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屋檐卷轻霜,言欢甫一开门,迈出去的一只脚突然停住,面上僵了一僵,才又似笑非笑地道,“二位真早。”r
只见秦云玖挽着苏水墨立在门前,两人正说得高兴,看到言欢,苏水墨脸上笑容瞬间冻结,她勉强道,“言姑娘早。”仍是睁着惊恐的大眼,却比昨天收敛了许多惧意。r
那样怕她,偏今日主动送上门来,又打得什么主意,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言欢自若道,“早啊,苏姑娘。云玖,这一早的来找我做什么？”r
“今日你就别跟着观白兄去行医了,同我们一道去市集转转,买点东西打扮打扮,过两天可就是红鸾节了。”秦云玖抢白,她喜旧厌新地甩开苏水墨的手,一股子扎在言欢身边,连抱带蹭地娇声道,“小欢欢,人家好想你嗳,你想不想人家？”r
“不想。”干脆利落,狠心绝情。r
秦云玖睁大一双无辜的眼,哀怨道,“怎么这样嘛,没良心,坏死了。”她一跺脚,一抹眼,帕子一遮抽噎了起来,苏水墨没见过这阵势,一咬嘴唇,劝也不是,说也不是。r
比起善良的苏水墨,言欢可无这样好糊弄,她哼笑一声,长鞭执手,“云玖,上回你骗我一起去打家劫舍是这样,你拐我替你传情信也是这样,能不能换个花样？”r
苏水墨给云玖顺气的手一僵。r
秦云玖吐了吐舌头,面上哪有一滴泪痕,“真不好骗。”r
言欢笑容和煦,“下回再假哭,你信不信我把你抽得梨花带血。”r
“好嘛,别抽脸就成,小欢欢喜欢抽哪,人家都愿意贡献出自己纯洁无暇的肉体。”云玖受用得很,一脸娇羞。r
苏水墨俏脸一黑,显然被这两大怪物骇到了。r
“你火气好大,欲求不满啊？”秦云玖调侃,“你跟观白兄下山那么多天,你有没有勾引他？他有没有不幸地跌进你的血盆大口里面？天雷勾起地火没？”r
言欢越听面色越沉,不待她审问完毕,她张牙舞爪地扑上去,一顿咯吱,云玖笑得喘不过气来,“我错了,错了,不该乱说话。”r
她这才收手,状似不在意道,“不是说下山去？还不走,不然晚上赶不回来。”r
云玖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机灵地缠上言欢,大步前进,极顺溜地招呼了下已被雷劈中数次的“雕像”,“水墨妹妹,走了。”r
苏水墨木然地跟在后边,半晌没有吭气。r
她父母早逝,自小就由师傅一手带大,接受的也皆是正统教育,琴棋书画不在话下,连说每字每句也是小心谨慎,唯恐行差踏错,可眼前这两个放肆的女子……她蹙眉,极不认同地撇开眼,可那些疯狂的对话仍一字不漏地落入耳里。r
言欢说,“听你总提严观白,你移情别恋,不喜欢雄哥爱小白脸？”r
苏水墨不依了,她极细声辩驳,“师兄不是小白脸。”可惜太轻,无人听得。r
云玖继而大放厥词,“哪有,人家对雄哥可是一心一意举世无双的深情,哼,要不是人家是旷古烁今的奇女子,我看到观白兄这种极品,肯定双眼放光的扑上去。”r
“你扑啊,严观白眼睛瞎了才理你。”她毫不客气地吐槽。r
“我怎么了我。”云玖拱高胸部,道,“我比不上你和水墨妹妹,可是身材可比不得谁差。你没听过一首诗咩？脸蛋不够身材凑,神仙看得三回头。”r
一直青着脸的苏水墨趔趄一下,她再也挨不住这般言语摧残了。r
“没听过。”r
“我刚作的。以后一定会流传百世的。哈哈哈!”r
这日天色晴好,轻盈的云雾仿佛就在身边,触手可及,长久不作美的天空,也呈现一种澈然的蓝,云玖笑嘻嘻地扭过脸来,认真的目光中已无玩笑,“小欢欢,如果有下一世,你想成为什么？”r
她本想摇头,不愿相信还有下世一说,可偶尔瞥见正自由振翅翱翔的飞鸟,言欢抬手一指,“如果有下世,我想成为它们。”r
杏眸含笑,云玖抚开被风打乱的长发,她侧首看去——r
山风阵阵刮上来,言欢一身红裳衣襟翻飞,好似羽翼。r
云玖无比惆怅道,“如果真有下一世,我跟你作伴。” 言欢一掌拍在她的背上,慢慢地道,“胡说什么,这一世还没活够呢,这就想着下辈子的事!你那么伤春悲秋,真可怕,让我看看,你可是覆了人皮的假云玖？”r
说笑着,言欢就在她脸上动起了手,她口中咯咯笑,偏首在侧时,一双美目却越发幽深。虽不艳若桃李,却也冷若冰霜。r
秦云玖怔住,往后倒退了数步,生硬地避开了言欢的手,她干笑两声,“别闹了,我这美艳无双的妆容可不想被你弄坏了。我们……赶快走吧？”r
言欢嗯了一声,也不纠缠,脚下不停,“这不正走着呢,哟,苏姑娘,你还呆杵在那作甚？要不要我来背你？”r
她作势往回走了步,晾在一旁的苏水墨登时吓得眸子大睁,“不,不必了。”r
约是受到惊吓,苏水墨一马当先,孱弱的小身板始终走在头一个,连回眸也不曾,那惶恐的神色像是身后跟了洪水猛兽。r
言欢不以为然,心中的谜团却是越滚越大。身边的人,哪一个不古怪？她暗暗地攥紧了掌心,其中似还残留了那面容的触感,虽柔软至真,可再真切的假,也是假,永远做不得真。r
偏远的小镇聚集了来自邻里村落的摊贩,许是红鸾节将至,行人来往更为热闹,偶有气派马车缓缓驰过,鼎沸人声、马蹄响鼻共响一处。各色佳人翩然走动,虽不及京城那些官家仕女高雅,却也守礼,举手投足间女儿家娇态毕现,颇惹人怜惜。r
一路痛苦的苏水墨终是寻着了些许乐趣,眉目总算舒展开来,正弯身在头饰摊前一一挑选,她素手纤纤,被抚过的珠簪也跟着美了几分,“云玖姐姐,美么？”r
秦云玖不应,双目死死盯着一大团红色,忍了半晌,她仍是伸出手去,直觉其布料比起其他衣裳要柔软得多,只听卖物的大娘自夸道,“姑娘,这可是我亲手缝的肚兜,这手工可比得上‘绣云坊’,你要买一件不？姑娘生得标致,我给你便宜些。”r
云玖道,“我是送朋友的。”r
“谁呀？”r
攒动人海中秦云玖竟一眼找到言欢,她精准地一指,大声道,“我就想把肚兜送给她。”见言欢不动,又吆喝着,“小欢欢,你来看看这肚兜!红艳如火妖媚无双与你衬得很!”r
言欢原本装聋作哑,奈何云玖音色嘹亮,一声高过一声,立即就有目光嗖嗖嗖地飞了过来,不乏有掩嘴偷偷笑的,言欢脸皮再厚,也被激得面孔一红,忙去扯住秦云玖的手,“小声点。”r
苏水墨莲步微顿,极快地闪身入了香扇铺,口中隐隐叨念,“我不认得她们,我不认得她们……别喊我,别喊我。”r
云玖似不知肚兜是如何私密之物,还说得义正言辞,连大娘也跟着窘红了脸,“我觉得这红色不错,适合你。反正小欢欢你爱穿红的,要是我的胸能小一点就不便宜你了。”r
此言一出,非但行人侧目,连摊贩也纷纷叹息,民风朴实的小镇上哪里出过这等极品,一瞬的时间停顿后,那一张张脸上分明写了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连带着言欢也被迫接受各方投来的注目礼。r
云玖红唇一嘟,可爱得很,可言欢只觉手中长鞭已忍到极致,“闭嘴,我们回去再说。”r
“不嘛……”秦云玖又娇又俏地呢喃道。r
“随你的便。”言欢抬脚就跑,以袖掩面,“我到前边茶肆等你,你选好了来。顺道带着苏水墨。”r
“好叻,那我把这个肚兜买了。”云玖得意地笑,补了一句“回去要穿!”r
言欢早已淹没在人潮里,她第一回那么喜爱被人挤来挤去的快意,比起天雷渡劫,这滋味,好受得多。r
茶肆人不少,言欢独坐最靠外边的那桌,仅要了一壶茶,双手捧住杯盏暖手,北风掠过,还是微凉。她默不作声地看着,小镇一切看上去这般安逸,每个人的步伐都是轻盈而愉悦。人来人往,两两相依,几人摆弄手上的新置之物,说说笑笑好不快活。r
时值岁末,生长经年的老树虽已无绿叶烘衬,但也根深干壮,来年定又是一番勃勃生机,枝桠上雀儿啾吱,混不理周遭浮华,流水小桥人家,犹如一幅浓淡合宜的山水画。r
若是言家人能住在这样的地方,该有多好。r
小豆子爱念书,外头书多,阅读起来也方便得多；言雄嗜弓箭如痴,武馆是再适合不过；言静素爱种花植草,要是来了这里,也不必再对着终年发不出芽的泥土长吁短叹；最重要的是,村上的人皆可有活做,有钱挣,有地方可以落脚。r
可惜,如今还不能。r
言欢眼微眯,目光停留在笑容灿烂的秦云玖身上,她一早就察觉此人古怪,遮掩之下必有秘密,只是,这深藏的谜底到底为何？r
言欢拈起小碟中的蚕豆,茶肆贴心赠的,她不爱吃,此刻或许能够派上用场。r
她招来小二,“帮我去买匹马。系在茶肆前就可。记得,马首对着外头,绳系得松些。”r
“可……”小二不解其意。r
“这剩下的银两就给小二哥吧。”r
“那……好!等着。”小二走了,回来时候按着言欢说的办,也不再追问其他。r
过了晌午,风吹在颊上起了冷意,这集市一向晨间最为热闹,这时候,人也散了不少。r
言欢盈盈立起,朝秦云玖喊道,“云玖,你过来,我有东西让你帮我买。”r
云玖应了声,屁颠屁颠地小跑而来。r
殊不知,言欢指尖一动,数枚蚕豆就似离弦之箭,直直弹向茶肆前的马身上,这一切都在暗中发生,众人皆措手不及,自然也包括正一心奔来的秦云玖。r
那蚕豆虽小,可力道之大,手法之准,已令得马匹吃痛,它嘶叫一声,极快地挣开束缚的绳索,两蹄高抬,鼻中喷出愤怒的气焰,正要发泄般地压向众人。r
左右群众避之不及,秦云玖面上惊恐不已,双手却镇定地探进袖中,正欲在最后一刻擒住这“疯马”——r
千钧一发之时,一抹颀长白影飘然而至,眨眼间,他手中数针齐发,灼灼寒光,发出刺眼的光芒,直逼得言欢眯紧了眼。r
紧跟着,她的拳头也狠狠攥住,猛地收住了欲跨出的步伐,心中无比错愕。只差一点,秦云玖即将被马踩踏,若是习武之人必定会自然而然作出反应,而她却一脸失措地惊叫蹲地。r
云玖她……当真不会武？r
那马轰然倒地,而严观白的指隙中散出一片细碎的残骸——蚕豆。r
言欢撞上他的目光,那双妖异且爱笑的凤眸中竟是异常冰冷。r
她撇开视线,再看呆愣一旁的秦云玖,这一回,仅仅是自己多心了？r
“小欢欢。怎么了？你脸色真难看。”秦云玖惊魂甫定,反而跑来安慰她,“你担心我是吧？没事,我没被马踩到,多亏了观白兄。”她蹭蹭言欢的肩膀,小声怂恿,“观白兄真是极品,医术高,武功更高。喂,你真不要？”r
言欢望进杏子眸里,心头震撼得难以言喻,她从一开始便打算试探秦云玖,从一下山便算计她,也想过若她真的心存不轨该如何处置,更想过紧要关头去制下那马,可是……r
她终是差点伤了云玖。r
秦云玖似是全然不知其中风起云涌,对着言欢又是一个熊抱,“小欢欢,你怎么了？”r
言欢这次没有拒绝云玖的拥抱,她轻道,“对不起。”r
云玖一怔,仍是回抱住她,笨拙地抚着言欢的长发,“小欢欢,怎么了？我之前看到你要过来救我了啊,就算你来不及救我,我也可以用胸部把那马弹飞!哈哈哈!”r
言欢一噎,啼笑皆非地退出云玖的怀抱,“我相信你……有这能力。”r
秦云玖佯装娇羞地捂胸,眼神悄然一避。r
此年年末,梅花开得最盛,指间肩头满是寒风的清冽,周遭却仿若环绕着温暖幸福的气息。可漫天雪花,也跟着如期而至,飘飘扬扬,仿若既要飞向沧海。r
苏水墨不一会也回了过来,见了严观白,讶异地呀了一声,便笑盈盈地落座在他的身边,“师兄,你怎么来了。”r
“正巧附近行医,听得这边躁动,便来看看。没想到是你们。”严观白放下茶盏,这一次的眼神不再冷然,而是若平日那样眼眸含笑,令人直觉春风拂面。r
那……之前又是她的错觉？r
言欢抿了口茶,余光忽而瞥见一枚紫色的羽毛坠在一少年侠士的剑上,那人浑然不觉,仍在畅快饮酒。r
她蹭地立起,匆匆离座也不解释,只道,“你们等我片刻,我一会便回来。如果一炷香之后我还没回,你们便先上山!”r
一出茶肆,喧闹人群在耳边无了声息,偌大的地方言欢只看到那个人。r
他倚在老树旁,雪花千绪,凋落在紫袍之上,那人像是站在了一个高不胜寒的地方接受着所有人的膜拜。桃花眼欲勾尽世间万物,可言行却如妖佞邪魔,言欢一步步走近,他唇角的笑靥越泛越大,眼中却是全无笑意,忽地拉住她的手臂,随即狠狠拽进怀里,“那妖人与我相比,如何？”r
言欢狠剜他一眼,“萧南风,你的嘴可以再毒一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