界。
纵一刻。
---------------------
像是落入了一个梦。
梦里母亲轻轻覆上了我的额发,她对我说,是我曾经最熟悉的声音:“年儿,无论如何,努力活下去。”
梦醒时。
那个男子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艰难地缓缓道:“你不是苓久。”
他的脸可真好看啊。
我又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还在涟音楼时身边的奴婢冉卿曾眉目欢悦地对我说:“小姐,这世道没
那么好却也不一定是你所想的那么坏,却绝对精彩。”
果然,精彩。
哦,他说,我不是苓久。
他竟然知道,我不是苓久。可他又是否知道,我是三年前在燕国边境救起你的一个少年,三年来我偶会
想起那一片茫茫的雪,和雪下脆弱的村庄,和一个受了伤的好看的男子。
少年永远都记着那个男子叫做“颜路”,却遗忘了自己的名字。
——这些,他怎会知道。
可如今,我将短刀,狠狠刺入了他的胸膛——那是他中过利剑,我曾为他包扎,他那么脆弱的地方。过
去的日子我还会想,他胸口的伤恢复的怎么样,可却,是我,再次伤了他。
忽然不愿相信那只握着刀的手是属于我身体的一部分。
如今,我还知道了,原来那个名字,是假的啊。
他本应叫做张良,也是个好听的名字呢。
张良,我上世孟氏事年,救你于燕国雪山之下,从此你便存在我的梦境与虚妄之中,我常警醒自己即使
是关于你的回忆都只属于那个已经不复存在了的少年,却还是,不可遏制地想,一点点卑微地渴望我们能再
相逢,还是以当年心无忌虑的模样,而你还能记得我,你会对我说,谢谢。
可此时,他又咳出一口鲜血,身子摇摇欲坠,终是倒在了我的怀里。
无尽的痛早将我湮没,他闭上了眼,睫毛微微颤动——此时他这副安安静静的模样,像极了记忆里的他
——那年的雪地中,他亦是如此倒在我的怀中。
我终于如梦初醒。
其实没有一滴泪。只是心头空荡荡的凉意无限伸展,蔓延。
我比自己想象地镇定许多——我只是想,若是他死了我便陪葬罢。
不,我不会让他死。
我忍心将刀片取出,刻意忽视那顺着刀身留下的血,却又束手无策,没有纱布止血,没有药材,此时又
毫无办法,我不可能出去自投罗网,可时间这么耗下去,他会有危险的。
还有比此时更糟糕的事么?!
上苍说,有。
正当我手足无措时,隐隐听见门外有呼喊声,本以为是幻觉,却在下一秒朱红的木门被踹开,分明听到
少女带着哭腔的声音:“子房哥哥——你不能——我不会让你和那个女人入洞房——你们不能——”
她话还未哭完,忽然察觉了这一切,干净的大眼睛迷茫看着我和我怀中倒下了的张良,自然看见了他被
染红的衣裳。
我面无表情,她愣住了。
然后腿一软,直直地往后倒——还好门撑住了她。
其实我也怔住,大脑的第一反应便是今日是我吉日也是我的死期了。
神经再次周转时她已经丢了魂似的飞奔出去,一声尖叫,拉着哭腔高吼着:“救命——来人啊——救命—
—”
我也心一慌,脱口而出:“小轩——”
声音刚出口,自己却又愣了,转而自嘲地苦笑:“呵,小轩,小轩,是筱轩啊。”
我笑自己竟然从未怀疑过,明明初见时感到的面熟,明明同音的名字,明明相似的遭遇,却从未想过—
—她,就是当年把“颜路”托付予的小姑娘。
如此,真是,命中劫数呵。
我闭了眼,什么都不愿再去多想一分,心真的好累。
却,终是,只能,起身,从窗台跳出。
我忽然迷惘这一条路十分正确,可命已经由不得我了。
抱歉。是我,伤了你,负了你们。
夜空中,一袭嫁衣染地云影,一抹殷红,一腔爱恨。
风乍起,月空照。
我知该去向哪地,却不知会到达何方。
跌跌撞撞地向外奔跑。
不知狂奔了多久,也不会觉得累。
远见憧憧人影,竹桑园。
松珑子已等候多时。
“如何?”
“弟子无能——”我淡淡地下跪,眼睛是干的。
血红的嫁衣像是一抹夜的霞光。
“你——”松珑子神情立刻转怒,却在此是随从的道家弟子说:“掌门——不好了!您看!有儒家人来了!
”
“怎么会这样!”松珑子慌乱道,转而怒斥,“你起来,我们快走!”
*
叠叠马蹄,萧萧风声远。
坐于马车。频频惊梦。
归去,是我来时的路。
自幼我便不喜儒家诗三百的矫揉造作。
却这么想起一首诗。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
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莫不静好。
*
泪水终究淌下,颤栗着,小兽一般的抽泣。
*
如果能把所有都葬于尘与土。
我发间,仍别着他的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