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美目轻阖,轻绸云裳微动,萧南风一手支地,黑玉般的长发一泻而下,他扣住严观白的一颊,药汁正缓缓顺着唇瓣度了过去,严观白轻咳两声,却未睁开双眸,雪色肌肤上妖异红痣明如火。r
萧南风邪魅如斯,严观白如玉温良,本该是天人绝色,可这一刻姿态却竟是唇齿相依,美则美矣,却令人不敢睹视。到底是有违伦常,一男人趴在另一个大老爷们身上喂药,这场面,委实诡异得紧,言欢呆坐在一旁,一双灵活的眼儿因这一幕略嫌呆滞。r
药罐见底,萧南风揽过言欢的袖子擦净唇,冷哼道,“你不是牙尖嘴利,怎么不说话了？”r
言欢脑海里不禁浮现刚逞凶完毕的男人正整理衣襟的场景,她只觉眼一晕,凄苦道,“萧护法,你怎么能这样……平白毁了小白神医的清白。”r
“难道你想亲身上阵？”萧南风的眼中似有冰刀嗖嗖嗖地划了言欢一身。r
“是又如何。”她回了身,挺胸迎上目光,驱逐道,“好了,你可以滚了。”r
“这世道的女人要都像你这么狼心狗肺,那全天下的男人宁愿爱同性也不敢来招惹女人啊。”言下之意,普天之下,无人要她。r
言欢反唇相讥,“要是所有男人都像你这样心狠手辣,我宁愿孤老一生。”r
萧南风讽笑一声,嘲弄不已地扫了一眼沉睡中的严观白,“就算你今日不喂药,他不久之后也会醒来。”r
“那你做什么……”r
“我怕蠢女人做蠢事罢了。”说完,宽大的紫袍擦过言欢的脸颊,萧南风起身离去。r
言欢忽觉背部升起一阵刺骨的疼,她抚向痛处,并没有伤。既然不是她,那受伤的必定是萧南风了,莫非……是之前救她时中了毒针,而这股痛又诚实地传递给了她。双生蛊,谁也骗不得谁。r
她喊住他,“萧南风,你没事吧？”r
“没事。”他喉间腥甜,却淡淡答道。r
“那你回过头来让我看一眼,我怕你死在半路。”r
萧南风拗不过她,如果他不回过头,言欢定会纠缠不休,他忍住翻涌的痛意,旋身而立,“看够我这张脸了吗？言大小姐。”r
“嗯,果然是纵欲过度快要精尽人亡的脸啊,你快回去歇着吧。”r
萧南风呛笑,也不斗下去,“好。”r
正值黄昏,炊烟远远近近地升了起来,遍布在山谷与村落之间,那一抹抹白便是一个个家,一份份可以期待的希望,谁人在青山翠石中低唱,谁人在打铁磨剑轻和,隐约耳畔歌声悠扬,它是这样唱：“九曲巷,炉火狂,谁在敲窗？”r
萧南风轻轻哼,风一吹,曲意难辨。r
一路跟来的言欢怔怔听着,心,莫名痛了。r
杏花村一到,绿衣双髻的碧青便从小茶铺了奔了出来,毫不避讳他人眼光地扑进萧南风的怀里,红衣霓裳依旧是冷若冰霜,却显然见得了她,远远地朝着言欢恭敬地行了一礼。r
言欢扯了抹笑,眼见萧南风平安,就打算照着原路返还庙中。r
她再瞥了眼正乐得享受美人恩的萧南风,嗤笑一声,旋足便走。r
言欢一路上走得不快,身心仍陷落在之前的迷思中。r
萧南风短短的一阕歌,一个音符竟搅得她心内难以平复,一闭眼,脑海中杂乱的记忆就会排山倒海的袭来,一时间言欢竟分不清何为真实,何为幻象。只是,萧南风那淋透了的单薄背影,如同亘古不变的钟声那般,久久地留在了她的心底,挥之不去。r
他们从小便相识,他欺她辱她害她,她自该是厌弃他的,该是恨不得他早早归西的,可那时候,她却觉察到了内心意味不明的抽痛,明明伤的是肩,为何心又会跟着疼,是自己疼了还是他？她头一次那么清明的认识到,他们是血脉相连,这种维系并非双生蛊所带来的,而是命运扯出的线,生生地将他们牵绊一气,即便谁再不愿,也无法挣脱。r
她叹了口气,埋头往前去,直至行至庙前,言欢方如梦初醒,朝内高声道,“严观白!”r
破庙里漆黑一片,闪电划过天际,才现出短暂的白亮,可这里哪还有严观白的踪影,连千手毒君的尸首也被人挪走了,唯有地上鲜少的血迹证明方才一切真实发生过。r
言欢脸一下子白了,最可怕的不是看见惨象,而是无法预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将会遇到什么,她心内俱焚,懊悔至极,萧南风的确因她受伤,可自己怎么会一时错漏了情况更为危急的严观白,难不成,萧南风对于她而言,比严观白还要重要？r
他们两人于她而言,只是过客罢了。而她于他们,是敌是友也难定论。不过短暂的相遇罢了,哪有资格奢望以后。于他,于她,都是。r
她忙撇去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四下查探起来,生怕遗漏了蛛丝马迹。r
神像后,无人。角落里,无人。哪里都没有,言欢劝己冷静,可人却像是定不下来的陀螺,不停地在庙中四下踱步。严观白这时候是醒还是昏迷,是被人带走还是自行离开,若是被人带走,又是哪路人马？r
言欢无法一味等待,心一动身已动,她持鞭往外冲去,却不料,一头栽进温暖的怀抱里,她一仰首,这才看清了那人的样貌,只见他面色憔悴苍白,可仍掩不住那惊为天人的花容月貌,言欢用力眨眨眼,眼前的人儿依旧存在,并非自己的臆想,她呐然道,“小白神医。”r
“嗯。”严观白笑笑,温润如玉一词与他完美契合,“怎么了,跑得那么急？”r
“我还以为你遭什么事了,这才……”言欢嘿嘿两声,一口气算是松懈了下去,她稳住脚步,缓缓从他臂弯里脱身出来。r
严观白微笑道,“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r
言欢毫不客气道,“确实是你不好,莫名的就死过去,莫名的就不见了,我还想长命百岁,劳烦您老人家保重身体,少添祸事。”r
严观白微笑颔首,忆起她之前那副绝无虚假的关切模样,心头不免一暖,“是,是我不对。言姑娘要我怎样你才消气？”r
“你别动不动对我说教。”言欢顺杆往上爬。r
他眼角弯弯,一个顿也不打,“好。”r
轮到言欢傻眼,“你居然就这么简单答应了？不该说什么,‘不成不成,我说教是为了言姑娘你好。其他要求我都能答应,这个事,恕我不能答应了。’不该是这样？”r
严观白被她煞有其事模仿他的样子逗笑了,他抿抿唇,更为柔和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一个迂腐的人？”r
言欢摆摆手,直言不讳道,“不不不,你怎么会迂腐。简直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麻烦得很啊。”r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我……”严观白眉眼皆弯,即便是极想大声笑出来,他也依旧一派温和优雅,绝不会破坏这美好的形象。r
可惜的是,他病重、他被萧南风以口渡药这些事情一丝不苟的停留在言欢的记忆中,严观白潇洒如仙的印象,竟有一瞬间的崩塌。r
言欢直直地盯着他那微肿的唇瓣,偏偏还散发出一种异样的性感,她念及这来由,忍不住红了脸,不是羞的,是无语凝噎,憋的。r
这唇还在一张一合,“言姑娘,这两日我是怎么了？”r
“我也不知道。”r
他又问,“是言姑娘照顾了我？”r
言欢微窘,“算是吧。”r
“辛苦你了。”r
惭愧惭愧,其实你谢萧南风更为妥当,言欢心内暗忖,可哪里敢露出半点口风,寻常人都接受不了这样诡异的现实,又何况是看上去无比高贵的严观白。阿弥陀佛,佛祖啊,原谅她善意的欺骗吧。r
她点头,顺溜道,“还好还好。”r
严观白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嘴角还带着一抹浅笑,真挚温情的酒窝能泛出水来,暖暖的热流不由自主地在少女心湖中淌来趟去,那眼神令言欢面上一热,她不禁有点痴了,他说,“不知以后还能否与言姑娘同行？”r
她颔首,猛一想,又使劲摇头。“咱俩道不同不相为谋,现在是口角之争,难免哪天上演全武行,我又不知道你武功到底有多高,到时候要是因为吵架被人杀了我多冤呐。”r
严观白屈指轻敲她的额头,“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他被自己的行为一惊,倏地收紧掌心,双手垂于两侧,目光中有一瞬的晃神。r
“我在想你啊。”话一出口,显得暧昧,她忧心正人君子的严观白受不得这种轻薄,忙接道,“我是在想你和我该如何相处!”r
他蹙眉,遗憾道,“应该是在下太难相处了。”r
言欢一愣,惊异他面上的愧疚之色,忙迭声道,“也不全是。”r
“那在下愿意再尝试与你和平相处吧,言姑娘。”他淡定一笑,投来一个“你安心吧”的眼神。r
言欢忍着一口气,森然道,“好,我会尽量好好配合的。”r
严观白先行朝前走了几步,回眸一笑道,“那我们不如先行回黑风寨,言雄大哥、言静大姐一定惦记你了。”r
“说的是。”r
言欢跟在后头,眉头锁得紧紧,她时不时望一眼严观白,他都会报以如流水般缱绻的笑容,明明是衣袂带风,清雅如莲般的人儿,她怎么会心里生出了更大的异样感。r
真真古怪。r
夕阳下,山脚旁,茶摊闲,卖画买鱼的人纷纷归家,马夫勒住缰绳,车速渐渐慢了下来,待停稳后,一红衣女子首先一跃而下,她眺望远处巍巍青山,口中带有怨意,“谁说上山容易的,严观白,你看你爬得上去么？要不我们歇一阵再返。”r
“言姑娘,在下已经无恙了。”话说着,一手撩高车帘,探出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孔,他笑笑,温和道,“言姑娘,我们尽早便回去,免得寨里的人担心。”r
言欢面无表情道,“那走吧,可别路上喊累,我背不动你。”r
严观白踏下马车,与她并肩而立,那目光中隐有淡淡笑意,“我知道言姑娘是为了我才刻意让马夫走得慢些,也知道你是担心我撑不住才提议休息一夜,言姑娘不必担心……”r
内心所想被看得通透,言欢一窘,嘴硬道,“什么担心不担心的。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就不必跟你费口舌了,赶紧上山。我饿得慌。”说罢,红衫一动,已走至前头,言欢回眸招手,“还不快走!”r
严观白浅笑,撩袍跟上。r
山路崎岖,又是连下了几场雨,脚下泥泞并不好走,这山岗宁静无比,却与美丽无法沾边,夜色笼罩下来时,低映着萧索的树枝,花花草草已沉睡了不知多少个年华,早无声息,嶙峋山石像巨大的兽露出利牙,狰狞不已。可黑风寨偏偏立在这孤山的最高处,那上头除了风大以外,怕是想破了头皮也没别的好处。r
剩下的原因,便是避难了。r
言静曾提及过,朝廷的人马时不时会来扫荡一遭,而近日又是加大了搜捕的力度,势必想将言家人一个不漏地连根拔出,她忆起不久前在大龙门客栈听得的小道消息,呼吸为之一滞,脸上的表情看上去烦闷不已。r
“怎么了？”严观白轻问。r
言欢叹气,“没什么。”r
圣教的教义便是对人有情便是对自己的无情,虽听上去极为残酷,却正是保命的真正要义。出教不过数月,她的心因着周遭而改变数度,这事实,叫言欢后怕的同时也不得不承认。r
两人疾步赶路上了山,一溪流蜿蜒环绕林间,言欢挽起长裙,以轻盈之姿跳至对岸,一抬眸,前方依稀有了亮光,初冬的夜晚,星子极少,即便是前路冷清,却依旧有几家人家尚未入眠,门楣窗户中透出温暖的光,印在言欢的眼眸中,她忽觉心头一热。r
不远处,茅屋一座,门大敞,一男一女立在寨子口,男的块头大,一席青色衫子,上头还挂着稀奇古怪的饰物,是言雄。女的粗布黑衫,即便穿得再普通,也遮不住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是言静。r
言欢看着一前一后奔上来的他们,笑容愈发灿烂,“怎么那么晚还不睡？”r
“娘的叻,我们这几天都没睡好觉啊,老子的眼睛都肿了。”言雄巴拉拉地倒苦水,“言静她还欺负老子,让我三天三夜站在这淋雨吹风,小姐要为老子做主啊。”r
言静横他一眼,叉腰骂道,“你这猪头,小姐回来了你还唧唧歪歪个没完。让你淋三天怎么了,等小姐回来你有什么不服的么？”r
“没,不敢……”言雄缩在言欢身后,稀里糊涂地使劲点头。r
严观白与言欢不约而同地一笑,打圆场道,“静姐,你看那么晚了,我们先各自回屋？”r
言静温柔道,“小姐离开这几天我们搭了新屋,里边添置了姑娘家常用的东西,小姐去瞧瞧喜欢不喜欢,不喜欢的就让言雄去换了。”她边说边揪起言雄的耳朵,一转脸又成凶狠状,“听到没？”r
言雄跳脚喊痛,“是是是,大姐放开我罢。”r
看着这欢乐的一幕,言欢心内滋味一时难表,这新搭起的屋子,谁砍的木头,谁挑的样式,谁一心一意只盼她归来,谁任劳任怨不怀疑半分,她的眼底有一瞬间的迷蒙,每个人身上仿佛都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光芒,那微小而耀眼的亮光直直照进她的心,深藏在心底的挣扎动摇,一时间也看不清楚了,清冷的风拂耳,愉快的冬夜。r
严观白神情温和,含笑道,“他们真是很好的家人。”r
“是啊。家人。”言欢应道,心花朵朵开,有人等待的地方,才能叫做家。r
忽而间,一抹袅娜身影翩然而至,她的声音悦耳婉约,恰是世人所说的黄莺出谷之声,佳人泫之欲泣的模样也煞是好看,她说,“师兄,你回来了,水墨等你两日了。”r
“水墨？”r
这女子眼中一蒙,扑在严观白怀中,如泣如诉道,“观白师兄,水墨好生挂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