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这边请。”r
两人随着小二哥上了楼,前脚刚踏上台阶,就觉四周投来了异样的眼光,言欢注意到,那些目光无一例外是投注在严观白的身上,由此可见,生得太美也成了一种负担,她不禁同情地睇了他一眼。r
小二将门推开,便颠步离开,临走前还朝着言欢暧昧一笑。r
上房内的光景尽收眼底,成套家具雕工考究,连同绣花被褥也像是崭新的,那摆设全然是照着喜房而设,只差没贴个大红的囍字,大龙门客栈掌柜的用心可昭日月,恨不得将年轻男女逐对推进房里促成美事。r
言欢首先发话,极力自然,“小白神医,你看今晚怎么过？是下棋还是就这样聊天？”r
“你不累？”严观白临窗远眺,风阵阵吹进来,夹着雨丝,不过显然那狂暴的雨声已歇了不少,想毕不久就会放晴,不过外头的天色依旧昏暗,辨不清是夜是日,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似在思量。r
“累是有些。不过,我睡床你睡地下,我会觉得心里过不去,毕竟是你付的银子。”言欢巧舌如簧,“可要是你睡床上我睡地下,就算我肯,你一仁心仁术的神医也不忍心吧？”r
严观白收回目光,温声道,“言姑娘不必烦恼,我们都不用睡地下。”r
“啊？”r
脑袋飞快地思考了起来,严观白的意思莫不是说,两人同睡一张床上？自己倒是不怎么介意,只是一夜之后,他们又成了何等关系。这荒唐的想法令她愕然,怎么叫做不介意,她虽身负妖女之名,却也没做过此等出格的事来。r
言欢愁眉苦脸道,“不好吧,我怕辱了你的名声。”r
他看她阴晴不定的神色不禁笑出声来,严观白打趣道,“言姑娘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今晚我们这里看来是待不下去了。不过,还真令在下另眼相看呢,前几日言姑娘还嚷嚷着不在乎清白。”r
她抿嘴,脸颊上不由地浮起一阵热,“为什么这里待不下去了？”r
“瞧见楼下的那些人了么？”他倚在窗棂处,手指门处。r
言欢立即反应,心头惊跳起来,“盯着你看的人？”r
“他们虽然扮作普通人,可却露出了极多的破绽。”严观白沉吟道,“过路行人怎会走路都无足音,显然是平日训练有素的结果。”r
她苦笑一声,“我还以为是你长得美,所以……”言欢猛地忆起了什么,接着道,“按你这么说,那些人肯定不是县官派来抓你的,官府的人没道理要装成路人吧？”r
严观白冷静颔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其中有一人是用毒高手——千手毒君。”r
是那厮？r
圣教中人从来都是来去不留影踪,千手毒君与她偶然间有过一面之缘,虽称不上交情,可倒也没结过仇怨,这会子来逮她,如无差错,就是要押她回教受审了。r
她心中暗火骤生,这桩祸事改日非得与萧南风一一清算!r
怔忪间,忽听得楼下一阵嘈杂,喧嚣直上,言欢扭头问他,“怎么办？”r
“不像是千手毒君那些人。他们故意低调装扮,应不会突然自揭身份。”严观白依旧淡定,仿佛他随性而来,只为凭栏而观远处美景。r
正要开口,杂乱的脚步声渐近,听得有人拔高了调,横道,“快把那江湖郎中交出来!县老爷等着我们交差呢!”r
掌柜说,“哪里有什么江湖郎中,大龙门里只有美酒佳肴,美女俊男,其他我什么都不晓得。”r
“哟,你个胖子了不得了不是？前几日还有人告官说你诱拐良家妇女。你要不交个人出来,一会也跟我回衙门。”r
言欢一时忍不住,笑得岔了气,她知道这掌柜行事不似常人,却不晓得他这样一门心思做月老,连妇女也不放过。不过,那官差虽铁了心要揪出个人来,但似乎并不在乎对错,只要交个人出去交差便成了,她眼儿一转,有了主意。“小白神医,你先躲躲。”r
严观白微微讶异,“躲去哪里？”凭他俩的功夫,应不至于要这般狼狈才是,依着言欢的性子,不该是拔剑往外冲？r
“不如你躲到床下去？”言欢凑近他,狡黠一笑。r
他哑然失笑,“我？”r
“里头是些什么人,我要一一查看!”官差砸开一扇扇的门,一声声惊呼跟着响起,眼看就要追至他们所在的房间。r
言欢先行走至门前,冲严观白道,“你随便哪里躲一躲。”r
他挑眉轻笑,朝她比划起来,“躲哪里？”r
她一笑,不语,随即旋身拉开门,正巧与浩荡而来的官差面对面撞上,掌柜小跑步跟在后头,向着被打扰的客人们一一道歉,一见言欢主动出来,他喘着粗气,道,“这就是个小姑娘,别为难她。”r
无人应他。r
言欢堵在门口处,她状似极惊讶,道,“咦,怎么那么晚了还有那么多官爷呀？”r
带头的官差脸色不好,“还不是为了捉拿那个到处招摇撞骗的破郎中!”r
言欢哦了一声,她暼到对方腰间的铜牌,忽地惊喜道,“官差大人,我要是没看错的话,你就是县里头的第一捕快吧？我正愁没办法把消息告诉您呢。”她面上带笑,眸中神采飞扬,似是他们的崇拜者。r
官差缓了缓凶恶的神色,疑声道,“怎么了？什么消息？”r
她压低了声线,“我知道您找的那个江湖郎中在哪里。”r
“哪里？”r
言欢更加神秘,她隐入屋中阴暗处,似是怕人看见,“官差大人,您可不能告诉别人是我告诉您的呀。我也怕招惹上麻烦。我是觉得您是个好人才说给您听……”为了更加令人信服,言欢将一个胆小怕事的主演得逼真到位。r
“小姑娘,你放心啦,说啦,谁啦？”官差操着一口鸟语,使劲地怂恿鼓励她说出来。r
言欢犹豫半晌,在众人渴盼的眼神中,纤指直点向楼下那桌——r
“就是那个八字眉的男人。”r
千手毒君颈后一凉,不好的预感陡然而生。r
“喂,你,跟我们回衙门一趟。”官差仗着人多,口气颇为不善,想起对方是害自己牙龈肿痛的罪魁祸首,他更是抽出了大刀,蛮横地架在千手毒君的脖子上,“听到没,小子。”r
千手毒君哪受过这般要挟,二话不说便举手一洒,白色的粉末纷纷扬扬落在空气中,风一吹,一大片人像是焉了的秧子纷纷崴到在地。r
掌柜小二对于这种场面也是见多不怪,一缩头,躲进了柜台底下。r
这边正闹得如火如荼,而两抹身影已悄然翻窗跃出。r
不消片刻,大龙门客栈灯火依旧,谈笑的人们却早躲得没了踪影。r
千手毒君扫了一眼战果,掸净双手,冷嗤一声,“莫名其妙的人,敢与我作对。哼。”r
他的手下显然比较聪明,忽然大叫道,“毒君,咱们快去那女人的房里看看!”r
毒君登时明白其中意义,奔上楼去时,早已人去楼空,他愤恨跺脚,“言欢那女人!”r
“怎么办？毒君。”r
“追!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言欢给我抓出来!”r
众人散去后,人群中隐有一张笑脸,而另一个,却是一再叹息。r
夜深几许,远处温煦的亮光已离他们百步之遥,大龙门客栈的灯笼在密密细雨中轻摇慢曳,方才的****犹如一场梦,睡醒了,走远了,便不复存在。言欢轻哼小调,面上并无别样,看上去心情还颇为畅快。r
“言姑娘。”严观白充满了无奈,一时间不知如何说她才好。r
言欢不回头,步履轻快,“怎么了？”r
“我还以为你是什么点子,没想到……”那个千手毒君是为她而来,而官差又是冲他而去,到最后却害了无辜的人遭殃,他万万没有想到,也万万不愿见此情形。他看着她不放在心上的模样,心内愈发堵了,“早知会这样,我就不该放任言姑娘。”r
她打了顿,积水溅在衣摆上,言欢双眸一冷,“我到底怎么了？你干嘛不高兴了？”r
“我不能苟同你的做法。”他言简意赅道。r
“小白神医!”言欢的心往下沉,口气不自觉冷下,“我哪里做错了,要是我们与他们正面冲突了,你会如何？束手就擒么？”r
“不会。”r
言欢试图让他了解自己的用心良苦,“是啊,你不会。那么我们与他们冲突必然会有死伤。我们不亲手伤害他们,不也做了件好事？”r
严观白不认同地一叹,“歪理,通通都是歪理。”r
她闻言愈发急躁,“怎么歪理了？我哪里错了？你说啊。”r
“你就没有想过千手毒君的毒粉会让那些官差一命呜呼？那些人也不过是受人之命,需要以命来抵？”严观白动怒时声音仍是平淡,“他们难道没有老小,没有父母,就该被你如此轻贱？”r
言欢站在那里,任雨点啪啪打在身上,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眉目间写满正义的严观白,一瞬间,觉得自己离他好远,那不是三步之隔,而是正与邪,天与地,云与泥的分别。无论她的真正身份是什么,她的真正名姓是什么,她的骨子里她的行为都已经自然而然的衍化成了邪教中人,在那一刻,她如此清明地认识到,自己只能待在圣教里,只能永远地以言欢之名而活,因为她……再也回不去了……r
整片田地里只剩下水声,他触及她失神的瞳仁,竟无法抑制地起了愧疚之心。怪她,只因她未曾为其他人考虑丁点,可她做的那些事,还有一大部分原因是为他抱不平,她不平他施药救人还被官差追捕,她不平世间无公义,她……r
他虽然无法赞同她的所作所为,但欲速则不达,苛责她并不一定有用,秉着导人向善的心,严观白缓下口气,道,“言姑娘……”r
沉默半晌的言欢忽然抬眸,声音中生生透出一股寒,直把严观白将说的话全数冻结,她说,“我没有老小,也没有父母。所以我无法体会那种关心别人的感觉。啊,对了。我曾经的朋友,不久前也背叛了我,纵使天地之大,我言欢却孑然一身。”r
严观白本有千万句可以驳斥,可在这一刻,看着她脸上的落寞,责备的话一个字也无法说出口。r
言欢忽而走上前,定定地望住严观白,他发觉她有一双极漂亮的眼睛,像是徜徉在水中的星星,时而直率无比,时而隐没云后,时而轻含别绪,此夜她眸中的星辰黯淡无光,似要破碎,“严观白,如果可以堂堂正正做人,有谁不愿？如果可以受人敬仰,行善积德,有谁不愿？如果……我可以善良,我怎么会不愿？”r
严观白蹙眉,勉强道,“言欢……”r
突然,他觉得怪她成了一件极没道理的事,他不该一再与她正邪相辨,再这么下去,他们必然互相伤害,又或者,从此不得不陌路。r
“可是,严观白,这世上,没有如果。”她浅笑,眼眸一垂,言欢决然道,“你我立场从来都是不同的,你想我回到正道？回？我从来都是妖女言欢啊。改邪归正对我而言,无异于早死,正道的人不会瞧得起我,邪教的人不会放过我,我既已选择黑暗,便无法再有光明。眼前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r
言欢似是下了决心,词锋冷然,“以后,我们还是各走各的。这样,彼此的命才能更长点。”r
严观白心口的微微刺痛因这一句蔓延开来,他身形一晃,眼睁睁地看着言欢转向丛林深处而去,她真……不愿再与他同路？从今往后,即使相见也不再相识？r
风打雨衫,刺骨冰凉,言欢一步未曾停顿,从来都是习惯独来独往,而如今,却一下子不适应没了身边的人。这一天还是来临了,之所以如此珍惜彼此的关系,是因为深深懂得他们早晚要分离。明明懂得,却仍是千万不舍。r
她也知——r
严观白这人高深莫测,他温文的笑只为掩饰自己内心的真意；他遇事淡然处之,只因他早已洞悉一切；他那双勾人的凤眸,像是永远能刺进别人内心深处,让人欲拔除而不舍。r
她明明知道他不简单,还忍不住一头栽进去。r
这便是飞蛾扑火了不是？言欢自嘲轻笑。r
身后,似有重物落地的声响。r
言欢忍不住回头一望——r
那抹如云一样素白的身影倒在水泊之中,污泥沾上了他的面庞,严观白却浑然不觉。r
她顾不得其他,疾奔上前,双手扶住他的肩膀,使力让严观白靠在自己身上,他像是被抽掉了骨头一般,重重压在言欢的肩头,“喂,你怎么了？”难不成是严观白患了何种隐疾,还是身重剧毒,不然怎么会毫无预兆地昏厥在地？r
异样的冰冷让言欢心头一惊,仓皇中,她只得半拖半拉地扶着严观白寻到一处破庙避雨,巧的是,仍是白天诊病的那地方,人生就是这样变幻多端,谁料得到神医到了夜里会一下子变成这样？r
凭着严观白几日里的言传身教,言欢努力记忆每一细节。随即耐着心性地照顾昏迷不醒的他,可严观白似是闹脾气似的,直至天明都未曾醒转过来。r
言欢这才开始急了,掏遍严观白全身也没找到平日里万试万灵的灵丹妙药,但是寻到了一本小册子,里头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载的是病状与方子,她一目十行,口中念叨,“身体异常冰冷,昏睡不醒……应是中了曼陀罗与……的毒？脉象奇乱……什么狗屁脉象啊,我怎么会懂这些？”r
她回头看他,严观白整个人沉在黑暗里,俊逸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嘴唇发乌,气息微弱,言欢紧紧握住他的手,郑重其事道,“你放心,有我在,你会没事的。”这一句,也不知是鼓励他还是安慰自己,不过略略给予她了些勇气。r
言欢将严观白藏匿于神像后面,这才把册子往袖中一塞,火急火燎地抓药去了。r
她离开片刻,暗处那双凤眸已慢慢睁开。r
红喙白羽的鸽子衔信而来,乖巧地停在严观白的指尖,宣纸墨字,短短数语,他看完,那些字迹便飘然毁尽。r
尔后,严观白向来随和的脸上,似有一抹极淡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