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床，和宿舍的伙伴们一样到操场去跑圈儿。
那里的人可真多，都是蓬勃向上的学生，那么多的人在那里跑步竟然没有嘈杂声，旁边不远的道路上还听不见有这么多人在跑步呢！有的只是沉重的喘气声，哗哗的脚步声。
前后都是很密很密的人流，弄不清自己的位置，好象是一个不断更新的大家庭一样，在这里才能体会到学校作为一个流水营盘的感觉。
小C就淹没在这些人流中，开动自己的脚步，嘴里吐着丝丝白气，晃晃悠悠地跑动着。
当他跑完两圈之后，小C就忍不住跳出了人流，不跑了，他想另找一条路跑，回头一看，那人流还是那么厚，在整个大运动场上正好形成一个封闭的圆圈，蠕动不已，冒着腾腾的热气，这景象多壮观啊！
小C离开这个圆圈跑回了自己的宿舍，然后洗漱，再然后收拾好书包去吃早饭。
早锻炼之后一天就正式开始了。
早饭是小米稀饭和馍，小C对吃小米稀饭无所谓，他是农村来的，小时候还有过吃不饱饭的经历，当他十岁的时候，农村的家庭承包制开始发挥效力，从那时起，也就是从一九八零年算起，小C才开始吃饱饭了。
所以小C对小米稀饭和馍的反感只存在了一秒，马上就开口大吃了。
令小C吃惊的是，随着他考上大学，他的户口，他的粮油关系也都转到学校来了，好象他成了学校的人，国家的人似的。他每个月的饭票都固定地发下来了，而且还有十二块钱的菜票钱，虽然饭票又分为粗粮，细粮和米票，但这对他来说都无所谓。光这些，小C已经很满足、很感激不尽了。
他又想起报名的时候，只注册了一个名字，交二十块钱的书本费，这是多么微不足道啊！至今想起来，那时考上大学，的确就成了国家的人了！国家就是一个新家，他属于这个新家，国家，这个最大的新家！
的确，没有新社会，他父母是无钱供他读大学的。
可为什么心中会有那种寒冷的感觉呢？
是天气开始冷了么？
交大的树木是茂密参天的。那些高大的悬铃木淡青的树身，老皮不断脱落，无穷无尽的枝叶，遮挡得天空也看不见。
上了几天课，很快就到了秋天了。
树叶就开始从边缘变黄了，从上往下，从里到外，最后整棵树都是黄灿灿的，大道上的落叶更是无数，被风吹得如同水波那样翻动，发出金属般的响声。
每天很早的时候，清洁工就把落叶打扫起来，点上一堆堆火，在蓝色的烟尘中把它们都烧掉了。
所以当小C他们去上学的时候，往往能看见树后冒出一串串青烟。
然而随时随地，仍会有一串串落叶在洁净的大道上翻卷，随风逝去，只留下光净净的大路，在学生们的脚下，清洁工的身影却不见了。
在道路旁的空地上，也种有兰草，一片墨绿的感觉，然后是一些细小的柏树，再然后是高大的雪松，象个宝塔的形状，方直的道路分划着交大不同的区域，随便站在一个路口，就能把交大的每一个地方都想得清清楚楚。
总之，这是一个在纸上用横竖交叉的笔直线条设计出来的大学，严肃正派的教学大楼，斯巴达的气氛太浓，生活浪漫的气息太少了。
每天的生活都是固定的，学习，吃饭，睡觉。
这块天地是宁静安详，不为人知的，如同天上人间一般，洁净肃正，人走在里面落下轻轻的脚步，那些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苏式建筑都是那么高大空阔，厚重坚实，外面是青灰的墙，里面是白灰的涂层加上绿漆，也都开始呈现岁月的苍颜，课桌也都是老式的，但都很结实。
窗子是那种巨大的，涂着红漆，映着秋日的天空，有些深暗了。
学生们就囿于这片天地，把这里的一切当成了他们思考人生和世界的出发点，他们要从这里出发，去征服世界。
他们属于国家这一个最大的新家，他们还能有别的新家吗？属于自己的小家有何在呢？
的确，这里是安稳的，又是最不安稳的。
可为什么心中会有那种寒冷的感觉呢？
他们身体的皮肤已开始呼吸，发出健康的光泽，眼睛发出星月般的光辉，每个人都是那样健康活泼。
在这里，在月落的黄昏，专心地做着微积分的题目，或看着中国革命史上的英雄人物的事迹，在这里做着他们年轻的梦，编织他们对爱人的悄悄的理想……所有一切，在梦里发出金色的光辉……然而在秋风吹过的时候，他们忽然就忧郁，忽然就有寒冷的感觉了。
发出他们的信件，做完作业，洗好衣服，约上同伴，星期天也可以出去。
小C会想到出去散散心。他换上轻便的衣服，走过树荫灿烂的校园，西花园碧绿的冬青还有静静的池水，水中腾飞塔的倒影，秋日的阳光照在红瓦黄叶上。
小C来到北门的兴庆宫公园前面，在那里登上七路车，到大差市去，那是个市中心的商业区，非常热闹，人流无数。
小C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买，他就是在那里的人流中东游西荡地张望一会儿，呼吸着不一样的市俗的气息，看着各色各样的人们，在秋阳里灿灿地蠕动着，然后就匆匆地转身回校了。
那是个改革开放还没有深化的城市，与现在相比，在回忆中就显得那样荒凉而又冷漠，僵硬而又呆板，缺乏人的生机与活力。
小C的心中只有一种天地茫然而无所适从的感觉，他发现自己长大了，与书中世界的灿烂辉煌相比，现实世界是这样的狭小拥挤，破败丑陋……
他走得越远，发现眼前的世界反而越小了，不是象小时候那样辽阔无边了，环顾四周，处处不自觉地就有了限制，感觉就想找什么东西踢它一脚！发泄一下！
然后就有了寒冷，然后就有了灰暗，好在他并不吸烟喝酒。
只是难得走！坐车也嫌麻烦！小C不喜欢坐车，他喜欢走。但西安这座城市太大了！而且让他不喜的是到处都是围墙！每一个单位都用一道围墙把自己与街道隔开，让人看不见里面是什么情景，颇有些神秘感，更多冷漠。
所以当他走在大街上，除了围墙什么也看不见。
最大的城墙就是那一圈又高又大，又黑又粗的复古城墙，把西安的市中心围了个严严实实。
城外还有护城河，城上的门楼，看了都是那么地让人心地荒芜，不是滋味！难道中国还能回到古代去吗？修这么一圈城墙干什么啊！一点儿美感也没有！只觉得沉重！压抑！酸楚！绝望！古中国虽然灿烂辉煌，但那是旧的农业文明，能跟现代工业文明相比吗？不能！何况近代中国一败涂地！
现在的中国，是注入了西方文明的活水才又活过来的，看看小C他们，不是每个人都在那里拼命念着英语、念着现代科学吗？！
还记得他第一次来到西安的情景，午夜出了火车站，第一眼看见夜中赫然高耸的城墙，当即被吓一大跳，以为是到了古代。
那样一种沉重与压抑，是小C活泼的内心所无法承受的，是他所不喜的。
所谓的中国文化，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可骄傲。
这一切也是他受教育的结果，书上就是这样告诉他来判断事物的，要求变！而不是守着祖宗的基业一成不变！
书上告诉他们这些，好让他们这些人全心全意地学习科学知识，不必为那些庞大无聊的经史子集累翻了。
这是对的。
到了秋天了，除了落叶漫天而下，再就是那冷冷吹着的西北的秋风了。
那秋风一点不见弱，反而越吹越大，越过围墙，吹到屋顶上去，发出呜呜的声音，把交大笼罩在它的统治之下。
那些围墙，其实也是为了抵御那风吧！小C感觉一走出校门，就被那风吹得团团直转，脑袋发晕，出去上街还有什么意思呢？