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法官将那些照片翻看一下,再一一转递给其他两位法官看,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好几分钟。然后法官递给书记员,让她转交给安然。安然接过来,面无表情地一张一张看过,她看得非常仔细,正面背面都看,用一种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的目速进行着。安然故意将这个过程拉得尽量长一些,让整个法庭的气氛都随着自己的表现凝固着,所有人不是在盯着自己,就是将目光固定在某一点上默默等着自己的反应。这个过程中,安然只对一件事感觉奇怪,那就是照片中没有叶蓉。r
时间拉得很长后,韩法官按捺不住了。r
“被告代理人,你看完没有？”r
安然立刻应道：“马上就完。”r
再挨过十多二十秒,安然将铺在台上的照片收拢,整理成叠然后递还给书记员。书记员将照片再递还给韩法官。r
“被告代理人,就这些证据,你有什么意见？”韩法官盯着安然。r
“证据的真实性、合法性、关联性,我都有异议。”安然平静地说道。r
“照片上的男人,是不是被告本人？”法官问。r
“是我的当事人没错,但是现代技术太先进,人工合成也不无可能。”r
“什么？人工合成？亏你想得出来。我是请的专业的调查公司收集到的。”周小莉非常不满。r
“所以,我对它的合法性,更加怀疑。”安静平静地看着审判席。r
周小莉想再次开口,被夏芳阻止了,然后由夏芳本人开口讲话。r
“审判长,我们提交的这些证据,是原告通过领取了合法营业执照的调查公司进行收集的,他们是采取的远距离拍摄,并没有侵害到任何人的权利,收集过程及收集到的这些证据本身,我认为并无任何不合法之处。而被告代理人对这些证据的真实性的怀疑,我认为这是无中生有。这些证据皆是由调查公司的工作人员亲自拍摄而成,他们也已同意,只要法庭需要,他们的工作人员愿意出庭就这些证据的收集作证。”r
韩法官点点头,再回头来看着安然。r
“被告代理人,关于这些证据,你还有什么异议？”r
“关联性我有异议。这些照片只能证明我的当事人与其他一些异性有交往。我当事人是一名商人,在外交际是难免的,但这不能证明我当事人对于自己的婚姻就是打算要放弃的,也不能证明他们的夫妻感情是已经破裂了的。”安然说道。r
“仅仅是交往吗？从这些照片上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被告与这些异性的关系是远远超出普通男女关系的。就是有着小学水平的人都不难看出这一点,更何况像被告代理人这样具备相当法律专业知识及社会阅历的律师。”夏芳立刻反唇相讥。r
“超出普通关系的交往,也不能证明我当事人与他妻子的感情就已破裂,这两者没有必然联系。当然,我跟我当事人一再强调一点,他对自己曾经的这些行为感到非常懊悔了,他请求法庭不要判决他们离婚,给他向自己妻子补偿的机会,他会在将来好好对待自己的妻子,好好地与妻子生活下去。”r
安然说得斩钉截铁,毫不心虚。安然知道,于法庭之上,无多少善良的人性可言,有的,只是对利益的争夺、目标的达成。此刻,决定自己人性存在的价值,只在于庭上你是否能获胜,你是否最大限度地履行了一名律师的职责。r
“这是不可能的,我绝对不接受。法官,你一定要判决我们离婚。”周小莉也说得斩钉截铁。r
“审判长,我觉得被告代理人的说法犯有严重的逻辑错误,她的意思被告与这些异议的非正常交往,与证明我当事人与被告之间的感情破裂并无必然联系。这真是可笑至极。请问,婚姻里最起码的义务是什么,当然就是对配偶的忠实义务,这无论是在我们国家《婚姻法》里的相关规定中,还是从社会的伦理道德,甚至是我们常人对于婚姻的理解,都是最重要的义务。而被告这样肆无忌惮多次在外与他人发生婚外恋,难道不是对这一义务的严重违背。这样的行为难道不是对夫妻感情的伤害。”夏芳高声说道。r
“是伤害,但是否已伤害到破裂的程度,这样的概念是不同的。”安然立刻断然道。r
“我的当事人认为它当然已经伤害到破裂的程度了,这一点毋庸置疑。”夏芳不相让。r
“我的当事人却认为他们夫妻的感情根本没有破裂,他对自己的妻子还有很深的感情。”安然说道。r
“他在胡说八道。”周小莉非常生气的样子。r
“这真是太可笑了。”夏芳的情绪有些激动。r
“审判长,我认为,刚才原告方提供的证据,不能证明他们夫妻的感情确已破裂,如果他们拿不出更有力的证据,请求法庭驳回原告请求离婚的诉讼请求。”安然不看对方,而看向审判席,大声说道。r
三位法官面色凝重。这时夏芳放在台上的手机震动了,她立刻接起来,小声说话。r
韩法官沉默片刻,正打算开口讲话,夏芳挂了手机,满脸兴奋地看向审判席,大声说道：“审判长,本案有符合我国《婚姻法》第三十二条关于调解无效应准予离婚的情形存在。”r
“什么情形？”韩法官正色道。r
“被告有与他人同居的事实存在,我们有证据证明。”r
“什么证据？”r
“是证人,曾与被告同居达一年之久的一名女子,我申请法庭准予她现在出庭作证。”夏芳一字一顿大声说道。r
“原告代理人,我提醒你,申请证人出庭你应该提前提出的。”韩法官厉声道。r
“我知道,但是因为这属于个人隐私问题,所以该女子一直对于出庭作证存有疑虑。直到刚才,我才接到她的电话,她同意出庭作证,并且现在就在庭外等着的。”夏芳用期盼的眼神看着韩法官。r
韩法官仍旧面色凝重,她转头看一眼安然。r
安然立刻大声说道：“我请求法庭不应准予证人出庭,这是对方代理人临时起意的行为,不符合程序的规定,对我当事人不公平。”r
安然知道自己这样是无奈的抗争,但是挣扎是必须的,法庭上哪怕只有一线可能也要去争去夺。r
“审判长,如果该证人不出庭作证,就不能查清被告存在与他人同居的事实,那么也就不能查清案件事实,我们都清楚,这是关键性的事实,因为它会导致本案的性质发生转变。所以,请求法庭准予证人出庭。”夏芳据理力争。r
韩法官与其他两位法官小声商讨,几个人得到结论坐正后,安然正要开口,韩法官抢先说道：“同意证人出庭。”r
安然感觉心头一阵儿凉。r
进来的女人妆容精致,举止有些怯然,目光在法庭间游移。安然死死地盯着她,认出她就是那些照片上出现的其中一个女人。r
韩法官向这女人例行询问程序。r
这女人叫杜立梅,今年28岁,无业。她在法庭上,讲自己与谢世杰从相识到相恋,最后到谢世杰为她买一处公寓,与她长期在此居住。事实陈述非常有条理,安然清楚,那定是夏芳曾经做过功夫。r
证人陈述完毕后,韩法官开始发问。r
“证人,你说被告曾为你买下一处公寓,可有证明？”r
“有。”r
杜立梅从手袋里取出一沓材料,递给书记员,书记员接过来呈递给了韩法官。三位法官轮流看了看,再转给了安然。r
安然非常仔细地识辨那堆东西。房屋产权证,上面写着杜立梅的名字。一份商品房买卖合同,是杜立梅在购房人处签的字。一份进账单,现金进账单,收款人正是商品房买卖合同上的甲方,即开发商,金额恰是合同上约定的购房款。看完之后,安然默默递还给书记员。r
“证人,你说你与被告曾长期在此公寓居住,可有证据？”韩法官又问。r
“有啊,谢世杰来我公寓,都有物业管理人员见过,有一段时间,他还是天天都住在我那里的,进进出去,都有监控录像,你们可以去物管公司问嘛。而且我那公寓的座机费、物管费、水、电、气费,全是由谢世杰在缴的。”杜立梅看着韩法官说道。r
“审判长,我想就这个问题补充一下。”夏芳赶紧向韩法官说道。r
“你说吧。”韩法官看向她。r
“关于证明被告曾长期与证人在此公寓居住的证据,并不难获取。就像刚才证人所说,被告在去年一年里经常出入那公寓,甚至常常彻夜不离的情形,从物管公司在电梯里的监控录像里就可以查到。就证人所说,谢世杰为那公寓支付日常费用的事实,我们已经调取到相关证据。因为谢世杰是通过自己的一张银行卡在代扣代缴,我的当事人,也就是被告的妻子,在前几天无意中发现了这件事,她去银行打出了明细单。这些事实,足以说明,被告就是以一种长期性的资助行为来跟我方证人长期生活的。”夏芳举了举自己手中的一沓单子。r
安然心里凉透了,她没想到居然有这样的情形出现,可能连谢世杰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吧。r
法庭接受了夏芳提交的证据,以及杜立梅关于公寓证明的复印件。安然看着书记员记下这一切,她心中有了极不妙的预感。r
杜立梅的出现,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安然万万没有料到真有这么一个女人愿意出庭来做这样的证明。安然盯着杜立梅,想象着这个女人来到这个法庭上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她又看看周小莉,此刻周小莉表情反而淡然了许多。安然注意到,自杜立梅进来后,周小莉便将目光锁定在自己眼前的某个斜下角,她始终未看杜立梅一眼。这样的情形完全可以理解,这是昔日跟自己丈夫云雨过的女人,可能连听到她的名字都让自己难受不已,更别说是见到真人了。而此刻,周小莉却在接受这个女人的助阵。r
于是,现在法庭上的情形就变得十分滑稽了,两个昔日的情敌,如今却结成联盟,为了其中一个能离开共同生过情的那个男人。不,应该是为了毁灭那个男人心中的愿望。这一切,安然相信有个人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那就是自己对面的那个对手,同为律师的夏芳。r
但是有一点,安然还是觉得不可理解,杜立梅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愿意这么来干。r
“被告代理人,你需要向证人提问吗？”韩法官问安然。r
“有。”安然立刻说道。r
安然在脑中迅速形成自己的攻势,尽管她知道那都是强弩之末了,但自己还是必须努力表现。r
安然看向杜立梅,杜立梅此刻也情不自禁将脸转向安然。安然在她身上打量一番,慢慢开口。r
“杜立梅,那套公寓不是我当事人为你买的,而是你自己买的,对吗？”r
杜立梅吃惊地看着安然,转而冷笑一下。r
“怎么可能？我已经向法官提交证据了,那房子就是他给我买的。”r
“房屋产权证,还有商品买卖合同上,全都是你的名字,跟我当事人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安然不以为然地说道。r
“被告代理人,我需要提醒你,刚才我方证人还提交了一份至关重要的证据,就是一份现金进账单,收款方就是购房合同上的开发商,金额也与购房合同上的购房款一致,时间也正处在合同的约定期内,用途也写明了是购房款并注明了房屋号,而这份现金进账单,就是被告亲笔写的,而缴款人也是他的签名,也就是说,是他亲自去银行办理的汇款手续,这份证据就足以证明,是被告出资为证人购买了那套房子。”夏芳立刻插话道。r
安然很想再就那证据的真实性说两句,但瞬间,安然为自己的意图又感到有些鄙视,过分纠缠就是无理,因为她清楚,就自己的内心都相信那定是事实。作罢吧,留些良知给自己。r
“杜立梅,那我请问你,你从认识我当事人直到他为你买那公寓,中间经过了多长时间？”安然问道。r
杜立梅思索片刻。r
“不记得了。”r
“超过一年吗？”r
“没有。”r
“超过半年吗？”r
杜立梅也摇头。r
“哦,也没有那么长。那么,超过三个月吗？”r
杜立梅不置可否。r
安然盯着她看了片刻：“我有理由相信,你们相识的时间并不长,我的当事人就为你买了公寓。你是为了他的钱,才跟他在一起的,对吗？”r
杜立梅诧异地看着安然。r
安然继续说道：“你只是为了钱,才同意跟我当事人发展超出一般的男女关系,你们之间并无感情可言,所以我当事人根本就没打算跟你长期在一起,他去你的公寓,只是偶尔为之,并不是长期同居。”r
“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这样的。”杜立梅情绪激动起来了。r
“那么请问你,你对我当事人有很深的感情吗？他对你又有多少感情呢？”安然盯着她,目光透着冰冷无情的光芒。r
“我们……”杜立梅欲言又止,她突然看向夏芳,夏芳正紧张地看着她,那眼神意味深长。r
“审判长,我需要证人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不是看原告代理人的脸色来行事。”安然脱口而出。r
韩法官正色道：“证人,请正面回答被告代理人的问题。”r
杜立梅回过头,仰面朝着审判席。r
“我跟谢世杰是有感情的,不然我也不会跟他同居。”r
“原告证人,请小心你的用词,我的当事人根本不是跟你同居,而只是偶尔去探望你而已。”安然说道。r
“你们这些律师,就是这样黑白颠倒,谢世杰给了你多少钱,你这样帮他说假话。”杜立梅再次激动起来。r
“审判长,我请求不要再让被告代理人向我方证人提问了,她正用一种无理狡辩的方式在刺激我方证人。”夏芳赶紧说道。r
“审判长,向证人提问是我的权利,对方代理人无权做这样的请求。”安然也不相让。r
“好了。”韩法官沉稳地说道,“被告代理人,你还有什么问题没有？如果没有直接性的问题,你就不要问了。”r
“审判长,我的提问,是想让法庭看清一个事实,证人正错把自己与我当事人偶尔的偷情事实当成一种长期同居来看待,这对我当事人是不公平的……”r
“是偶尔偷情还是长期同居,我们法庭会根据证据与事实来做判断的。”韩法官打断安然说道。r
安然明白,法官此刻的心态应该也是相当烦躁的,因为在法官的心中,事实上已有了相当的判断。r
很快,法官令杜立梅退庭了。r
接下来的程序,便是进入到财产及孩子抚养权问题的审理了。安然在这期间,再次做了全面的努力,因为之前审理情形的存在,安然明白,情势已在倾斜之中了。r
她能做的,只是法庭上的挣扎,挣扎,再挣扎了。r
在韩法官说完庭审中的最后一句话,并举槌敲响时,安然感觉心都掉到了地上。r
出了法院的大门,安然将车开至一僻静处停下,坐在车里默默想了一会儿。然后她掏出手机给谢世杰打电话。r
电话中,安然将今日的庭审情形跟谢世杰大致讲述了一遍,只在谈到杜立梅出庭作证一事,安然说得仔细了一些。谢世杰听到杜立梅的名字时,就有了不寻常的反应,他极不耐烦地骂了那女人一句,安然当没听见继续讲自己的。讲完之后,谢世杰在电话里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开口。r
“那以你的意见,你认为今天庭审的情况,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谢世杰问道。r
“就今日庭审中所出现的情形,是超出了我们预期的。”r
安然轻声说道,然后定定神,她将自己判断的理由说了出来。在说的过程中,安然用一种委婉的方式表达了谢世杰自己于本案中的失误,同时也用一种合适的方式说尽了自己于法庭上的全情努力。r
谢世杰跟安然道了谢,问道,接下来该如何？安然说等法庭的判决。谢世杰按捺不住了。r
“但以你刚才所讲,目前的形势对我是非常不利的,对吗？”r
“嗯,可以这么说。”安然尽量委婉些。r
“那我们是不是需要另做打算了？”谢世杰旁敲侧击。r
安然沉吟着。r
“安律师,我看还是直接找法官吧。”谢世杰按捺不住了。r
“谢总,我可以帮你约法官,不过具体怎么来做,我觉得还是你自己去谈比较好。”r
“为什么？我倒是希望由你来帮我办这件事。”r
安然对此很为难,她含糊地说了几句,未给予谢世杰明确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